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華城外官道邊的小茶亭里有三兩過路歇腳的人。丘胤明到時,只見祁慕田雙手背在身后,看樹上的鳥兒嬉戲,他輕步上前作揖道:“先生,讓你久等了?!?p> 祁慕田回過身,笑道:“你我之間不必拘禮,我是個愛閑散的人。你愿意來,我很高興?!?p> 丘胤明道:“今晨不辭而別,只因往事傷懷,苦于無著,唯恐自己一時放不下又欲深究,終不得了結(jié)之法,這才倉促離去。先生請勿見怪?!?p> “我明白。難為你能如此想?!逼钅教锏?,“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正是有所作為的時候,不要讓過去的事束縛了手足?!?p> “晚生慚愧,至今尚無正業(yè)?!鼻鹭访魃跤行o奈。
祁慕田寬慰他道:“不必多慮,以我多年游歷四方所見,天下雖大,而物未盡其用,民不能安養(yǎng)其身的多了,你可做的事,不少啊?!?p> 談話間,書童小五趕著馬車從府城方向駛來,遠遠便道:“先生,丘公子,東西都買好了?!逼钅教飳η鹭访鞯溃骸澳俏覀兩下钒伞!?p> 三人一路西行,小五駕車,丘胤明與祁慕田在車中觀景閑談,路過山林秀美處便隨意停留,常過山野農(nóng)家借些粗茶淡飯。祁慕田熟知花木禽獸,風(fēng)土人情,一路為丘胤明指點,別有一番趣味。不久至黃山境內(nèi)。
丘胤明久居南海,對中原名山雖略有知曉,但讀書耳聞比不得親眼所見。黃山勝境瑰麗奇秀,令人如臨仙都,嘆為觀止。時下已是深秋,游人絕跡,山色空明,林木蒼蒼,蕭瑟中更顯那奇峰巋巍,幽谷深靜,一色秋意抹過,天地間的塵埃仿佛皆被滌蕩一空。
一日清晨,蓮花峰頂,兩人踏霜而至。天色朦朧,山谷間一片云海蒸騰,飛鳥穿梭云間。丘胤明遙看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天都峰,對祁慕田道:“這幾日隨先生踏行山野,頗領(lǐng)自然真趣,卻有一點難解之處,望先生指教?!?p> 祁慕田捋著胡須道:“快請講?!?p> “以往讀書時,常讀老莊之道,然而總覺其中有些荒謬之處。人非草木,草木者自生自滅,與世無爭,而為人者若都以草木之心自修其身,看破他人喜樂,生死自無其意味可言。我看先生在世間經(jīng)營得法,而又有道家游于世外之風(fēng),請問入世出世豈能兩全?”
祁慕田不禁呵呵笑道:“我與你頗有同感。兩全定是不能。我自幼喜好山水花鳥,然而要安生立命,只有經(jīng)營俗務(wù),眾人亦是如此。若皆游離于世外,如今恐怕連茹毛飲血都不如。兩袖清風(fēng),攬云邀月,偶爾為之,正業(yè)為重?!?p> 丘胤明點頭道:“先生可知,我的老師上官道長因看了我心血來潮草就的一篇‘入世論’,將我打法走了?!?p> “哦?你入世論所言何事惹惱了道長?”
丘胤明笑道:“那倒沒有。我看見同窗師兄的功課,一時有感,作文戲言,妄論了一番圣賢人杰,又說想出山試試鋒芒。唉,其實世人各行其道,讀書人求功名,習(xí)武之人更是為衣食奔命,貧富貴賤各循著歷世舊規(guī)而行,如我這樣非俠非盜,又不愿混跡江湖的閑人,置身此間,安能不時時感到虛度時光之危?”
祁慕田似乎不以為然地微微一笑道:“其實,萬事不必刻意,只要有心,總會有機遇。我看你不像個碌碌之人,或許來年有緣再見,早已不同今日呵?!?p> 丘胤明搖頭嘆道:“先生說笑呢?!?p> 兩人在黃山小住了數(shù)日,時而閑論些時事,時而也講到過往,言語投機,相交漸深。
從黃山下來,又游了九華,一路踏訪鄉(xiāng)間?;罩萆矫魉?,名不虛傳,可沿途見得最多的還是貧苦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這樣走過來,又要世世代代這樣走下去,給人莫名的壓抑。祁慕田看出了丘胤明的心思,便不再漫游山間,三人一行在銅陵上船,沿著長江緩緩行至南京。這一趟游歷前后月余,船到南京時已將入臘月。
祁慕田往北方去,二人道別之后,丘胤明登上碼頭,走進南京城高大的城門。不過五十多年前,這里還是大明朝的京都,城中氣象,不比別處。街道寬闊,官衙眾多,店鋪林立,吃喝玩耍,應(yīng)有盡有。而最引人矚目的要數(shù)永樂帝時費巨資修成的大報恩寺琉璃寶塔。
在船上時,就遠遠望見了這座巨大的寶塔。九層八面,足有數(shù)十丈高。塔身外部均用白瓷貼面,拱門上鑲著琉璃門券。門框上飾有五色琉璃磚拼成的獅子,白象,飛羊等圖案。角檐下風(fēng)鈴清脆作響,聲傳數(shù)里。塔中有長明燈,自宣德三年竣工后便燃至今日。遠遠望去一片金碧輝煌,寶石金頂令人目眩。
南京是歷代要郡,學(xué)風(fēng)鼎盛,民風(fēng)也趨于文雅,丘胤明走在人群中,自覺欠缺了些儒雅之氣,加之連日旅行,風(fēng)塵仆仆,不合于這六朝金粉之鄉(xiāng)。于是,連忙先找地方安頓下來,沐浴更衣,梳洗一番。
