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胤明下獄已有月余。
昨日大理寺卿主持三司會審,到場官員眾多,最為出人意料的是,曹吉祥竟然來了,坐在一旁雖未曾說一句話,可在場諸人心里無不像托著盤滾珠一般,左右端不平。這回過堂不似上次,只半日即散。雖然有夷陵王府的葉總管和兩名太監(jiān)親口作證,但丘胤明對李炬等人的指控矢口否認,面不改色。不出所料,由于找不到物證,丘胤明的供詞里也沒有任何破綻,大理寺暫不能判定,只說有待詳查。
剛吃過晚飯,丘胤明正坐在炕上垂目靜思,忽聽門外有人向牢房走來,腳步快而穩(wěn)健,突地心中有些緊張。方抬頭,只見牢門大開,一名錦衣衛(wèi)軍官大步踏進,展開手中文書道:“圣上口諭,湖廣巡撫案,現(xiàn)交北鎮(zhèn)撫司審理。丘大人,跟我來吧?!?p> 九月末的天氣,入夜后已有幾分寒意。出了牢房后便被數(shù)名錦衣衛(wèi)簇擁著上了一架馬車,在夜色中匆匆駛過幾條小街,路人皆避之不及,很快就到了北鎮(zhèn)撫司的后門。丘胤明雖然曾到過幾次北鎮(zhèn)撫司衙門,卻都是從前門進去的。后門外冷落空曠,亦無人家,只有一側(cè)高墻,幾棵老樹,夜黑風起,秋意肅殺。
那名錦衣衛(wèi)軍官他并不認得,想必不是樊瑛的人。無人言語,一行人從后門一側(cè)的小門進入,尚未到后院,已有等候在那里的校尉將一扇上了兩層鎖的鐵門打開。鐵門內(nèi)透出微弱的火光,丘胤明向那扇門走去時,只隱隱聞到一股說不出的氣味,大致是燈油燃燒的焦煙味,可細細嗅著卻混雜著一絲透著惡甜的腐敗味,讓人腹中頓感不適。
進了門方知,原來這里通向狹窄的地道。
方才聽得那句“交北鎮(zhèn)撫司審理”時,心就猛然向下一沉,寒意攏上全身。誰都知道,進了北鎮(zhèn)撫司的大牢,便是落到了東廠的手里,即便能撿回一條命,也要脫幾層皮。看來,還是驚動了曹吉祥。當初也聽人說過,東廠的刑罰如何恐怖,沒想到自己竟也有這么一天。眼前這條曲折陰暗的地道仿佛看不到頭。
地道里點著油燈,每隔一段路就有兩名校尉把守。走了一會兒,漸漸習慣了那氣味,而兩側(cè)的墻壁和地面卻越來越陰氣襲人。跟著那軍官拐進一條甬道,油燈下,一個年老的看守站了起來。丘胤明抬起頭,正好對上了那老看守的臉。只見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陷在蒼白如干肉的臉上,昏暗的燈光里,仿佛一陣死氣撲面而來。甬道里面沒有點燈,看不清是什么,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就是牢房,而這些牢房里不知有過多少慘死的冤魂。
軍官道:“陸大人今晚要提審,你別睡著了。”
老看守不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從架上端起油燈,找到鑰匙,慢慢往甬道中走。身后的校尉隨即推了丘胤明一把。
片刻之后,他被塞入一扇半人高的鐵門里,眼前一片漆黑,只聽見身后鎖門的鐵鏈聲。伸手四下一模,冰冷的泥地上堆著一些厚薄不一的稻草,試著站起來,還未站直便觸到了頂。繼而在四壁摸索了一番,除了一個裝著水的壇子,一個凈桶,別無他物。
既已落到這般田地,便沒多少退路了。丘胤明兀坐半晌,雖有諸般念想在腦海中沉浮,可卻捉不住一樣。四周寂靜,透過鐵門下面開著的小窗能撲捉到一絲微弱的光線,似能讓人不至于很快地陷入混厄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門外火光驟亮,鐵鎖打開,來人向里道:“丘大人,陸大人有請?!甭犅曇暨€是方才那個軍官。
低身從牢房出來,即有兩名校尉上前將他鎖了,二話不說,推著往外走。經(jīng)過另一條地道,向上走了幾十級樓梯,眼前豁然明亮,是間兩丈見方的磚屋,四壁都點著燈,爐里燒著火,暖洋洋的。一把太師椅上端坐著的人正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陸杲。
丘胤明看了看赫然立在屋子正中間的鐵架,迎上陸杲暗帶挑釁的眼神,道:“陸大人,好興致。深夜找我來,有什么要事就明說吧?!?p> 陸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笑道:“丘大人,先前不曾和你來往,可嘆相知恨晚吶。我猜大人心里很明白,到了如今這地步,你以為還能全身而退么?”
丘胤明微微揚了一下嘴角道:“那請教陸大人,我要如何才能夠從這里走出去?”
