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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四十七章 同心共濟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4722 2020-04-03 11:03:48

  乍雨還晴,冥空初霽,煙林宿靄瀟瀟。春染云芳霧薆,綠暗紅嬌。風(fēng)回鏡池影亂,月伴永夜清宵。若彼凝眸處,搖光落野,河漢昭昭。執(zhí)矣惘矣,繾綣難離,幾問滄海輕濤。怕只道,生途夢淺,蓬山路遙。笑言白首不期,萬劫亦作鴻毛。相鑒如影,共敘此間,暮暮朝朝。

  殘月如鉤,晨光似水,山林中薄霧初散,青磚地下直透來陣陣涼意。恒雨還披衣席地而坐,接過丘胤明遞來的水,輕聲道:“跟我說說吧,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辦?”

  丘胤明將火堆撥旺了些:“先回京山。不知昨天有沒有走脫的西海盟兄弟?!鞭D(zhuǎn)眼,見一束束清淺晨光灑在她身上,明媚無瑕,艷質(zhì)天工,心中暗嘆,人間至寶不過如她。

  二人心里皆明白,這樣的時候做了這樣的事,實在是違俗背禮,可既然情深難已,互有予求,倒也問心無愧,于是就這么輕描淡寫地過去了,誰也不提什么,收拾了一下,便下山先朝昨夜看見的村莊行去。打聽了方向,才知道昨天的岔路走得遠了。

  在回京山縣的路上,說起霍仲輝如此強硬逼迫西海盟的人追隨他,雖能讓人暫時屈服,可畢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恒雨還回想起從前聽聞關(guān)于父親掌權(quán)前后所為,雖也是一番殘酷角逐,但到底得到了許多人死心塌地的跟隨,更未做出謀害盟主這種事,和霍仲輝眼下的境地絕然不同。

  此時二人之間的一點嫌隙早已釋盡,也不再各自懊悔,冷靜下來商量對策。照丘胤明的猜測,霍仲輝若得了重要的人質(zhì),那目前就該是抖出來威脅他們的好時機,看來只能見招拆招了。恒雨還覺得,他對師弟們尚有情義,不會輕易傷人,但一想到妹妹,她還是心神不寧。

  行至半途,出乎他們意料,竟遇到了十來個西海盟的人。

  眾人見恒雨還安然無恙,皆現(xiàn)喜色。為首的叫李寄,之前是恒靖昭身邊的近侍,恒雨還小時候就認(rèn)得他,是個小頭領(lǐng),先前在巖洞里帶頭要反霍仲輝的就是他。

  昨日亂陣中,有丘胤明,次仁東珠和楊錚拖住了霍仲輝和狄泰豐等人,李寄等人才得以奮力突圍,之后在山里躲了一夜。這時相遇,李寄難掩激動,疾步上前拜道:“多謝丘公子相助,我等方能脫身!大小姐,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昨天我們幾個逃出來之后,藏在洞口附近,沒過太久,就看見霍仲輝押著次仁公子和楊公子出來,還有春霖山莊的一伙人,卻不見你們二位,真是著急啊。”李寄抹了把額頭,“哎,當(dāng)時想進去瞧瞧,又怕……怕那是龍紹的地盤,有埋伏,兄弟們……”

  看他說得吞吐,面有愧色,丘胤明已會意,即道:“別介意,現(xiàn)在危難關(guān)頭,萬事小心為上,兄弟們的性命最要緊?!鞭D(zhuǎn)眼見這十來人中,半數(shù)都有傷在身,又道:“各位都辛苦了,我們先去找個地方安頓一下?!?p>  長話短說,因先前已知丘允在大洪山三思院陸長卿處做客,便猜想霍仲輝和春霖山莊的人極可能往那里去了。路過京山時,又從當(dāng)?shù)厝丝谥写蚵牭?,的確有許多江湖人打扮的往北行去。于是丘胤明和恒雨還帶著李寄等人循跡緩行,日中之后不久便尋了個小鎮(zhèn)落腳,令眾人好生歇息。三日之后,方行到大洪山東麓名為三里崗的一處集鎮(zhèn)。

  為掩人耳目,十幾個人特意喬裝成從山里販木材的行商,將兵器藏起,著麻衣草鞋,恒雨還也是男裝打扮,低頭走在形容落拓的眾人中間。

  日色西偏,民居院落中炊煙四起,巷子內(nèi)狗吠不息。越近小鎮(zhèn)中央,越讓人覺得異樣。這里遠離官道,想來該是相當(dāng)閉塞的地方,為何這般熱鬧。只見路上不時有三五成群,江湖人模樣的招搖而過,有的像是綠林好漢,有的半文半商,還有術(shù)士,頭陀,乞丐模樣的,盤踞在鎮(zhèn)上零星幾家飯館。怕事的鄉(xiāng)民早早關(guān)門躲避,更顯飯館里人聲嘈嘈。

  見此情形,眾人肚中詫異。行至鎮(zhèn)上唯一的一間驢馬店,被告知,只剩下柴房了。眼下自不計較,于是趕緊卸下行裝,到屋外盤了兩張桌子。丘胤明拉住店家問道:“這是有什么事么?怎的那么多外鄉(xiāng)人?”