客店窗外不遠處就是碧水瑩瑩的秦淮河。兩岸樓閣秀麗,河中畫舫笙歌隱約,人影,樹影,房影倒映河面,一片綺麗景象。飯后,他在近處閑逛了些時候,與祁慕田作伴近兩月,獨自一人竟覺得無味起來,在幾間書局中翻看了一些新本板印書籍后便早早回到客棧里,盤算著明日棲霞山之行。入夜以后,秦淮河上青燈紅燭閃爍,絲竹聲陣陣飄入耳內(nèi),客棧中倒顯得清靜,大約旅人到南京后,夜晚多要光顧秦淮風(fēng)月。丘胤明立在窗邊,看著燈光中河水泛起酒一樣的光澤,無數(shù)木槳從河面劃過,漣漪間似乎蕩漾著一層胭脂。不知那裊裊升起的是樓臺中的燭煙,還是河上的水氣,歌聲笑語,夜色朦朧。這時候若有個朋友就好。
次日一早,他在客棧順便詢問去棲霞山麒麟山莊的道路。帳臺先生很好奇地打量了他幾眼,也沒多問什么,便告訴了他。丘胤明租了輛馬車出城,慢悠悠走了近一個時辰到了棲霞山腳。下車四望,原來所謂棲霞山,只不過是一片丘陵,坡邊有小路從林間穿過,于是便踏著石階向山里走去。
棲霞山山雖不高,卻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山中楓樹成林,入冬后楓葉滿地,陽光下金燦燦的令人欣慰。石邊細細的溪流潺潺有聲,山雀嘰喳,樹枝高處還有睡覺的貓頭鷹。城中人煙混雜,這里寧靜中不乏生動,真是一處養(yǎng)生的好地方。不知不覺已走過山坡,順著山泉流過的方向,折了數(shù)個彎,抬頭一看,石級盡頭有座院落,青磚外墻上生滿苔蘚,木門虛掩。走進門前,向里看去,院內(nèi)一條青石甬道,兩旁竹籬下的迎春花與杜鵑錯落相間。
按客店帳臺先生所言,此處該已是麒麟山莊所在,可又看似山中人家的小院,不知是否可冒然進去,便扣了幾下門,許久不見有人來。甬道盡頭還有一道院墻,但站在大門口看不清里面,于是他整了整衣衫,跨進門檻。
走到第二進墻邊,耳邊傳來人聲,細聽有幾個人,說話聲不響。他輕步往向陽的那一邊走,說話聲逐漸清晰起來,好像是在爭論什么。通過墻上梅花形的孔能看見,墻內(nèi)是一處精致的小花園,園中樹木常青,整齊大方,有座小石橋跨過池塘,橋的另一頭別具一格地擺著大大小小的太湖石?;▓@中心是座廳堂,從南面的圓洞門外往里看,廳堂門楣的匾額上題曰“楓泉居”。他循著人聲走入園中,至高窗下,見廳內(nèi)五個讀書人圍坐桌前談?wù)摚迕麜塘⒁慌?。那五人各持己見,互不相讓,一詞一句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光宗耀祖,此乃人生頭等大事?!鄙聿氖菪〉哪贻p人振振有詞地說道,“眾位皆知我家原本一貧如洗,家母紡紗織布供我讀書,十年寒窗,衣食尚不能自足,而一朝中舉,便平地青云,從此豐衣足食,連家父的牌位在宗祠里也變了地位。依我看來,既讀書,就應(yīng)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方不負父母之恩,師尊之教!”一時間聲情并現(xiàn)。
一旁的老舉人手捻胡須道:“余賢弟暫且安心平氣,萬事都應(yīng)依其事實而論之。諸位皆年輕有為之人,是應(yīng)考取功名。然而像我這年紀,已無心為官。每日吟詩作畫,品茶賞花,安享天年足矣。少思而靜養(yǎng)方是長生之道。明年我定是不去京城趕考的?!?p> 坐在對面的一名大腹便便的舉人點頭道:“嚴世兄所言在理,但仍有一點不足之處?!?p> 中間身著天藍紵絲直綴的俊雅青年道:“羅兄有何高見?”
胖舉人道:“我也不愿為官。名言曰:伴君如伴虎。依我看來,即便做一七品小官,亦是難上加難。上有高官,下有百姓,人只有身體一付,卻要善理公務(wù),安撫百姓,奉承上司,何處有此等精力?若是為官,必定日不安食,夜不安寢。為人何必難為自己呢?不如穩(wěn)坐舉人位,遇官不跪,見平民又高三分,何其悠閑自在?!?p> “羅兄好逸惡勞,此乃高見,卻不知,為官亦可逍遙自在,而所享之榮華富貴,豈是一舉人可比?”胖舉人身邊坐著的一位留小胡子,一臉精明相的青年舉人自信地說道:“做官只有一個訣竅,便是‘糊涂’二字。萬事不必太苛求,講究一個相安無事。上面吩咐,依本辦事,不誤點卯,不作主張,四平八穩(wěn),心安理得,豈不是安享其福?”小胡子一臉自作得意的樣子。
丘胤明聽到此處,禁不住笑出了聲,廳內(nèi)五人立即向門口注目而視。丘胤明無意躲避,從窗后出來,徑直跨進廳堂,左右拱手道:“諸位請多包涵。在下無意中路過此地,聽見諸位的言談十分有趣,故此忍俊不禁。”
舉人們見他身材挺拔,幾分武人模樣,氣度凜人,注目不語,只有中間那位青年起身作揖道:“在下楓泉書社社長,我們正在討論明年是否趕去京城參加會試,仁兄既然聽見方才的言論,不知可有高見?”
丘胤明見這青年氣質(zhì)高雅,謙虛得體,頓生幾分好感,便道:“求官與否,在乎本人喜好。一旦為官,則應(yīng)一心為百姓謀利?!彼戳丝戳硗馑奈幻媛扼@異的舉人又道:“以上之論皆為一己之私,為此爭辯不休,在下以為實屬無稽?!?p> 留小胡子的那位起身拱手道:“這位公子言語驚人,可否請教是何方舉子?”