陸杲捏著腭下幾縷胡須,緩緩道:“很簡單,承認所有罪名,到時仗著這么多人為你說情,命興許是能保住的。”見丘胤明仍舊直直地朝他看著,目光收緊,擲地有聲道:“否則,我這里招待人的手法,大人可以慢慢地,一一試過。”
丘胤明沉默了片刻。不是不害怕,可已無路回頭。當即橫了心,朝陸杲笑了笑,道:“殺人的罪我已認了,誣陷郡王絕無此事,我不認。陸大人看著辦吧?!?p> “好啊?!标戧綇淖狭⑵穑骸肮徊煌岔憽砣?,請丘大人上去?!?p> 身后的校尉即刻將丘胤明拉到鐵架邊,解了鐐銬,扯下衣服,將其雙手雙腳都牢牢綁在架上。陸杲示意身后的校尉從一旁架子上取下條粗大的鞭子來,走上前道:“唉,從前的朱指揮真是無趣得很,把許多好物件都給扔了,如今只好先用這個招待大人了?!迸ゎ^對那校尉道:“給我好生打著?!?p> 鞭子每抽一下都發(fā)出一聲悶響,沒多久那生牛皮鞭上便染上了一層暗紅。夜色深沉,鞭聲在四壁聲聲回響,磚房里靜得可怕。陸杲一聲不響地踱來踱去,徘徊許久,這才走到鐵架前,見丘胤明低著頭,額上淋漓的汗水順著粘成綹的頭發(fā)滴滴滾落,每受一鞭,渾身肌肉都猛得抽緊一次,聽得到他胸口劇烈起伏下漸漸沙啞的呼吸聲。
陸杲忽然抬手示意那校尉停下,湊近丘胤明跟前道:“這龍筋索的滋味好受不?”
原來,這皮鞭芯子里竟是裹著一條鋼索。行刑的校尉此時已汗流浹背,放下鞭子,坐在小凳上歇息。
見丘胤明不答,陸杲繼續(xù)道:“我看大人這樣的筋骨,絕不是等閑就能練出來的??磥?,大人可不只是個讀書人出生,想必早就和這些個江湖上的匪類有瓜葛吧?!焙鲇制骋娝缟系膭?chuàng),呵呵笑道:“我說巡撫大人,你好好的出使,怎會和人械斗起來,搞了這處劍傷來?如此不安分,教人怎么相信你?!?p> 就在陸杲得意之際,丘胤明忽地抬起頭來,雙目脹滿血絲,狠狠朝他瞪了一眼,神色猙獰,冷不防倒把陸杲嚇了一跳,退后半步,問道:“你有什么想說的?”
丘胤明添了添干裂的嘴唇道:“信不信由你?!?p> 陸杲笑道:“骨頭硬的我見得多了。我有得是耐心,反正今晚我精神好著呢,就陪你聊聊天。來,換個人,繼續(xù)給我打著?!?p> 那穿胸透骨的劇痛隨著體力的消退愈來愈烈,直至五臟六腑都要碎了一般。不知打了多久,忽然有一刻,身體變得麻木起來,神志也輕飄飄地似要漂浮而去,心里一松,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又不知過了多久,火燒般的疼痛才把他從混沌中撕扯了出來。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良久方才意識到,已經(jīng)回到了地牢。
每呼吸一口,從后背直穿到前胸的劇痛都讓他發(fā)抖,手腳都已虛軟,費盡全身的力氣才爬起來,還未跪穩(wěn),肺腑中一陣翻涌,忍不住低頭直吐,黏糊糊的液體中混著濃烈的血腥味。
吐完之后,似乎輕松了一些。他小心地伸手往背后摸了一下,血肉模糊,稍觸即痛得鉆心。他向前爬了幾步,找到一堆厚些的稻草,繼續(xù)趴下。冰冷的牢房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尚能帶來一絲溫暖。就這么趴了許久,鐵門上的小窗外忽然有人扔東西進來。還未來得及借燈光看清是什么,門外又暗了。他嘆了口氣,爬過去摸索一番,抓到兩個饅頭。
雖然沒有胃口,但他明白必須吃。這只是開頭,接下來不知還有什么等著他。他不能就這么死,至少不能默默的死在這兒,外面的朋友一定會想辦法,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盡量保持體力,怎么樣也要挺過這幾天。想到這,即將那又冷又硬的饅頭強行塞進嘴里咽下去。
地牢里見不到一絲日光,算不得時辰。似乎過了很久,他只知道已吃了五六頓,斷斷續(xù)續(xù)睡去又痛醒。
當他覺得似乎舒緩過來一些,迷迷糊糊地又要睡去時,突然鐵門響動,還未清醒過來,只聽有人喝道:“丘大人,出來吧。有人要見你?!?p> 心猛然一跳,難不成這么快就又要過堂了。睜眼望去,果然,還是當日綁他來這里的軍官。暗暗叫苦,可也只得硬撐著走出牢門。那軍官招呼兩名校尉過來,架起他兩只手,朝外走去。丘胤明認得路,又是往那磚屋去的,于是強打精神,心中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這回除了陸杲,還有一人。進屋時,只見陸杲正和一名三十來歲的太監(jiān)對坐喝茶。那太監(jiān)丘胤明從未見過,但看他身著蟒衣腰系玉帶,生得細皮嫩肉,雙手白凈,職位定不低,大約是曹吉祥手下的人物。
那太監(jiān)一見丘胤明,便放下了茶杯,上下打量著他道:“原來,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丘大人。啊呀,陸大人,怎么把人整成這樣,咱家看著好生心疼吶?!?p> 陸杲道:“我事先可是好言勸過他的,可他不領我的情。唉,那日,三名校尉搞得筋疲力盡,他竟沒吭一聲?!闭f到這里,抬頭對丘胤明道:“丘大人,你這是何苦呢?”
丘胤明努力站直身子,也不回陸杲的話,徑直對那太監(jiān)道:“敢問公公貴姓?可是曹公公讓你來看我的?”
“免貴姓皮?!碧O(jiān)道,“丘大人,曹公公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況且,看你從前一向通曉事理,政績又好,真是很想提攜你呀??煽纯?,你這次都做了些什么?!逼ぬO(jiān)一手揮著茶杯蓋子,“曹公公他老人家既惜才又仁慈,所以讓我再來勸勸你。認個罪,向他陪個禮,事情還是好說的?!?p> 陸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皮公公,我勸你少費口舌吧,省得累得半死還遭他冷眼。”
皮太監(jiān)道:“丘大人,我知道你不是迂腐之輩,這點道理你肯定清楚?!?p> 丘胤明道:“多謝公公提點,道理我自然明白。那日公堂之上,該說的我都說了,沒有隱瞞,可有一句對曹公公不敬的話?我只不過就事論事,敢問這罪要如何認法?”