  店家朝他打量了幾眼,陪笑道:“大哥,你們難道不知道,這山里的三思院一有大事,這里就有生意。誒呀,最近大事可多,去年末剛鬧了一場,不久之前聽說來了個什么宗師,這幾天又來了一幫人,都是你們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鼻鹭访髀牭谩澳銈儭倍?,臉色僵了一瞬。店家連忙事不關(guān)己,退出半步道:“各位好漢,我們做生意的不管閑事,也不知道什么。你們的飯菜馬上就來,就來。”說罷又去招呼別人去了。

  丘胤明剛想說什么,忽見旁邊桌上幾人起身朝另一伙剛來的打招呼,一群人擠攘攘地坐下,便開始交談。方才在外頭或是此時在店里,丘胤明已發(fā)現(xiàn)好幾個眼熟的身影,就是叫不上名字,仿佛在杭州見過。此時,聽旁邊桌上有人道:“誒,聽人講,那新的武林盟主最近住在三思院,哥幾個也來湊湊熱鬧?!?p>  “胡老弟啊,你沒去杭州看那武林大會,真是可惜了!”旁邊一人拍著桌子道,“那老宗師的威風(fēng)勁頭,所向無敵,嘖嘖,如今誰不想去春霖山莊混飯吃。你看看,那么多人跑過來,為求一見。也不知見不見得成?!?p>  方才那漢子有幾分不好意思,咧嘴道:“不怕兄弟笑話,這不,最近官府管得嚴(yán),生意不好做,才想來碰碰運氣,以前就聽說春霖山莊家大業(yè)大,如今更風(fēng)光,所以忍不住來瞧個熱鬧?!?p>  另一人笑道:“胡兄太謙虛了。大家不都是為了混口飯吃?!?p>  恒雨還抬肘碰了一下丘胤明,低聲道:“我現(xiàn)在真是明白了,要招攬些像樣的人真比登天還難?!鼻鹭访鳒\笑道:“人若能盡其用,未必就要個個是強手。像劉立豪,孫元這樣的,你可看得上?”恒雨還搖頭,口中卻道:“不過你說得對?!?p>  正說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呱噪聲,抬頭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長衫背著書篋的人雙手抱頭從店堂前面朝后奔來,兩名大漢緊追其后,口中直叫“你個臭說書的!上次瞎說一氣,害得大爺們被人找麻煩!”“今天不好好揍你一頓不解氣!”

  “救命!救命?。 蹦钦f書的在后門檻上絆了一跤,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撞在丘胤明背上。丘胤明側(cè)身將他一把拉住,可書篋還是翻倒,稀里嘩啦散了一地。后頭兩個大漢此時也跳了過來,指著罵道:“臭說書的!”揚起手掌就要扇來。

  “等等,等等?!崩罴膹淖狭⑵?,伸手?jǐn)r住那大漢道:“有話好說,傷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也算不得英雄?!?p>  那說書的跌坐在地上,急忙附和著:“大爺饒命啊。小可靠嘴吃飯,一時說錯什么并非本意,更無污蔑之心。大爺寬宏大量,小可以后再不敢亂說了!”

  恒雨還探頭一瞧,這說書的好生眼熟,回想片刻便恍然,這不是去年在江口鎮(zhèn)避雨時曾遇見過的蔡先生么,那一口書說得天花亂墜。此時兩個大漢估摸著他們?nèi)硕嗖缓萌牵R了兩句,悻悻回頭。蔡先生從地上爬起來,整整帽子,將衣衫拉直,朝李寄和丘胤明不住作揖。

  趁他收拾書本行李的當(dāng)頭,恒雨還將這蔡先生的事告訴了丘胤明。丘胤明心念一動,看那說書先生直起腰來,就要背上行囊,即道:“先生慢走。遠行而來想必也疲了,又遇上這等無理粗漢,真是出門在外無奈事多。不介意的話,坐下一同用飯吧?!?p>  蔡先生瞧這人話雖說得客氣,可那神態(tài)分明不容人拒絕,再看座中十來人個個精神,穿得雖同鄉(xiāng)下人一般,難保也是江湖豪強,只得點頭,束手束腳地端正坐下,接過旁邊李寄遞來的茶水,喝了半口,舔舔嘴唇,點頭道:“多謝關(guān)照。各位,各位從何來,往何處去呀?”