丘胤明道:“在下未曾進學(xué)?!?p> “哦,原來是個白生啊?!毙『幽樕潘上聛恚肿律砣?。其余三人也松了一口氣,不再言語。丘胤明掃視了四人一眼,見連那個瘦弱的舉人都一臉不屑之色,便向社長一拱手道:“既然打擾了諸位高論,在下告辭?!鞭D(zhuǎn)身便走。
“仁兄留步。”
丘胤明轉(zhuǎn)過頭,見社長追了上來,便停下腳步。社長道:“仁兄高見,在下自嘆不如。懇請多留片刻?!鼻鹭访饕娝绱苏\懇,微笑道:“社長好意,在下心領(lǐng),就坐片刻,我還有事?!鄙玳L欣然道:“仁兄請進?!币幻娣愿罆骸澳?,給這位公子上茶。”
兩人回到廳中,剛坐下,小胡子便道:“社長,我有事要先回家,我們還是改日再談吧?!闭f罷起身拂袖而去。胖子也立即道:“東方兄,我看我也先去了。”一邊老舉人道:“我困了,要回家歇息,改日再聚,我們還是飲酒賦詩,不傷腦筋?!逼鹕黼x去。瘦小的見眾人皆去,也起身告辭。一時間人去廳空,書童墨竹端茶出來,一臉納罕。
丘胤明聽胖子稱社長“東方兄”,心中一動,可不知這南京有幾多人姓東方,于是對面色尷尬的東方社長道:“看來我真的是打擾你們了,實在抱歉。我還要去訪朋友,可否先行告辭?”
社長無法,說道:“多有不敬之處,仁兄大量,莫見怪。你我有緣相逢,可否請教姓名?”
“在下丘胤明,仁兄……”他一句話未說完,社長雙眉一揚笑道:“哎呀,你可遇見過一位黑臉少年叫林東方的?”
丘胤明一驚,說道:“正是!難道仁兄便是林東方的表兄?”
社長笑道:“我就是東方炎。丘兄,你真給林東方糊弄了!”丘胤明一頭霧水,東方炎道:“快走,我?guī)慊厣角f去,你自己去看看林東方吧。哈哈……”丘胤明見他笑得合不攏嘴,不知何故,只能跟著東方炎走出楓泉居,墨竹手提茶盒跟在后面,三人走出小花園,從前門出去,步行下山,穿過一條可供車馬行走的山道后,繼續(xù)上坡。
不出一杯茶時間,來到一座宅院前。那門上懸著木刻長匾,上面隸書大字“麒麟山莊”。兩名衣著體面的家丁見東方炎回來了,立刻打開大門。
迎面是座假山,背后一道穿堂,六扇桃木雕花門全都敞開著,數(shù)盆吊蘭置于根雕高幾之上,青翠喜人。走出穿堂,經(jīng)一條超手游廊向內(nèi),屋檐下擺著一排盆栽蘇鐵,廊邊碧綠的池塘中紅黃白三色金魚聚在陽光明亮處暢然游動。三人繞過正廳,從一側(cè)的鵝卵石碎花小徑直向中庭,透過芭蕉和美人蕉能瞧見花墻外布置精美的盆景園,而另一邊則是一大片空地,兵器架上插著刀斧槍棒,很是惹眼。
東方炎對丘胤明道:“林東方騙你說我文武雙全是吧?“
丘胤明左右環(huán)顧:“難道東方兄不習(xí)武?”
東方炎笑道:“丘兄,你看我哪里像個習(xí)武的人?”
丘胤明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又看他身體單薄,雙手光潔,似無縛雞之力,于是笑著說:“林東方小孩子尋開心,你別放在心上?!?p> “哈哈,丘兄,你給糊弄得不淺呀!”東方炎笑得拍手,書童墨竹也在偷笑。丘胤明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東方炎又道:“說來也慚愧,東方家以鏢局起家,幾代高手輩出,唯獨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讀書人。那些刀槍棍棒都是林東方的?!?p> “林東方他人呢?”丘胤明見庭院里空無一人。
“他一回家就藏在屋里?!睎|方炎說道。這時三人已至內(nèi)院,東方炎讓書童先回去了。兩人穿過一道垂花門,步入一間小廳,有個小丫鬟端來茶水。東方炎對小丫鬟道:“菊兒,快去告訴小姐和太老爺,就說丘公子來了?!?p> “小姐?”丘胤明疑惑地看著東方炎。
東方炎笑道:“告訴你吧,林東方是我妹妹,真名叫東方麟,從小頑皮搗蛋,可武藝高強,又聰明機靈,爺爺獨寵她一人,無法無天。在外頭女扮男裝走了兩年的鏢,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說世上哪有這樣的小姐?”東方炎一口氣說來,丘胤明仿佛在聽故事,一時未能想出個究竟來。若說那個黑臉濃眉,滑稽風(fēng)趣的少年是個女孩兒,真要令人不敢恭維了。
這時,小丫鬟進來道:“大少爺,小姐說去盆景園,那里陽光好。”
“好吧,我們得聽她的?!睎|方炎對丘胤明道,“在這里妹妹作主?!眱扇俗叱鲂d,東方炎邊走邊道:“麟兒的化妝術(shù)也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盡學(xué)些招搖撞騙的鬼把戲?!?p> 丘胤明料想,東方炎定是被妹妹捉弄過,笑而不言。盆景園中有個葡萄架,入冬了并無枝葉,架下石桌石椅。兩人坐下,東方炎道:“麟兒陪祖父常年住在這山莊里,祖父嫌城里太華貴,還是這兒好,簡單安寧?!鼻鹭访饔X得麒麟山莊已是非常精致氣派,東方家真正的府第不知要富麗堂皇到怎樣的程度。
正四顧間,忽聽花園門外響動,丘胤明轉(zhuǎn)頭看去,只見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推著輛輪椅走進來,輪椅上坐著一位須發(fā)蒼白的老人。
少女一見他便笑道:“丘兄,不認得我啦?”