皮太監(jiān)冷笑道:“事到如今,大人何必還要裝糊涂呢?!?p> 丘胤明道:“我言盡于此,請回去轉(zhuǎn)告曹公公,荊楚天高地遠,就算治下不嚴有了些牽扯,畢竟和京里也沒什么干系,他老人家何必如此勞心多慮?!币娖ぬO(jiān)看他的眼神里陰森森滿是惡意,輕輕一笑,說道:“不用我再多費口舌,想必公公也明白,這事到如今可沒那么容易就了了。樹大招風,即便今日能護個短,來日恐怕還要被那些不知進退的家伙拖累?!?p> 陸杲在旁呵呵一笑,沒說話。
皮太監(jiān)卻面帶笑容,起身上前道:“丘大人,你說這話,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吧。知不知進退,曹公公自有明斷,恐怕還輪不到你來評判。今日我的確是替曹公公來看望你的,不便久留。不如,先送你兩句忠言,讓你再考慮幾日?!睂σ慌孕N镜溃骸皝砣?,給丘大人設個座?!?p> 校尉搬來椅子,另兩人二話不說,便將丘胤明摁了上去。日前慘遭鞭刑,整個身后打得碎爛,就這么硬生生地被按上椅子,丘胤明忍不住大叫一聲,隨即雙手被反綁。皮太監(jiān)不知何時,已執(zhí)了一把燒得亮紅的鐵錐,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對丘胤明道:“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痹捯粑绰?,鐵錐子便從丘胤明鎖骨下刺落,沿著前胸,慢慢斜向下劃往肋下。鋒利的錐頭刺開皮膚,鮮血滑落,頃刻間和皮肉一起被燒得冒起白煙。
換了一根鐵錐,皮太監(jiān)看著眼前這渾身發(fā)抖,可眼神卻異常兇悍的人,臉上露出些許不自在。隨即又掛了一副惡狠狠的笑容道:“識時務者方為俊杰,丘大人可不要自尋死路啊?!?p> 磚屋里彌漫著皮肉灼燒的味道,讓在場的數(shù)名校尉不忍直視。
完事之后,皮太監(jiān)擦了手,接過校尉遞來的茶,慢慢喝了一口,對陸杲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庇殖钇AΡM,垂頭不動的丘胤明看了一眼,道:“也許你說得對,這回只怕真的要白費工夫了?!?p> 陸皋看丘胤明似乎已暈了過去,小聲問道:“曹公公的意思是……”
皮太監(jiān)整整衣袖:“曹公公尚未明說,我等也不敢妄加揣測。不過……”太監(jiān)十分隱晦地一笑:“人在這里,怎么處置,陸大人可自行裁奪,曹公公那里,好說,咱家自會替你美言。”
“皮公公好走。”
陸杲將皮太監(jiān)一路送出衙門,丘胤明仍舊被架回地牢。當他再次倒在亂草堆中,剎那間竟覺得有幾分舒適安穩(wěn),閉目喘息片刻,直到疼痛再次席卷而來。
無邊痛楚令心中所思無處寄放,時而如烈火灼燒恨血升騰,時而又似墜入冰窖心灰意冷。從刑房被押回地牢之后,他的腦海中反復浮現(xiàn)出皮太監(jiān)說話的神情。太監(jiān)臨走前和陸皋的低聲對話他幾乎都聽見了,看情形,皮太監(jiān)說的一席話多半并非曹吉祥的本意,而是受牽連的黨人趁機施壓。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想著這次荊楚之行的前因后果,也許真的是自己想做的太多,卻沒有能力一手掌控??蓲行淖詥枺朔魉鶠?,實無半點悔意。落到這番境地,他覺得這條路該是走到頭了,忽地回想起當年和東方炎一同進京時的光景,感概萬分。黑暗中時間仿佛靜止,想閉目休息一會兒,可身體卻已不聽使喚。
這次竟沒過多久,鐵門又開了。丘胤明暗自苦笑,一動也不想動,仍舊面朝里側(cè)臥墻角。片刻后,卻沒聽見門外有人喊他,倒是有兩個人的腳步聲陸續(xù)走進牢房來。他緩緩轉(zhuǎn)過頭去。
油燈昏暗,來人的臉模模糊糊,近前來,二話不說,將他小心扶起,就往外走。到了門外,又將他安放在一張擔架上,和牢頭交待了幾句,抬著他一路走出了狹窄陰暗的甬道。丘胤明此時早沒力氣睜著眼,只覺得拐過數(shù)個角落,空氣似乎清新了許多,忍不住努力地去多吸幾口。少頃,又聽牢門響動,接著便又被人扶起,輕輕放在了土炕上。只聽一人道:“快去拿些水和傷藥來,瞧他這樣,一會兒樊大人來了定要怪罪的。”
樊瑛?丘胤明猛地清醒過來,也即刻分辨出了那說話人的聲音,還是之前來提他的軍官,禁不住側(cè)過臉去朝他看。那軍官見他動了,連忙賠笑道:“丘大人受苦啦,請先歇息,傷藥馬上來?!币幻娲叽倭硪蝗耍骸翱烊グ??!?p> 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機,令人猜不出究竟,但樊瑛他們果然有所行動,丘胤明心中感激之情怦然涌動,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靜地伏在炕上,任那兩人端來清水傷藥伺候。傷口乍一碰上藥水時的疼痛令他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卻帶來絲絲涼意,整個人都鎮(zhèn)靜放松了下來。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門外傳來腳步聲,那軍官即刻迎了出去,口中恭敬道:“樊大人?!鼻鹭访髋Φ負纹鹕碜?,轉(zhuǎn)過頭,便看見兩個人快步跨進牢房,走在前面的人幾乎是跑了進來,他定睛一看,心中錯愕,再眨眼看去,那人不是無為是誰!樊瑛緊隨其后,將軍官和校尉都支到門外看守。
無為看清他時,禁不住雙肩微微顫抖,上前來低身湊近,昏暗燈光下但見他亂發(fā)垂臉,雙頰下陷,周身血腥繚繞,顫聲道:“胤明,你……他們……”一臉悲愴,語無倫次。丘胤明微微牽動嘴角:“你怎么來了?”見無為一身錦衣衛(wèi)校尉的打扮,看向他身后的樊瑛,用力將身子再撐起來一些,感激道:“多謝兄長及時援手!”一使力牽動了傷口,面上又現(xiàn)痛苦之色。無為連忙扶住他道:“別動,別動?!?p> 樊瑛仔細檢查了他身上觸目驚心的外傷,在他面前蹲下道:“承顯,實在是過意不去,我竟然被陸杲蒙在鼓里,直到昨天才知道你被關押到地牢里去了!也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對你下這樣的毒手!唉,讓你受苦了。”丘胤明努力微笑道:“沒關系,我還好。”抬頭問無為:“你什么時候來京城的?”
