第二章 長安城頭盼歸人
嶺南地處偏遠,大部分是山林丘陵,數(shù)輛馬車便沿著崎嶇的山路艱難行駛。
有時能找著客棧,但大多數(shù)就在野外就地扎營,食物便是侍衛(wèi)隨地獵的野物。
跟隨而來的侍衛(wèi)基本都隨柳慕元在軍中待過,這一路的日夜兼程野外生存倒也不是太難。
只是苦了柳伯與鐘氏老兩口,原本是柳老夫人心疼孫兒,被硬逼著帶著來以便照顧柳慕容的,如今被折騰的只剩半條命了,那里還顧得上柳慕容。
倒是柳慕容也用不著他們照顧。五年來的流放,他再也不是長安街頭成天吃喝玩樂招雞斗狗冶游狎妓的紈绔之首了。比這苦的多的日子都過過來,倒也不以為苦。
只是眼看已十天過去了,李小玉和那兩侍衛(wèi)張東王衛(wèi)成仍不見終影,柳慕容再也沉不住氣了。
這天因下了一場暴雨,山路泥濘不堪,馬車難以行走,于是便早早的找了處背風的高地安頓下來。
侍衛(wèi)們架起火烤剛獵到一只野豬,蘇氏用鍋熬起了米粥,柳伯就在營地附想挖點野菜去去野豬肉的油膩。
而柳慕元一如往常仰靠在輪椅靠背上,他本來話就少,這一路走來,更是難得開口。
柳慕容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卻極怕這位大哥。
他們的父親常年征戰(zhàn)在外,柳慕元在從軍之前幾乎是兄代父職教養(yǎng)著底下的弟弟們。
小時候,只要柳慕元一聲吼,柳慕容是說東不敢往西,讓逮雞不敢打狗。只是后來柳慕元去了軍中,再也無人管束,柳慕容便混成了京中一霸。
許是這個難得清閑點的下午,雨后的空氣極其清新,還彌漫著不知名野花的芳香,山后一道七彩霞光,更映得林中風景如畫。柳慕元常皺的眉頭也難得地舒展開來,神態(tài)一片安詳。
這讓柳慕容的膽氣壯了不少,他挨到柳慕元身旁討好的叫道:“大哥。”
柳慕元看著他涎皮賴臉的樣子,神態(tài)剎間恍惚,仿佛這五年的時光不曾有過,仿佛柳慕容仍是那個天真的孩子向他討要從邊關帶回的稀罕物件。
他不由寵溺一笑,伸手揉了揉柳慕容的發(fā)頂。
柳慕容的膽氣便更大了幾分,他蹲到柳慕元的輪椅邊道:“大哥,你看大家都累了,特別是鐘媽媽,都沒個人形了,不如我們就在這兒休整幾天,讓大家都緩緩氣兒。”
“嗯?”柳慕元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柳慕容站起身,索性把話挑明了說:“大哥,都這么多天了,小玉還沒跟上來,是不是他們走叉了?我?guī)扇嘶仡^迎迎他們去?!?p> 柳慕元的手驀地握緊輪椅,手背青筋暴起,剛剛浮起的笑意還沒達到眼底便沉了下去。
柳慕容看著柳慕元要生氣,急忙說:“大哥,我知道你急著帶我回家,但我在這五年都待了,不急這幾天的?!?p> 柳慕元深深吸了一口氣,嘆道:“小五,你是不急這幾天,但父親、父親…”他連說了幾個“父親”,卻是語不成調無法繼續(xù)。
“父親怎么了,他不是在居庸關么?哦,對,前段時間是聽王管教說那兒在打仗,但聽他們說,是王大將軍出戰(zhàn)的,不是父親呀?!?p> 忽然一陣壓抑的哭聲傳來,柳慕容愕然回頭,卻見鐘媽媽跌坐在地上,雙手捧面,泣不成聲。
柳慕容的心一沉,問道:“大哥,父親怎么啦?”
柳慕元的雙眼微紅,只是搖頭不語。
柳慕容急得直跺腳,轉身奔到鐘媽媽身邊,拉開她捂臉的手:“鐘媽媽,你跟我說,父親他怎么了?”
“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國公爺已臥床不起了,薛太醫(yī)說、說只能盡人事了…”
她反手緊緊攥住柳慕容的手,放聲大哭:“五爺,大爺不讓我們告訴你,這會兒國公爺都不知道是活是、是、是……”
她說了幾個“是”,最后那個字卻是怎么也不忍吐出口。
柳慕容呆怔在當?shù)?。頭頂?shù)奶炜杖f里無云,身邊的樹林寂靜無聲,他卻覺得天昏地暗,耳邊仿是萬馬嘶鳴。
而他的父親,騎在馬頭大馬上,屹立在這萬馬群中手持長槍威風凜凜蓋世無雙!
此后路程,一隊人更加沉默,也加快了速度,日夜兼程,終于在一個月后,回到了長安。
長安的柳公府,一片靜默,門口高懸的白色燈籠在瑟瑟秋風中左右搖晃。
還是遲了嗎?還是連父親最后的一面都見不到嗎?
柳慕容的心直墜谷底,馬車停在大門口,他的雙腿卻軟的連下馬車的力氣都沒有了。
聞訊奔出來的小廝家丁忙亂的幫著解馬拾掇行李,柳慕元問道:“家里怎么樣?”