丘胤明見她膚色白皙,鵝蛋臉,眉目俊秀,神采飛揚,身著杏黃緞銀絲挑線繡花長襖,石青襕裙,只有身量和嗓音與林東方相似。見她走來,丘胤明不知說什么好,只能很有禮貌地起身低頭拱手道:“東方小姐,別來無恙。”
東方麟道:“近來冷清得很,你來了正好,大家熱鬧熱鬧。”說罷指著椅中老人道:“這位是我爺爺。”
丘胤明早先已得知,東方家太老爺東方戒和上官道長是故交,如今見了,立即跪拜道:“東方前輩在上,請受晚生一拜?!?p> 老人哈哈笑道:“快起來,快起來,聽麟兒說你是上官道長的學(xué)生。我知道老道士不輕易收徒的,公子定有過人之處。你師父可還好?二十多年未見了,恐怕相互都要認不得咯?!?p> 丘胤明謙道:“不敢當,我未曾正式入師,只是道長慈悲,收留我做個俗家門生。老師身體安好,我還有個師兄,是道長的衣缽弟子,年紀比我小些,尚未出師?!?p> 東方戒道:“還是老道士后繼有人。我們東方家,如今恐怕再出不了英雄豪杰了?!?p> 東方麟在一旁嘀咕:“誰說的?!?p> 老爺子嘿嘿笑道:“只剩下個猴精兒成天上躥下跳地瞎折騰?!?p> 東方麟輕輕嘟嘴道:“就喜歡拿我取笑,不睬你們啦,我去叫人弄點茶來吃點心。”說著就向外走,一面回頭道:“你們先聊,我順便去給丘兄收個屋子出來,可別把核桃酥吃光了?!?p> 丘胤明看在眼里,覺得這祖孫三人真有意思。不多時,丫鬟送來了紅茶和金黃香軟的核桃酥,老爺子和丘胤明聊了許多崖州的事,慨嘆舊時好友如今天各一方,恐怕有生之年再也見不了一面了。丘胤明怕引得老人傷感,正欲改換話題,恰好東方麟回來了,園中很快又笑聲四起,四人聚在葡萄架下談天說地,直到日落西山。
晚飯后,東方麟送老爺子回房歇息,告別時對丘胤明道:“丘兄,你多住些時日,我哥哥正愁沒人切磋學(xué)問呢。我在你的書架上放了些書,是從我那兒搬來的,若不合意,問我哥要去,給你準備的屋子就在哥哥隔壁,你們倆慢慢聊吧,我明天再來?!?p> 踏進東方麟準備的房子,東方炎不禁道:“妹妹的確會布置?!蔽堇镆还傻奶聪阄?,暖融融的??繅κ菑?zhí)茨敬玻G紗幔,秋香色裹綢檀木枕,簇新的床墊棉被。床邊是個大書架,架上整齊排著幾十冊書,另有幾樣玉雕銅器點綴。墻角的樹根高幾上放著盆文竹,一副木椅并小茶桌,臨窗書桌上筆墨紙硯齊全,還有一盆含苞的水仙。整個屋子干凈雅致。
丘胤明贊賞道:“令妹真是能干過人?!睎|方炎卻說:“再夸她,她就要被捧到天上去了。你看看這些書可還能讀?”
丘胤明在書架上略翻了一下,書籍豐富,五花八門,點頭道:“這些書很好。她也讀過不少書啊?!?p> 東方炎找了張椅子坐下,說道:“多是多,可盡是囫圇吞棗?!鼻鹭访鞑孪脒@做哥哥的多半平日里受妹妹欺負,才乘機數(shù)落她一番,心中好笑,于是也坐下,說道:“東方兄可還有其他兄弟姐妹?”東方炎搖頭:“有這一個妹妹就足夠了。你來得好,我可以清靜幾日。白天聽你在楓泉居的一番言辭,我實在佩服,丘兄如此心胸,為何不考取功名?”
丘胤明道:“自小漂泊海外,連戶籍都沒有,二來,像我這樣不文不武,非儒非道,大概也不合朝廷的綱領(lǐng)?!?p> 東方炎嘆道:“我雖是中了舉的人,但這種八股取士之風(fēng),實在是封殺了當今的讀書人,開口四書五經(jīng),閉口孔孟程朱,千篇一律,固守陳規(guī),無聊透頂。我恨不能生在先秦時,憑自己的才學(xué)周游四方,哪像現(xiàn)在猶如池中之魚?!?p> “那東方兄明年春天是不打算去京城趕考了?”丘胤明問。
東方炎垂首道:“我的確不大想去,可家父是萬萬不同意的。東方家?guī)状臀乙粋€讀書人,如今朝廷重文輕商,父親指望我謀個一官半職,從此家族便可擺脫商賈之流?!?p> “如此說來,我勸你還是參加會試為好?!鼻鹭访鞯溃盁o論考中與否,至少圓了令尊的意愿。若能謀得一官半職,也可學(xué)有所用。”
東方炎道:“枉我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尚在‘忠孝’二字上徘徊不已。丘兄,你是個明白人。說來奇怪,圣賢書讀多了,反而疑問重重?!?p> 丘胤明道:“東方兄切莫稱我明白人,你不是個迂腐之輩,我才可以對你說些真心話?!?p> 東方炎高興道:“不瞞你說,多年來同窗們暗地里都說我不尊圣人,你有什么高見,盡可講來?!?p> 丘胤明道:“在我看來,人貴有自己的主張,即便談及‘忠孝’,亦不能‘愚忠愚孝’。天子平民,皆屬凡人。或貧富有別,或聰穎,或愚笨,凡人者,皆應(yīng)一視同仁。帝王重臣,其身價并不貴于平民百姓,所謂‘尊卑有別’之說,實屬愚人之謬論。忠義與否,應(yīng)以人為本,若為官,只懂得奉行天命,一意維護君王之尊,死守君臣之義,便是愚忠。為人子,若唯父命便誓從,不加褒貶,也是愚孝。我以為,忠,即以誠信待民,孝,即善待長輩。凡事要量其利弊而行,莫為一己之私而損他人,更莫為陳規(guī)舊綱而誤人誤己?!?p> 東方炎點頭笑道:“句句金玉之言。”
丘胤明道:“你們東方家的人都屬鳳毛麟角,我真的很有幸呵?!?p> 東方炎輕嘆道:“其實,家里也只有我們祖孫三人談得來,家父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比缓笕玑屩刎摪愕溃骸懊髂晡胰タ?,免得惹父親生氣。至于我的文章考官是否欣賞,就看天意啦?!焙鋈灰恍τ值溃骸疤热粽娴淖隽斯?,麟兒還不知編什么話來取笑我呢?!?p> 東方炎看上去十分老實,同他妹妹有天壤之別,丘胤明覺得很稀奇,又不能直言,于是一轉(zhuǎn)話題道:“東方兄參加會試,可是要做不少準備?”