“剛到兩天,東方也在。我們和祁先生他們已經(jīng)見過,剛還在商量如何救你?!睙o為見他嗓音暗啞,氣息低弱,伸手替他診了會兒脈,輕嘆道:“還好知道得及時,你且先靜養(yǎng),一會兒再給你送些藥來?!?p> 丘胤明微微點了點頭,又望向樊瑛:“正南兄,陸皋這次做得如此隱秘迅速,必是要置我死地的,這消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轉(zhuǎn)眼環(huán)顧四周,見門外尚有別的守衛(wèi),心中念頭一閃,忽有些疑惑亦不乏驚訝地問道:“你……去見過曹公公?”樊瑛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有?!彪S即面有無奈地道:“可事到如今,恐怕真的要靠他,才能救你的命。”于是,將幾日間發(fā)生的事簡單地說與他聽。
當日三司會審之后,曹吉祥即刻向皇帝請示,讓東廠介入湖廣巡撫案的調(diào)查?;实垡驯粌纱螘徶g頻繁爆出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消息搞得暈頭轉(zhuǎn)向,自然首肯。曹吉祥便拿著皇帝的口諭著陸杲將丘胤明轉(zhuǎn)押至北鎮(zhèn)撫司。陸皋再三關照幾個親近下屬不得將此事透露,但沒有不透風的墻,地牢的守衛(wèi)們雖然不清楚被送來的犯人是誰,私底下總會議論。一名好事的校尉便去四下打聽,陸杲的一名下屬酒后無意間說出了丘胤明的名字。那名校尉聽后,想著自己職位低微,不知何時才是出頭之日,沒有錢財,陸杲那里攀不上,想攀樊瑛又無門路,這下機不可失,便即刻把這個消息通給了樊瑛。
樊瑛這才恍然。情急下,想到了直屬陸杲的百戶龐勇,便是現(xiàn)在站在門外聽候差遣的那個軍官。龐勇在陸皋手下已有多年,和陸皋臭味相投,趨炎諂上,貪財好色,可陸皋對手下極為苛刻吝嗇,但凡有了好處總是據(jù)為己有,久而久之,手下的人哪有不怨的。龐勇面上雖不敢言語造次,但眼見跟著陸皋很是憋屈,便漸漸有了另謀他差的心思,曾有意無意地和樊瑛套近乎,樊瑛也便時不時地給他些好處。
得知消息后的一早,樊瑛將龐勇密約出來,將五十兩黃金塞到他手里,開門見山地說了這事,果然,立刻從龐勇口中得知始末。樊瑛明白,陸皋就是想在他眼皮底下整死丘胤明,做給他看的,心中怒極,暗暗記下了這筆帳。而曹吉祥那里似也有人暗中作祟,和陸皋狼狽為奸??磥硎聭B(tài)危急,必須立刻應對,于是和祁慕田商量了一下,先讓龐勇瞞著陸皋去把丘胤明從地牢里轉(zhuǎn)移出來,隨后便帶著無為前來探望,并尋求他的意見。
說完了這些,樊瑛道:“陸皋那里可瞞不了多久,要過他這關,就必須把這案子直接遞上給曹公公。眼下,湖廣按察司和夷陵王府過來的人還在京城侯著呢,恐怕這事不得不拿到臺面上來說了??墒恰彼櫭紦u頭,“不說實話,是欺君之罪,說了,你又要如何自處?”相對沉默許久,樊瑛忽道:“要不,逼王府的人翻供?”