一個機靈的小廝弓身恭敬的答道:“回大爺,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國公爺不太好,已經昏迷三天了?!?p> 父親還活著!父親還活著!
柳慕容大喜過望,他起身躍下馬車,直向正房飛奔而去。
在一片“五爺”的驚呼與歡呼聲中,他直奔進了父親的臥房。
房中彌漫著濃濃的藥味,他的父親,戰(zhàn)無不勝令敵寇聞風喪膽的柳國公臥在這片藥味中寂靜無聲。
他曾經威武霸氣英氣逼人的臉已是干黃枯瘦,他曾經高大魁梧的身子臥在被子下毫無起伏,像是窗外飄過的落葉隨時會乘風而去。
柳慕容的心象是被雙巨手攥著,疼痛的無法呼吸。
他轉眼看到守在床前的薛太醫(yī),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緊抓住薛太醫(yī)的衣袖,象是抓住最后的一塊救命浮木。
“薛叔叔,你有法子的對吧,你救救他,你救救我爹!”
薛太醫(yī)一動不動,任他攥著,只是搖頭嘆息:“國公爺能撐到現(xiàn)在已是奇跡了。五爺,他在等你啊!”
柳慕容心中大慟,他轉身跪行撲到柳國公床前,拉住父親的手哽咽道:“爹,五兒回來了?!?p> 他握著父親的手,讓他摸摸自己的頭,又把他干枯僵硬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爹啊,你看,你的小五回來了!爹,我以后再也不跟唐老三衛(wèi)星龍他們瞎胡鬧了。我跟你好好練武,去打匈奴,去做大將軍!”
“小…五,你…說話…算數(shù)…”
柳慕容驀地抬頭,卻見柳國公嘴角含笑,半瞇著眼看著他。
柳慕容怔怔的,氣都不敢喘一下,唯恐這是片幻影,他氣一吹就散了。
柳國公聲音稍大了點:“小五,扶爹起來坐坐,唉,躺久了身子疼?!?p> 柳慕容如夢初醒,忙不迭的小心翼翼的扶著柳國公坐起,又細心的在他身后塞了個枕頭,讓他靠的舒服點。然后坐在床頭,輕輕為他整理滿頭凌亂的白發(fā)。
他竭力壓下心里的酸楚,含笑柔聲問道:“爹,你感覺好點了嗎?”
“嗯?!绷鴩c點頭,然后又說:“小五,我餓了?!?p> “好,爹,好,我這就去弄,你等著啊,爹,一會兒就好啊?!?p> 他甚至都忘了可以吩咐丫鬟婆子們去弄,自己旋風般闖到廚房大聲吩咐道:“你們快點,老爺餓了?!?p> 想了想又道:“就熬點粥,他剛醒吃不了別的,放點肉未,哦不,肉不好消化,放魚肉,刺要剔干凈。粥要粘稠點?!?p> 柳國公的胃口極好,足足吃了兩大碗,才心滿意足的放下碗,
柳慕容伸手給父親擦了擦嘴角粘著的汁液,看著父親逐漸好轉的精神,枯黃的臉上浮現(xiàn)的血色,惶恐不安的心終是稍微踏實了點。
他用溫熱的毛巾給父親擦了臉和身子,換了身干凈的衣服,然后扶著父親躺下,細心的掖好被角,輕聲道,“爹,你休息會,我去找薛太醫(yī)?!?p> 外間的會客廳里,柳慕元和薛太醫(yī)相對正襟危坐,肅穆無語。
柳慕容剛踏實了點心又高高懸起,他極力壓下心中的不安,勉強笑道:“薛叔叔,我爹很吃了點,這會兒看著好多了,您再給把把脈,看藥方是不得調整下?”
薛太醫(yī)面無表情,抬眼看看他,又轉頭看向柳慕元。
良久,一聲長嘆:“大爺,五爺,有什么話有什么安排你們就趁現(xiàn)在趕緊吧,可能…可能……”他艱難的,但最終仍是直言說了出來,“恕老夫無力回天,國公爺過不了今夜了!”
柳慕容直勾勾的盯著薛太醫(yī),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這一年長安的秋天來的特別的早,不過剛入九月,瑟瑟的秋便迫不及待的隨著一夜的風襲卷而來。
東坊外郭城的柳公府的燈火是徹夜沒滅,所有人都聚在柳國公居住的正房里,安靜而蕭然。
柳家嫡系雖是人丁零落,但是旁支卻是眾多,只是有官身的并不多,大家?guī)缀醵际且栏街?p> 這一夜,大家齊聚在柳國公的病房外,眼睜睜的看著這個戎馬一生鐵骨錚錚的漢子骨瘦如柴的躺在床上。
連太醫(yī)院的國手薛太醫(yī)都回天乏力,眾人心中只覺棲棲遑遑,好似大樹將傾眾人終將再無處可依。
柳國公房內,只留了柳慕元兄弟倆守在床前。柳國公依在床頭,精神尚好。
柳慕容再是少不經事,也知道父親這是回光返照了。
他和父親相守的日子并不多,年少時,父親帶著幾個哥哥常年駐守在邊關,再后來,他去了嶺南一去便是五年。
在他的記憶里,父親總是高大威猛的,就象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庇護著這個國家,也庇護著柳氏家族。
正是有了父親的庇護,在他曾經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六年里,他才能在這長安城橫行霸道,活得肆意妄為。
可是,誰曾想如今的久別重逢卻是如剎那煙花,轉眼便將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