東方炎道:“是啊。應(yīng)試的文章可不比平常,光是文才不夠。前日幾位同窗擬了些題目,我正溫習(xí)那藏了兩三年的四書,寫了兩篇,尚未給他們看過。丘兄可有興趣指點一下?”
丘胤明道:“我八股寫得極少,不過,看看不妨,指點就談不上了?!?p> 東方炎一聽,立即站起道:“你稍等,我馬上取來。”
不一會兒,東方炎捧著一疊紙回來,置于桌上道:“你看看。”于是丘胤明拿起一篇文章仔細地讀起來,一面看一面道:“東方兄好文筆,我自嘆不如?!?p> 東方炎道:“丘兄過獎。其實八股說穿了不難寫,方圓不出四書五經(jīng),只要立意清晰,起承轉(zhuǎn)合,總錯不了。”
丘胤明點頭道:“鋪陳有方,措辭精妙,你的文章真有行云流水之態(tài)?!?p> “丘兄?!睎|方炎故意停頓了一下,丘胤明抬起頭來,東方炎踱了幾步道:“你可愿試寫一篇?”
“我寫?為什么?”
東方炎走近兩步,認真道:“不瞞你說,過幾日又要與同窗在楓泉居相互交流文章。他們白天對你的態(tài)度我甚是不滿,你不如寫篇好文章,我拿去氣氣他們?!?p> 丘胤明一聽,覺得東方炎的提議有趣,反正空閑,練練筆也未嘗不可,便從東方炎的十來個題目中挑了一個。見他如此爽快,東方炎很高興,問道:“何時可寫完?”丘胤明想了想道:“容我今晚思索一下,明天或許可成。”
東方炎拍掌道:“太好了。那我不打擾你了,你需要什么,對面亮燈的廳里都有,早晚都有人送湯水來,希望你還住得慣。”
丘胤明道:“哪里,我還沒謝你們呢?!?p> “在這里別客氣。”東方炎出了門,又道,“我就住你隔壁,有事盡管來敲門。”
東方炎走后,丘胤明拿著題目,靠在床邊,腦海中詞句交雜,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送來熱水,于是洗了一下便休息了。說來也奇怪,清晨天未亮?xí)r,忽然文思泉涌,他立即起身磨墨,揮筆一氣呵成,自己看看還算滿意,推開窗,曙光初現(xiàn),院中一股清香,心里輕松,出門打起拳來。
半路拳腳過后,身后門響,他回頭見東方炎披著一件棉襖從屋里探出身?!扒鹦郑@么早啊。”東方炎走到院子里,將棉襖裹緊了些。
丘胤明收起動作,道:“昨天給我的題目,我已經(jīng)寫好了。”
“這么快!”東方炎驚嘆。
丘胤明道:“好久沒寫文章了,不知怎么肚里墨水多了些。要不要看一下?”
東方炎忙道:“快拿來,快拿來。”
丘胤明進屋取出剛寫好的文章,遞與東方炎。東方炎拿過,一看便道:“妹妹所言不差,的確好字!”于是慢慢從頭讀下,看到精彩處還搖頭誦讀。
兩人湊在一處看文章,忽聽院門口腳步聲響,抬頭一看,見東方麟笑吟吟地走進來,邊走邊道:“怎么一大清早就讀文章???”
東方炎一臉喜色:“麟兒,丘兄昨天寫了一篇文章,我正在讀呢,寫得好,真好。”
東方麟笑道:“怎么平日里言辭冗長,今天這么簡潔?給我看看?!鄙焓帜眠^便讀。
東方炎對丘胤明道:“看她,這么不講道理?!?p> 東方麟朝他倆笑笑,仍低頭閱讀,讀罷點頭道:“哥哥,你們的八股文我欣賞不來,不過,字寫得比你好?!庇謱η鹭访鞯溃骸扒鹦?,原來你果真會寫八股呀?!毖壑橐晦D(zhuǎn),對東方炎一笑:“哥哥,你這招神來之舉的確相當?shù)淖嘈亍!睎|方炎不知她所謂何事。東方麟又道:“丘兄,房子住著還滿意么?”
丘胤明道:“東方小姐聰明能干,我感激不盡?!?p> 東方麟擺手道:“丘兄還是叫我東方吧,聽著舒服些,反正東方是我的姓,無傷大雅的。誒,你們兩個怎么一個叫東方兄,一個叫丘兄,到底誰大呀?”
東方炎搖搖頭道:“不知道,丘兄貴庚?”
“二十三?!?p> 東方麟說道:“原來你還長我哥哥一歲。”
東方炎又問:“丘兄可有表字?”
丘胤明道:“字承顯。”
這時有丫鬟送洗臉水來。東方麟道:“你們先梳洗吧,我去看爺爺,一會兒吃早飯?!庇谑且宦沸∨鼙奶鋈チ?。
東方炎看著她的背影道:“看她那副得意相,說不定又在動什么壞腦筋?!?p> 丘胤明對他說:“你有這么個妹妹應(yīng)該挺開心?!?p> 東方炎道:“是。不過有機會我一定要好好治治她。”
丘胤明看得出他沒這機會。
洗漱完畢,來到昨晚吃飯的花廳,桌上已擺好了碗筷,不久東方麟推著爺爺進來,相互問安后坐下,丫鬟捧上幾盤熱點心,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桂花酒釀蛋羹。吃了一會兒,老爺子對東方炎和丘胤明道:“聽麟兒說,你們兩人相處得不錯。丘公子,我有一事相求?!?p> 丘胤明連忙道:“晚輩不敢當,前輩請講?!?p> 老爺子道:“我這孫子明年要去京城參加會試,可他從未出過門,不諳世事,我腿腳不便,麟兒也不能陪他去,其他人我不放心,丘公子可愿護送他上京?”
丘胤明點頭道:“這沒有問題,前輩放心,我陪他上京就是?!?p> 且說丘胤明在麒麟山莊住了幾日,自從與東方炎初見那天起,兩人均有相見恨晚之感,朝夕相處,一同溫書論文章,天晴時和東方麟一道去山野中散步,無憂無慮。
這日晚間,東方炎正準備就寢,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東方麟。東方麟作了一個不要出聲的手勢,挪進屋來,關(guān)上門,說道:“有件事和你商量?!?p> 見她精神抖擻的模樣,東方炎道:“什么壞事,偏要偷偷摸摸的晚上談?”