丘胤明道:“風險太大,曹公公那樣精細的人,騙他恐非上策?!蹦炙剂苛艘粫?,抬起頭來緩緩道:“莫若將葉伯珍的供詞拿出來?!狈粗?,沒說話,但也沒有反對。丘胤明的臉上忽然浮現(xiàn)出一絲陰慘慘的笑容,道:“其實,經(jīng)了這些事后,倒也真想親自會會曹公公,看看他到底如何說?!?p> 無為一直坐在旁邊靜靜地聽著。這事的前因后果他是這兩天才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各人口中所說拼湊而得,驚心于此中枝葉錯雜的利益干系和丘胤明如履刀山的處境,又苦于無從施以援手,暗自感慨良多,直到那兩人將話說完,樊瑛起身準備離開時,方對丘胤明道:“你且忍耐一會兒,我有機會再來看你。”無為出門時,腳步遲疑了一下,但還是低頭快步走了出去。方才聽丘胤明很冷靜地和樊瑛商量對策時,他就明白,即使到了如今這樣山窮水盡,隨時都可能沒命的地步,他還能保持得如此清醒,那就不要給他平添干擾,讓他去奮力賭一次吧。
待二人走后,丘胤明閉目伏在炕上,將北鎮(zhèn)撫司幾位掌權(quán)人物的關系又細細咀嚼了一番,說來的確復雜而微妙。曹吉祥權(quán)傾朝野,可真正的心腹并不多,對陸杲這個對他言聽計從,逢迎拍馬的屬下并不十分滿意。陸杲雖辦事得力,可平日里太不檢點,自從坐上了指揮使的位置,便更加肆無忌憚起來,短短半載,已有過數(shù)回為勒索錢財無故將官員治罪的劣跡,平日對下屬亦很苛刻,讓曹吉祥覺得,此人不可久用。
當今皇帝待曹吉祥不薄,朝中諸事不論大小,常常與其商量??苫实鄣男乃?,曹吉祥卻并非總能琢磨透,究其原因,只能歸結(jié)于二人心性相差太遠。曹吉祥為人雷厲風行,狠辣果決,而皇帝卻有些優(yōu)柔寡斷,還甚為念舊。當年被瓦剌國俘獲時,身邊臣子零落,更不用說各懷心思,紛紛自尋出路。當時的錦衣衛(wèi)百戶袁彬自始至終跟隨左右,飲食起居照顧周到,還時時勸慰皇帝,多食少思。正因為這樣的經(jīng)歷,皇帝待袁彬極為親厚,復位之后即升其為指揮僉事。袁彬掌管朝堂上巡邏,司儀等職事,論權(quán)勢那是一點也沒有,但因有和皇帝的這層關系,不少人很奉承他。再因此人無甚主見,心腸又軟,于是常有犯事的官員私下里請求他和皇帝說情,多半獲允。
樊瑛家和袁彬家是世交。當初樊瑛隨出使瓦剌的御史同赴漠北和瓦剌交涉,亦留在皇帝身邊護衛(wèi)了不少時日,于是和皇帝也很熟。回京之后,因其武藝出眾,便一直在北鎮(zhèn)撫司任職,做事踏實,通達明理,和同僚關系都不錯,曹吉祥也挺欣賞他,早就想籠絡麾下,卻總被他禮數(shù)周全地敷衍了過去,既不刻意奉承,也不拒絕配合,就這么不咸不淡地含糊著。時日一多,曹吉祥也便隨他去了。
依照方才商定的對策,樊瑛走后會盡早去見曹吉祥,而丘胤明則主動給曹吉祥寫供狀,并大張旗鼓地讓陸皋和他的屬下們都知道。這決定雖下得很是干凈利落,可真正做起來卻著實令他幾乎耗盡了最后的身心之力。這兩日在恍惚之間想過很多,倘若在某些關節(jié)處再小心謹慎一些,恐怕不至于落到此番下場。這場災禍來得猝然,他雖也曾有所準備,可卻只有在真正身陷其中時才能體會到徘徊在死亡邊緣到底是種什么樣的感覺,這感覺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將自己麻痹。其實他明白,現(xiàn)在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不能爭得全身而退,可他終究還是不甘心的,即便是死,也得死得讓自己滿意些。
寫完最后一個字時,他已完全沒了力氣,在混沌之中掙扎了片刻便昏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再次清醒時,窗外已有淡淡晨光灑到臉上,稍稍活動了下四肢,似乎痛楚有所緩和,這時門外傳來人聲,繼而有人開鎖進來,他扭頭看去,還是龐勇。龐勇示意身后校尉將托盤中的飯菜放在桌上,說道:“丘大人,今晚曹公公親自提審,樊大人托我告訴你,他不便前來探望,讓你千萬小心答話?!庇謴膽牙锩鲆粋€紙包道:“這是你的朋友帶給你的療傷藥?!闭f完便出去了。該是無為送來的。丘胤明將紙包拆開,里面有幾顆丸藥,氣味熟悉,是上官道長的傷藥配方。
時辰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到了掌燈的時候。丘胤明換了身干凈衣服,在兩名校尉的攙扶下緩緩走到北鎮(zhèn)撫司后堂。
堂上燈燭通明,曹吉祥正以手扶額,眼色狐疑地緊緊盯著恭立于階下的兩人,一人看穿著是五城兵馬司的軍官,另一人似乎是大理寺的官員,三司會審那日仿佛見過。丘胤明又轉(zhuǎn)眼,見坐在曹吉祥左右兩邊的陸皋和樊瑛各自面有異色,再看一旁,夷陵王府的葉總管臉色蒼白,和兩名太監(jiān)一同低頭佇立,太監(jiān)中較為年輕的正瑟瑟發(fā)抖。他心頭突然一跳,難道又有了什么變故?這時,只見曹吉祥對垂手聽問的二人輕輕揮了揮手,示意校尉將兩人帶了出去,關門后抬首正坐,朝丘胤明注視少頃,淡淡道:“丘大人,好心氣,咱家倒是沒有看走眼?!?p> 丘胤明瞥見案頭擺在曹吉祥手邊的一疊文卷便是日前他在獄中寫成的供狀,詳盡列述了春林山莊之行以及密審葉伯珍后所得供詞中的細末。坦白至此自已無所畏懼,于是便也淡淡回道:“恕罪臣有傷在身,不便行禮。公公明察,此事實關皇家聲譽,雖已查實,但因郡王從無憑借身份染指地方政務,亦未曾經(jīng)營農(nóng)商,恪守宗法,結(jié)交江湖人物實屬個人私交,于禮于法可不必劃為犯禁。罪臣之前有意隱瞞,因其實為巡查亂象之外所獲,就事論事,不應混為一談,更無意妄論宗室。所承供詞中所言絕無虛假,公公可向葉總管詢問查實?!鞭D(zhuǎn)眼瞥過葉伯珍,不緊不慢道:“公公若要親閱當日葉總管親書的供詞,罪臣可奉上。”
曹吉祥掃視堂中諸人,又凝視著他說道:“好。那丘大人倒是實話說說,供詞現(xiàn)在何處?”
