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
光從門縫里散進來,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暖意,濺在她的靈魂上,卻是一片蒼白的冰涼。
晚笙抬起眼睛,那雙眼睛比來時更沉重,靈魂中的黑色物質(zhì)都充脹在眼睛里,凝結(jié)成又深又密的脈絡(luò)。
那些在門外不遠處還未飄遠的光點看見她出來,都熱情洋溢地撲上來,在她的靈魂里鉆來鉆去,像在確認她是否完整無缺。
晚笙似乎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了,她整個人好像被附了身喪失了自主似的,如游魂散鬼,一步一步往前蹣跚而行。
小光點在她身邊圍繞,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晚笙身上缺了什么,但他們能感覺到這個顫抖的靈魂,丟失了很重要的東西。
他們有些不安地躁動著,生怕這個靈魂就在空中逸散了。
失去執(zhí)念的靈魂就像蒲公英,被風輕輕一吹,就會散架。
他們像保護著一簇隨時會熄滅的小火苗一樣,小心翼翼地護送著她,引著她往來時的方向走。
幸好,當他們回到相遇的原點,回到那條澄澈透明的星河邊上,這個脆弱的靈魂并沒有煙消云散。
他們仿佛松了一口氣,在她身邊轉(zhuǎn)圈,忽上忽下地飛舞著。
但他們也有些好奇,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靈魂,到底有什么樣的執(zhí)念支撐著她不肯倒下。
小光點們善意的幫助似乎并沒有感染到晚笙,她的目光還是空洞無神的望著虛空。
船還沒有來,她僵直地站著。
有微風吹過,她的靈魂有一些不穩(wěn)地搖晃著。
起初,小光點擔心她的狀態(tài),陪著她等待,后來他們也等累了,飄散走了一些。
再后來,就都不見了。
天地間,仿佛只剩她一個。
她就這樣站著,像站在時間的盡頭,周圍是巨大的空蕩。
船,什么時候會再回來?
她不知道。
或許,那擺渡的老人以為她再無回去的可能,從未想過再把船撐到這里。
她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并不好,隨時都可能失去意識,身死魂滅。
可在身死魂滅之前,她還想再見一眼那古靈精怪的小女孩。
她想親口對她說抱歉,就算沒有資格,也再無顏面。
她想結(jié)束這個錯誤的延續(xù)。
她后悔了。
她早該想明白,可愛善良的神明應(yīng)該住在這高高的云端之上,而不是什么爾虞我詐的人間,更不是殘忍血腥的鬼域禁牢。
晚笙不知自己在這白茫茫的空蕩中等了多久,她一直等著,一直等,等到雙腳麻木,等到雙目失焦,等到漫天飛雪和熹微陽光同時棲在她的肩上……
遠遠的,傳來船槳破開湖面的流水聲。
“嘩啦——嘩啦——”
晚笙抬眼望去,在天河交匯的邊界,出現(xiàn)了一個搖晃的小點,慢慢的,有了模糊的輪廓,直到船上那鬢發(fā)斑白的老人也一并入了視線。
晚笙呆呆的看著,她應(yīng)該是激動的,可她的心,宛如一潭死水,再無波瀾。
直到老人劃著船來到近前,她還是傻傻地站在原地。
倒是那些不見了蹤影的小光點,聞聲而來,一個兩個,五六成群,漸漸變得繁多。
他們像在開一場歡送會一樣,送這個讓他們一直掛念的靈魂離開。
老人看到她的模樣,眼里閃過一絲不忍,半晌,他嘆息道:“人,各自有命,這一切,也不是你的過錯?!?p> 人老了,看見一些犯傻的小輩,總歸想著苦口婆心地勸一勸,就算知道勸了再多次,也只是徒勞。
晚笙抿了抿唇,不發(fā)一言地坐進船里。
老人看她一眼,搖搖頭,只能無奈地撐槳離開。
那些小光點追著船飄了好幾米遠,才慢慢停在了空中,目送著晚笙漸行漸遠。
晚笙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扭過頭,無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她已經(jīng)連感謝別人的勇氣都喪失了。
老人似乎瞧見了她的舉動,回過身又是輕輕地一嘆。
…………
船,在回去的中途,變了道。
晚笙望著水里混入了七彩顏色的波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拿出紙,寫下一串字,展示給老人看。
“老伯,你之前說,去往神界,要付出一些代價,后來我們約定,歸途再還?,F(xiàn)在到了履行約定的時候了?!?p> 老人的目光一沉,說:“這些,你倒是記得清楚。”
晚笙點點頭。
老人望著她,有些感慨道:“你要是不說,或許我也忘了這些規(guī)矩,你又何必自己提起?!?p> 晚笙低下頭,又寫:“你幫了我很多,這代價,本就是我該付出的東西。”
老人沉吟了半晌,忽然道:“若是……我能送你去人界,回到你本來的世界,讓你重新以人的形態(tài)生活下去,而且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你愿意么?”
晚笙目光呆滯了一瞬。
她似乎從來沒想過有這種可能。
但她很快搖頭了。
老人停住船的走勢,皺眉說:“為什么不愿?你本就是人,無故被卷入這場陰謀,現(xiàn)在可以讓你的生活一切歸于原點,你又何必抓著這個執(zhí)念不放,一心送死呢?!”
晚笙凝視著老人,唇邊慢慢扯出一絲苦笑,她閉了閉眼,說:
“我放不下?!?p> 一切因她做錯了選擇而起,她知道已經(jīng)挽回不了她和云曦之間的關(guān)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親手終結(jié)這個錯誤。
倘若她真的就這么離開了,任由云曦被永遠囚禁在那個痛苦的深淵里,她一輩子都會背負著深深的罪惡感,就算是活下去,也走不出自我厭棄的囚籠,寸步難行。
老人見她執(zhí)迷不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晚笙似乎從這一眼中看出了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她忽然悟出了些什么,在紙上飛快地寫到:
“老伯,你是人類嗎?”
老人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并沒有回答她,只是移開了視線。
晚笙的心中卻有了答案。
一切仿佛都有跡可循。
每次她難受時,老人都會給她僻出一個傾訴的港灣,還會送她人界的小物件逗她開心。
在她墜入血河后,會不計代價拾起她的靈魂碎片,耗費精力救活她,甚至破壞規(guī)矩送她去神界,將該付的代價延后。
現(xiàn)在……甚至提出送她回去人界,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
這已經(jīng)超出了一個陌生人的善意幫助。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擺渡的老人,和她一樣……
是人類。
同屬性的靈魂,才會幫助在鬼域中唯一和自己流著一樣血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