“好事,你一定有興趣。”東方麟拖過一張椅子坐下。
東方炎在對面床上坐下道:“快說。”
東方麟眨了眨眼:“直說了,依你看,丘兄的才學(xué)進不進得京城的考場?”
東方炎一愣,問道:“你什么意思?”
東方麟神氣地說:“這原本是我的主意。在金華認識他之后,就隱隱覺得此人極有才華,據(jù)他自己說,不想混跡江湖,想找個正經(jīng)營生。爺爺說過的,那上官道長是個絕世少見的文武全才,他的徒弟,一定不凡,不如和你一起去考進士得了。我和他談話時看得出,他苦于沒有門路,但我們有辦法?!?p> 東方炎聽了直搖頭:“荒唐!”看妹妹一臉認真,絕不是說笑,皺眉道:“你以為這是兒戲嗎?他是有才華,但……他非但不是舉人,連戶籍都沒有,這,這怎么考法?”尋思了一番,又道:“先不論他怎么樣,你這也太出格了。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請一個半路認識的男子到家里來,又出這樣荒唐的主意,你到底有什么意圖?別說萬一被爹知道了是什么后果,爺爺難道沒說法?“
“哥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東方麟瞪眼道,“我這是英雄惜英雄,光明正大。告訴你吧,你認識他之前,我早就和爺爺提過這事了?!?p> “什么!”東方炎覺得不可思議。
東方麟嘿嘿笑道:“考進士的主意,可不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p> “你們真是……“東方炎已然詞窮,“總拿我來尋開心?!弊笏加蚁肓撕靡粫?,才又道:“這事,即便我們能幫忙,他會同意?”
東方麟胸有成竹道:“一定會,我包票。你呢,這幾天就仍舊和他談?wù)勎恼聦W(xué)問,待我去弄個舉人的行文來,你再和他提。”
“舉人行文!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呀!”東方炎驚得都坐不住了。
東方麟站起身道:“放心,看我們的吧?!闭f罷轉(zhuǎn)身要走。
東方炎一把拉住她道:“妹妹,這真的不是兒戲!”
東方麟回頭,揚眉道:“哥哥,別忘了,我們東方家是做江湖生意的。你且寬心,有我和老管家去操辦。”
東方炎倒抽一口冷氣,關(guān)門躺到床上,輾轉(zhuǎn)半餉才睡去。
之后四五日間,東方麟果然男裝外出了幾次,東方炎總是心神不定,直到一天夜里,東方麟又來了。
她一進屋,東方炎便問:“你真的弄來了?”
東方麟一點頭,從懷里摸出一只信封,塞給他道:“拆開看看,你能否認出哪一點不對?”東方炎有點不相信地看了看她,連忙打開信封,取出白紙黑字的行文一看,上面清楚寫著,丘胤明,籍貫江寧縣,于景泰四年南京府學(xué)的秋闈中考取舉人第二十六名,下面官府大印赫然在目。
“這,這不是明著在犯法么!”東方炎一臉緊張。
東方麟道:“像你這種還沒做賊就心虛的人,是只能讀書。你看,這大印絕對可靠,戶籍都也打點妥當了,這種行文他們不是第一次做,沒有問題?!?p> 東方炎遲疑了半晌,舉棋不定道:“那,好吧。可誰知道他干不干這種事?!?p> 東方麟一笑:“我敢打賭,他一定干過不少犯法的事。”
“你,你們……”東方炎心中七上八下,明知道這些江湖上的人大都有些不可告人的過往,可很難想象,如丘胤明這般才學(xué)出眾,言談?wù)傻娜艘哺蛇^犯法的事??擅妹谜f得如此篤定,令人不得不信,于是嘆道:“唉,這樣說來,我們都不是好人?!?p> “不對,哥哥?!睎|方麟正色道:“我們都是好人。爺爺已經(jīng)說了,希望你們兩個都能考上,做官?!睎|方炎一驚,只聽她繼續(xù)道:“像你們這樣的人,都應(yīng)去做官,不是為了光宗耀祖,是為能學(xué)以致用,能為老百姓做些事?!?p> 平日散漫的妹妹,說出這番話時,卻也是義正詞嚴的。東方炎又思慮了一番,這才答應(yīng)道:“好。明天我們向他提這件事。不過,這行文若是誰都能搞到,不是亂套了?”
東方麟笑道:“你真是不知道外頭的市面,這行文是我托彭老管家弄到的,豈是誰都能買的?好了,你先想想,明天約丘兄去山外走走,我們一起來說。”
第二天艷陽高照,一早東方兄妹便邀丘胤明到棲霞山腳的農(nóng)田邊散步。這時已是臘月底,田邊堆著高高的稻草垛,農(nóng)閑的時候,小村里的孩童拿著竹竿當馬騎,老人坐在屋門口曬太陽,婦女忙著縫制過年用的新衣新鞋。
東方麟擺弄著一根稻草,笑吟吟地道:“快過年了,哥哥,你每天啃那四書,明年的考試可是有把握了?”
東方炎看見她向他眨眼睛,點頭道:“有承顯陪我一道溫習(xí)功課,的確更有成效?!?p> “是啊?!睎|方麟道,“那天你說,你那些個同窗們看了丘兄寫的文章,都一個個呆若木雞,我就真想親眼去瞧瞧他們的囧樣,這些所謂的飽學(xué)儒生,滿腦子都是陳谷子爛芝麻。丘兄,若你真的有意進學(xué),現(xiàn)在一定也能去考進士了?!?p> 丘胤明笑了笑:“也許吧,可我出身貧窮,四處流浪混跡,沒有機會躋身科舉,更不用說步入仕途了。”
東方麟道:“其實我們都不大喜歡仕途經(jīng)濟,可像我哥哥那樣的人,不能任喜好而行?!?p> 東方炎道:“原先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可多虧聽了你的一番言辭,細想后才覺得,雖然委屈一下自己,可若是考上做了官,便能有機會為老百姓多少做些好事,這比起光耀一家來說,可謂是真的學(xué)有所成了。”
丘胤明搖頭道:“哪里,這與我無關(guān)。予敬本就胸有大志,如今順其自然,是可喜可賀的事。”
東方炎道:“承顯,陪我上京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丘胤明道:“現(xiàn)在還沒有?!鞭D(zhuǎn)臉一看他神情興奮,好似有什么大事要說,便問:“怎么了?”卻沒看見東方麟在背后朝東方炎做臉色。
東方炎咳了一下,鄭重說道:“承顯,有件事我現(xiàn)在就要問你?!蓖nD了一下,大聲道:“你可愿意與我一同參加京城會試?”