丘胤明沉默了片刻,尚未開口,陸皋似笑非笑地道:“樊大人,你不是派人去荊州隨訪過么?上回承給刑部的供詞可都是經(jīng)過你手的,怎么,唯獨就沒看見這份?”
樊瑛面無表情搖頭道:“未曾見得。”
丘胤明微微一笑:“陸大人,我既然有意隱瞞,豈會將這份供詞透露給任何北鎮(zhèn)撫司的人?!闭f罷,抬頭對曹吉祥坦然道:“我承認和江湖組織有私交,之前殺人一事便是為了袒護江湖朋友。葉伯珍的供詞在離開荊州前夜已交給朋友妥善保管,公公想看,我可捎信予他,只不過需些許時日方可呈上。”
陸皋冷笑道:“你這分明是在巧言狡辯,再拖些日子,誰知道你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曹吉祥抬手止住陸皋的話,轉(zhuǎn)頭問葉伯珍道:“葉總管,你可有話要說?”
葉伯珍一激靈,踉蹌上前跪下道:“曹公公明鑒!日前鄙人在大理寺堂上已陳述始末,不敢有假。他……他空口無憑,更何況,更何況有地方上諸位大人作證,何來有假?!?p> 曹吉祥靜靜地看著堂下二人,許久,葉伯珍的額頭上已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丘胤明依舊臉色淡然,垂目肅立。在場諸人見公公若有所思,久久不發(fā)話,便也大氣不敢出。終于,曹吉祥示意身后的小太監(jiān)上前,奉出一卷用綢布包裹著的卷宗,置于案上。曹吉祥環(huán)顧眾人之后,緩緩對丘胤明道:“看來,丘大人的朋友消息靈通,簡直可謂心有靈犀呵?!鄙焓謱⒕碜诖蜷_,對隨行太監(jiān)道:“拿過去,給葉總管瞧瞧?!?p> 在場諸人無不驚異。陸皋的眼睛瞪得老大,望了一眼樊瑛,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神色,咬牙將怒氣壓了下去。這兩日里,樊瑛去了宮里頂替稱病告假的袁彬,直到方才才從宮里出來,根本找不著什么把柄說他參合此中。誰也不知道曹吉祥何時已拿到了這個卷宗。
葉伯珍此時已嚇呆了,愣愣盯著眼前他自己的筆跡,雙手扶地,面如死灰。曹吉祥肅然道:“葉總管,這可是你的筆跡?”葉伯珍啞口無言,呆若木雞。他沒想到,那些地方上的官員亦沒想到,丘胤明之前守口如瓶,如今卻將這件事直接不聲不響地抖到了曹吉祥面前。夷陵王府的兩名太監(jiān)也嚇得跪倒在地,連連如搗蒜般磕頭。
曹吉祥目光冷厲,唇邊卻勾起一絲笑容,那模樣著實可怖,對丘胤明道:“丘大人,你這不是把難題推給咱家么。素聞你足智多謀,請問,咱家該如何來處置呀?”
丘胤明此時心頭似壓了塊千斤巨石,深吸了口氣,強忍住胸腹之中又翻涌而來的一陣惡痛,逐字逐句道:“事實如此,非我所愿,亦非眾人所愿。罪臣拙見,皆已向公公闡明,茲事體大,既未曾有損皇家聲譽,則應止步于此,不予追究。此間并無耳目,人證物證俱在,抹平即是。日后量不敢有人再提?!?p> 曹吉祥沉臉不語許久,忽而轉(zhuǎn)頭對樊瑛道:“樊大人,咱家聽說,這西海盟的人神通廣大,看來名不虛傳。之前怎么沒聽你提起過,你這些年派出過那么多人在外面,不可能不曾聽聞吧?!?p> 樊瑛旋即起身,低頭回道:“請公公恕下官失察之罪。這西海盟之前并未同朝廷有過任何瓜葛,所以不曾留意。下官也是最近方才知曉,經(jīng)查訪,得知其來自西北關外,高手輩出,有經(jīng)營殺人的買賣。但是,”停頓了一下,道:“沒想到,竟然能在天子腳下伏殺官員及內(nèi)臣。事發(fā)猝然,未及防備,望公公……諒解?!?p> 聽到官員及內(nèi)臣幾字時,丘胤明面露驚異,朝樊瑛看去。曹吉祥看見了,側(cè)目問道:“怎么,丘大人,你還不知道?”丘胤明搖頭,心中十分詫異,之前和樊瑛商量對策時,根本沒有提到過要去殺人,難道是祁慕田做的?可祁慕田不會這樣只字不提就在京城突然動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吉祥道:“能將荊州衛(wèi)的精銳殺得片甲不留,能把東西悄無聲息地送到我手里,在皇城里殺兩個蠢人還不是手到擒來。剛才出去的兩個人你可認得?是大理寺的王寺丞和東城兵馬司的郁指揮。傍晚東城失火,燒了上京遞狀的湖廣按察司馬僉事所住的館驛,發(fā)現(xiàn)馬僉事已被人殺害,一同還發(fā)現(xiàn)了皮太監(jiān)的尸首。”見丘胤明聽得目光發(fā)直,曹吉祥干笑一聲,道:“對,就是那日來看你的皮太監(jiān),聽說讓你吃了不少苦頭。死了,一刀斃命,那手法真是干凈漂亮??杀阋怂耍阏f是不是,丘大人?”
“一案未了,又生一案,你交的朋友讓人不得不羨慕啊?!辈芗閹е唤z譏誚的神情說道,“你說,我若是不當心讓你有個三長兩短,是不是也要擔心一下我自己的腦袋?”
堂內(nèi)鴉雀無聲。曹吉祥似乎并不著急,慢悠悠地喝了幾口茶。丘胤明沉思半晌,忽道:“江湖人重義氣,行事果決。我的朋友雖有本領,但卻也不是莽夫之輩。依罪臣看,馬僉事和皮公公被伏殺于一處,定非巧合。皮公公身為內(nèi)臣,若不是借故出宮私會外官,又怎會被人輕易殺害。恕罪臣直言,百尺之木,雖根深強健,亦能毀于蟻蠹之泛濫于毫末。興衰之道,免不得此起彼消,若要長久,莫過取之中庸,制衡兩端。如今海內(nèi)升平,人心馳騁,張揚過度比比皆是,若烈日中天,至極而必反。罪臣不才,妄自托大,意圖以一己之力逆流而進,強博個清名,也正是犯了急功近利的大忌。所以,有如此下場,沒什么可辯解的,更不可能有什么蓄謀?!彼嗾f了幾句話,甚是有些吃力,緩了口氣方又道:“公公方才說笑了。我這些江湖朋友,身手雖好,可也沒有神通,自是不能和公公相較的?!?p> 曹吉祥淺淺一笑,嘆道:“丘大人,你這幾年一路走來,咱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審時度勢,待人行事,那都是出類拔萃的。可惜了,就走錯那么一步,而老天爺又偏偏不待見?!毖粤T,垂目作深思狀,手指輕輕敲打桌案。
陸皋一直在觀察曹吉祥的表情,這時探過身去,悄悄問道:“公公,這督指揮和按察副使聯(lián)名上的奏折,三法司可都等著結(jié)果呢,總不能……就子虛烏有了吧?”曹吉祥轉(zhuǎn)眼看著他。陸皋賠了個笑,小聲道:“何不就順水推舟,允了他們,將丘御史正法不就結(jié)了么?!?p> 曹吉祥不緊不慢道:“我聽說,皮公公死前倒是收了人家不少好處,你呢?”
陸皋臉色一僵,怵然搖頭道:“沒,絕無此事?!?p> 曹吉祥不再理睬他,轉(zhuǎn)頭問樊瑛:“樊大人,依你看,今日這兩樁命案同之前那子虛烏有的事兒可能湊合到一處去?”
樊瑛眉頭稍稍一松,思量了一會兒,回道:“三教九流,擾亂京畿,下官必派人嚴查。荊州之亂亦起于妖言惑眾,欲挑撥官員嫁禍宗室,其罪昭彰,應下令各州府嚴加防范,緝拿亂黨,不可再任其橫行。某些官員雖捕風捉影,未有證據(jù)貿(mào)然上告,但事出有因,皆為維護皇家聲譽,圣上仁慈,想必不會怪罪的。至于江湖妖人……”樊瑛低低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朗朗乾坤皇恩浩大,這些見不得光的,不提也罷。”
曹吉祥點頭道:“樊大人說得倒也有理。”于是將茶杯“啪”的一聲蓋上,對陸皋道:“陸大人,夷陵王府的人就交給你處置了。至于丘大人么……”他盯著丘胤明又看了好一會兒,不動聲色道:“今日乏了,且容我回去思量思量,先暫押在此處吧?!闭f罷,便搭著小太監(jiān)的手站起身來,捶了捶腰,慢慢從堂后踱步離開了。
確認曹吉祥走遠了,陸皋臉色驟變,狠狠盯了一眼丘胤明,又看向樊瑛,怒道:“你們可真有能耐!哼,別高興得太早!”一甩袍襟,大步開門喚來校尉,吼道:“把這三個人拉出去砍了!”說罷自顧大步而去。
三人失魂落魄的慘叫呼喊聲遠去后,丘胤明終于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背后的衣衫都被混著污血的冷汗浸濕了。樊瑛上前扶住他,悄聲道:“我也不知這是誰干的,當日見過你之后,我只和祁先生商定,將葉伯珍的供狀送給曹公公。不過,無論是誰,這神來一筆說不定真還幫了你一把,皮公公私收賄賂的事兒,曹公公不是不知道,可這回算是抓了個現(xiàn)形?!?p> 丘胤明搖頭苦笑:“人心難測,沒想到這回能賭贏?!?p> 樊瑛道:“曹公公不會無故給機會的,事不宜遲,我立刻去安排,你且暫候?!闭f罷,樊瑛遣校尉將丘胤明送回牢房。
入夜?jié)u深,丘胤明靜靜靠在土炕一角,等候來送飯的人。日前情急之中拼湊出了一個脫身之法,就等著合適時機。眼見一步步將要脫出生天,他卻不由自主地陷入消沉,心頭如灌滿了鉛似的,陰云密布,晦暗無方。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響動,送飯的校尉把盤盞放下就走了。他挪到炕邊,見裝著湯水的碗邊的確多了個不顯眼的記號,心知無誤,于是毫不猶豫地將碗里的東西一口喝盡。沒多久,肚里便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隨即開始嘔吐起來,吐得天昏地暗,之后便失去了知覺。
仿佛做了個很長的夢,僵硬的身體不停地顛簸著,直到平靜下來才覺得寒氣四合,冷得刺骨,連骨頭都似乎要麻木了。眼前漸漸地升起一片白霧,恍恍惚惚,不知是光還是幻象。耳畔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忽然間,冷冽而清新的空氣漫上面頰,隨著呼吸浸滿了整個胸腔。他禁不住張開嘴大吸幾口,胸腹中一陣撕裂的疼痛即刻把他從混沌之中拉了起來。
冰冷的空氣激得他連連咳嗽,喉間又泛上濃重的血腥味。這時,有只手輕柔而穩(wěn)健地撫上了他的胸口,掌心透出融融暖意,幾下?lián)徇^,如刀割般的刺痛就消去不少。只聽一人說道:“這么快就醒了,我去前面看看,他們也該到了。”
丘胤明的神智雖還模糊,可卻分辨出了,說話的人是高夜。
“嗯?!绷硪蝗舜饝艘宦暋?p> 眼前驟然劃過一道火光,他下意識地想挺身坐起,可身子卻不聽使喚,使了勁只有更痛苦,努力睜開眼皮,只見黑暗中,一雙盈盈發(fā)光的眼睛正俯視著他。他掙扎著吐出字來:“雨還,你……你……”
漆黑一片中看不真切,只覺得她似乎消瘦了許多,那雙眼睛顯得更大更亮。恒雨還按住他道:“別動,先把藥喝了。”從懷里摸出一只小瓶,對著他的嘴把一瓶極苦的藥汁灌了下去。丘胤明從沒吃過這樣難吃的藥,腸胃都要翻倒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緩和過來,身子卻也漸漸復蘇,手指也能動了。轉(zhuǎn)眼四顧,他正躺在一個破棺材里,恒雨還就一動不動地趴在棺材沿上朝他看著。
他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你還好嗎?”