“我怎么可以……”丘胤明剛開口,東方麟立即閃身立于東方炎身邊道:“你當然可以!若是女孩兒也可以參加,我也去。沒見天下有那么多窮苦的百姓,那么多不公平的事嗎?所以像你這樣的人,就該像我哥哥一樣有機會去做官。丘兄,你也明白,要想學(xué)有所用的機會是不多的?!?p> 丘胤明沉默了一會兒,看兄妹二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緩緩道:“多謝二位好意??墒牵也⒎桥e人。”
東方兄妹相視一笑,東方炎道:“你今天就是舉人了??炜纯催@個!”他從懷里摸出行文遞與他道:“只要你愿意,我們一起去?!?p> 丘胤明打開一看,吃驚道:“這不是假的么?!?p> 東方麟笑道:“拿到京城里就是真的。收著吧,我和爺爺以東方家的名聲擔(dān)保沒問題。實話和你說,我早就和爺爺商量過,考進士的主意,還是爺爺先提出來的。早先還擔(dān)心你會不會來得不及時呢。”
丘胤明這才意識到,當初林東方請他來南京時那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原來早有謀劃。于是對她深深一躬,收起行文,說道:“多謝賢弟美意!我去?!?p> 東方麟朝哥哥笑道:“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今天中午好好慶賀一下,我回去開一壇好酒?!?p> 回到山莊,東方麟即吩咐廚房備下一桌好菜。東方老爺子喜色滿面,四人舉杯暢飲。丘胤明是假舉人之事,除老管家外無人知曉,四人商定不向任何人透露。
一日清晨,微微地下了些小雪,轉(zhuǎn)眼間又放晴了,卻愈加冷得厲害。午后,東方炎小憩不成,跺著冰涼的腳,穿著皮襖來到中庭,見爺爺裹得暖暖和和坐在椅中曬太陽,身邊小炭爐上暖著一壺酒。東方麟和丘胤明在空地上切磋功夫,于是叫人取了塊皮墊子在爺爺身邊坐下,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看二人練武。
丘胤明使一根齊眉鐵棍,舞得虎虎有生,東方麟則操著一把關(guān)公式的大刀,雖然和她極不相稱,居然也耍得像煞有介事,可模樣十分古怪。兩人各有奇招,東方炎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幾十回合下來,兩人額上都汗津津的,忽然東方麟向一側(cè)跳出,大刀往地上一柱,喘著氣道:“丘兄,我不行了,歇會兒吧?!?p> 東方炎斟了兩杯酒遞與二人。老爺子道:“麟兒,下回別逞強了,知道你耍大刀像什么?”說完禁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東方炎一細想,也掩面而笑。丘胤明想笑但強忍著。東方麟臉紅道:“你們別笑,我不擅長這種大兵器。下回一定讓你們另眼相看。”
正在談笑之際,有個家丁從外面奔進來,大聲道:“老爺來了!快到門口了!”
四人一怔,老爺子皺了皺眉頭:“他什么時候不能來,偏在這會兒?!?p> 東方麟一口喝下酒,咳嗽著急急忙忙道:“好了,我得走了?!壁s忙拿起長襖,對三人道:“就說我在睡覺。”剛走出一步,又對丘胤明道:“丘兄,千萬別說是我請你來的,就說遇上了我哥?!闭f罷轉(zhuǎn)身急去,可一拍額頭又跑回來,拿走一只酒杯。老爺子道:“別慌,有爺爺呢。”東方麟一笑,溜了。
丘胤明納悶,轉(zhuǎn)頭看了看東方炎,東方炎道:“我父親很正統(tǒng)?!?p> 正在這時,一名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帶著兩名氣派的隨從向里面走來。東方炎站起身,立于爺爺身后,丘胤明穿好大袍,垂手而立,見那人不動聲色地朝他看了幾眼。
中年人步下幾級臺階,上前向老爺子作禮道:“父親在上,請恕孩兒冒然前來?!鼻鹭访鞔蛄恐鴸|方家的主人,此人四十多歲,中等身材,鼻直臉方,寶藍團花錦緞長袍,黑裘大褂,舉止間一股世家傲氣。
老爺子道:“你什么時候來我管不著,有什么事?”
中年人道:“一來看望你老人家,二來,新春將近,是不是過兩天派人來接父親和兩個孩兒回家里???”