恒雨還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黑暗之中,她那模糊的笑容美麗而又不真實。丘胤明怔怔地躺著看了她半晌,才又問道:“你去殺人了?”
“嗯?!?p> 丘胤明心中念著:不要為我去殺人??勺炖飬s是怎么也說不出來,一陣苦澀彌漫心間,自然而然地皺了皺眉。忽然卻又意識到在皺眉,連忙松開眉頭,攀住棺材板,柔聲道:“扶我起來,好么?”
四野蕭索,風聲在林間穿梭,時而發(fā)出尖利的聲響,遠近都是影影綽綽的。環(huán)顧了一會兒,丘胤明才意識到,這里就是五里坡的亂葬崗,他們已依照先前所定的計劃,由樊瑛找人串通了北鎮(zhèn)撫司的仵作,假造死相,連夜讓人把他從牢里運出來埋了。反正陸皋早就想弄死他,如今曹吉祥模棱兩可地給了這緩口氣的機會,便趁火打劫做了這么一出,死無對證,說不定還能讓陸皋來背個黑鍋。
恒雨還輕輕說道:“祁先生來京城之后,就派人暗中留意著和曹公公有關的人,知道了荊州來的人和那個姓皮的太監(jiān)有來往。我聽說了你們的計劃,覺得……覺得……好像還缺了點什么,就自己做了個決定,也沒來得及告訴你們?!闭f罷,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可倒也沒什么不自在的,各自望著無邊黑暗,她手心的溫熱綿綿不絕。
良久,遠處出現(xiàn)了幾個光點,及近才看清,那是高夜引著祁慕田等人騎馬駕車而來。祁慕田匆匆上前,如釋重負道:“總算把你給弄出來了。此地不宜久留,上官道長和東方姑娘去找船了,我們即刻出發(fā),你暫時先去洛陽療傷。”說著,又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遞給丘胤明,道:“樊瑛給你的?!鼻鹭访鹘舆^,摸到信封里還有一塊硬物。祁慕田說:“他來不及和你告別,托我送給你一塊錦衣衛(wèi)密探的腰牌和行文,將來行走方便?!?p> 上了馬車,一行人便往運河碼頭而去,個把時辰后,天光漸漸泛起,遠處傳來人聲,眾人在鎮(zhèn)外下馬等候,祁慕田著人將馬車一直駛到船邊。丘胤明剛下車,便看見無為和東方麟向他走來,后面竟然還跟著柴管家,牽著他的馬,一臉關切之色。
柴班小跑上前,拉著丘胤明的手道:“大人,你受苦了!你被押解回京后我就一直在打聽,真是急死我了!”
丘胤明心里感動,說不出話來。
柴班道:“我是從樊大人那兒知道祁先生他們也在京城,然后才知道昨夜要救你出來,早就在這兒等著,哎呀,老天總算有眼!大人你這一去,可要好好保重?!?p> 丘胤明低聲道:“謝謝你,以后你也要好好地過日子?!?p> 柴班嘆道:“唉,大人不要這么說?!闭f罷將黑馬的韁繩塞到他手里,依依不舍道:“有機會再回來看看?!?p> 祁慕田道:“東方姑娘,上官道長,多謝相助。趁天還沒亮,你們快些走吧?!被仡^對恒雨還道:“你呀,這回不該來的,回去好好休養(yǎng),一定要聽話,知道么?!庇謱Ω咭沟溃骸奥飞险疹櫤媚銕熃?。替我轉(zhuǎn)告盟主,京城的事了結(jié)了我立刻就回。”
簡單作別,數(shù)人登船,丘胤明精疲力盡,倒在鋪上沒多久就睡著了。
醒來時,天色已大亮。窗戶開了一條縫,有絲絲的涼風時而飄上臉頰,風中嗅得出幾分水氣。運河上船只來往繁忙,不時有其它船上的人聲隨風飄至。陽光透過窗縫灑在身上,心里也漸漸暖洋洋起來。轉(zhuǎn)眼,見恒雨還就端坐在他床邊,覆手膝上,脖子微垂,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桌角,似在想心事。一束陽光落在她身后,整個人都瑩瑩透著一層光輝。他沒動,靜靜看了她許久。
可醒來后氣息的變化還是被她察覺到了。恒雨還眨了眨眼睛,轉(zhuǎn)過頭來,輕聲道:“怎么這么快就醒了?你再睡一會兒吧,藥大概還沒煎好呢。要不我出去看看?!?p> “別走?!鼻鹭访骼∷氖滞?,“再陪我一會兒?!?p>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