老爺子垂著眼皮道:“你說怎么就怎么吧?!?p> 中年人笑道:“那就這么定了?!鞭D(zhuǎn)頭看了看丘胤明,問道:“父親,請問這位公子是……”
“哦,他是炎兒的新朋友,上京趕考路過南京,游棲霞山時在楓泉書院和炎兒認得的,難得竟是文武雙全,又和炎兒很談得來,我便托他陪同炎兒一道進京?!崩蠣斪勇卣f完,抬頭朝丘胤明微微一笑。丘胤明投以感激的目光,連忙上前向東方老爺深深作揖道:“晚生丘胤明,問東方老爺安好。”
中年人道:“幸會。公子是客,新年請在我家修整一番,我讓犬子陪你在南京各處名勝轉(zhuǎn)轉(zhuǎn)?!鼻鹭访鼽c頭道:“多謝老爺盛情?!?p> 這時老爺子說:“炎兒,你帶丘公子先去吧,我和你父親談?wù)?。”東方炎笑道:“那好,孫兒先告辭?!庇谑峭鹭访骺觳竭M去了。
待東方老爺走了,東方麟方從房里出來,四人敘談中,丘胤明了解到一些東方家的內(nèi)情。原來,東方家在元朝時就是金陵名門,元末亂世中,曾出巨資幫助過徐達和常遇春的軍隊,部分家人也參與過諸多戰(zhàn)役,至今人脈廣大,大不同于一般的商人家族。
丘胤明還得知,原來東方麟并不是嫡出的女兒。她的母親是東方家夫人當初的陪嫁大丫頭,姓林,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夫人便認她作了自己的女兒,但畢竟不是親生,所以管教疏松了些,使得她從小有機會在鏢局里玩耍。那時老爺子腿腳尚好,最喜歡的就是活潑聰明的東方麟。東方麟學(xué)武天分高,而身為長子的東方炎卻一點也學(xué)不會。于是老爺子獨寵她一人,天天帶在身邊。
后來老爺子突然中風(fēng),落得半身不遂,便讓她隨老鏢師們出去歷練。這一切男主人東方易向來是不贊成的,可介于老父的執(zhí)意,也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事事還要顧及家族的面子,結(jié)果落了個自相矛盾。東方麟喬裝在外時,父親不置可否,而在家里時,則必須像所有閨中女兒一樣足不出戶。幸得有祖父撐腰,家中一些老管事也都是早年闖蕩江湖的人物,這偌大的家業(yè)也正是在祖父的手中一片興旺地傳下來的,所以東方麟才能如此自在。
祖父年老后,不喜歡城里的大宅,帶著東方麟常年住在棲霞山這座清靜別院。東方炎雖然已于年前成婚,但很多日子還是住在這里讀書,尤其大考將近,更是不愿懈怠,這兩個月都沒有回府。
聽說要回家,大家都忙碌起來。東方麟指揮傭人把山莊內(nèi)房屋花木清理干凈,所有的帳幔全都要洗,一時間院子里全都曬滿了。丘胤明收到彭老管家送來的幾套新衣服,還有幾身體面的舉人衣冠以備進京時用。
第二天便有馬車將東方麟接回家,又隔了一日,東方家派來幾輛車將所有人一同接回城中府第。丘胤明與東方炎同坐一車,進了城門向窗外望去,到處張燈結(jié)彩。這時已是臘月廿五了,店鋪門口擺的全是年貨,用紅紅綠綠的彩紙包著,肉鋪門口掛著整只的豬,羊,一些小孩子已經(jīng)開始玩起了鞭炮。馬車一路停了許多次,原來南京眾多官員也搶著這時候相互送禮,車,馬,轎子橫沖直撞。不知轉(zhuǎn)了幾個彎,馬車方才在一座黑漆大門前停了下來。丘胤明不知這是南京城里的什么地方,街道兩邊的院落都非同一般,恐怕多是官員的府第,東方家在當?shù)囟ㄊ欠峭】伞W呦埋R車,早有十幾名家丁上前,先將老爺子用軟轎抬入門庭,丘胤明與東方炎跟隨轎后,在眾家丁簇擁下步入大門,抬頭見大門的漆木匾上蒼勁大字書寫“金陵東方府”。
一行人穿過對著前門的長廳,過一大天井進入二門,彭老管家迎上前道:“丘公子,我先帶你去客房?!睎|方炎對丘胤明道:“你先去吧,我拜見母親后就來?!鼻鹭访鞅汶S彭老管家由左邊長廊向里去。
東方家的大宅院與麒麟山莊截然不同,雕梁畫棟,精致嚴謹。庭院中花木齊整,地?zé)o纖塵,墻根臺基處都不見一點青苔。大小廳堂皆掛著銀紅羽紗幔,穿堂大花瓶中臘梅綻放。梁間懸掛紅紗糊的精美大燈,金彩流蘇熠熠生輝。大宅里滿眼都是忙碌的仆役,家丁青衣灰帽,個個五官端正,端茶送水的小丫鬟亦是穿紅著綠。雖然彭老管家一路給他指點,他只是隨便看幾眼,早已辨不出到底在哪里,只知道那間堂皇的是正廳,而樹木高大,由山墻隔斷的必是內(nèi)院。
走過數(shù)道垂花門,才到客房。原來客房也有單獨的院子,花草樹木掩映,房屋用的窗紗帷幔皆和外面相同。彭老管家指派了兩個管茶水與日常用度的小丫鬟,叫來見過丘胤明后,老管家便先行告辭。丘胤明覺得渾身不自在,進屋后便讓兩個小丫鬟自去。環(huán)顧四周陳設(shè),家具皆是黃花梨木,書桌上裝點著彩繪瓷瓶,青銅香鼎,架上的佛手如意是為新年而放,桌椅擦得能照出人影,丘胤明不想去碰,便在床上坐了。
不多時,東方炎來了,見他臉色有幾分木然,便道:“承顯,我父親就是個假正經(jīng),別理會。走,我們一起去見他?!?p> 丘胤明懶懶地跟著東方炎一道來到老爺?shù)臅浚岩魂嚭蟪鰜?,丘胤明松了口氣,嘆道:“予敬啊,你們家住著真有些吃力?!?p> 東方炎笑道:“家母有些潔癖。反正我每天陪你,我們不睬他們,我屋里還有些能看的書,你拿幾本吧?!眱扇俗呷|方炎的院子,丘胤明心里想著,這幾日必要處處留心,言行得體,免得別人背后說話。
新年里一直沒見到東方麟,夫人和少夫人也未曾露面,丘胤明白天和東方炎一道在南京周游,回到府中便又拘謹起來。除夕的白天看了一臺戲,他從沒見過,倒是有些趣味。酒席吃了幾桌,有府上的賀歲酒,鏢局的歲末慶功酒,吃到后來都是一個味兒,八寶鴨,蔥悶鹿腿,香糟鰻魚,水筍五花肉……爆竹聲里,又是新的一年。
總算到了啟程入京的那一天。
初五一早坐上馬車,墨竹和兩名鏢師相伴,一行出北門而去。萬里無云,清風(fēng)醒人。丘胤明眼朝窗外,深深地呼吸著早春的空氣,東方炎裹著狐皮裘,手捧暖爐,一臉舒坦地道:“這是我頭一次出遠門。”
丘胤明此時卻在想自己的事,說不定此行便是人生的轉(zhuǎn)變,忽然想到祁慕田臨別時提到的京城之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也許自己并非那么隨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