  丘胤明微笑道:“不瞞你說,我等到此就是為了上三思院去的。蔡先生,可也是來湊江湖熱鬧的?”

  聽他直呼姓氏,蔡先生手一抖,差點把茶碗翻倒,滿面訝異:“大哥……認(rèn)得小可?”

  “在下聽說,蔡先生最能講時新故事,江湖逸聞,有名有姓,堪稱一絕。今日有幸得見,不知先生是否又有新鮮見聞?有的話,不妨說來聽聽。”

  蔡先生愈發(fā)拘謹(jǐn),尷尬一笑道:“不敢獻丑。小可平日在市井為迎合時興,說些江湖故事討彩,糊弄閑人尚可,這,真人面前不敢亂說?!?p>  “既然不敢說,那先生跑來此地卻是為何?”丘胤明捏開一個花生,“哦,我知道了,來實地采風(fēng),好搜羅些新鮮的事?!?p>  “對,對?!辈滔壬采焓謸七^一個花生,“大哥明鑒。這,雖說是個娛人的行當(dāng),也要有些講究?!闭f到本行,蔡先生頓時自在了不少,“向來說書的,都講那些漢唐兩宋舊事,老生常談,沒甚么趣味。小可另辟蹊徑,愛說當(dāng)世當(dāng)下風(fēng)味,那就要講究個‘真’字,不可杜撰妄言?!?p>  在座眾人見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不禁紛紛得趣,有人就問:“那這回你聽到什么風(fēng)聲了?明知有這么多江湖人還敢一個人來?”

  蔡先生道:“前些日就聽說春霖山莊的老宗師在杭州武林大會奪魁,現(xiàn)在紫霞居士處暫住。這倒罷了,前天又聽人說,有西海盟的一個大頭領(lǐng)進山?!贝嗽捯怀?,眾人皆停杯歇手。蔡先生不知所以,生怕又說錯了話,將那剝了一半的花生捏在手里,目光閃爍道:“既然大人物都聚在這兒了,我,我猜必有大事,這才……”

  丘胤明心想,這說書的貌不驚人,消息可真靈,比鄰座那些江湖漢子知道得還清楚,果真是名不虛傳。見他被眾人盯得動都不敢動,連忙笑了笑,對他說:“先生對行當(dāng)如此上心,實令人佩服。別拘束,請隨意?!闭泻魜淼昙?,又叫加了兩個好菜。繼而問道:“先生可知道方才那兩個莽漢是什么來路?”

  “唉,叫做飛虎寨?!辈滔壬睋u頭,“沒想到江湖幫派竟還有重名的!”丘胤明自顧轉(zhuǎn)念,耳邊聽蔡先生繼續(xù)道,“也不知先前什么時候說了另一個飛虎寨的事,結(jié)果被仇家聽去,找上了他們?!币慌员阌腥巳⌒Φ溃骸岸歼@樣了還敢說真人真事?不怕掉腦袋?”

  且說這頓飯剛吃到一半,只聽前面又是一陣人語腳步聲,呼啦啦地闖進十多個大漢。蔡先生回頭一看,頓時從座上跳起,繞到眾人后面,口中直道:“救命!又是他們!”其他食客見事端又起,笑呵呵的看熱鬧。

  “大哥,就是他們?!闭f話的便是方才所見其中一人。但見一名魁梧大漢昂首闊步走在中間,身厚臂粗,臉膛紅得發(fā)亮。

  原來是湘北常德的飛虎寨主葛亮。那葛亮一眼看清了丘胤明,登時愣住,一時不知怎么開口。丘胤明隨即立起上前拱手道:“葛寨主,別來無恙。”

  葛亮此時甚有些手足無措,擠出個笑容回禮道:“原來是丘寨主……”話剛出口,丘胤明即刻抬手阻止他,小聲道:“葛寨主,請借一步說話。”葛亮的隨從們見丘胤明二話不說將他們的老大帶出了門,而四周投來的好奇目光煞是扎眼,有人便埋怨那兩個起先追蔡先生的:“就你們不識好歹。”方才還氣勢十足為老大指認(rèn)的那漢子臉上掛不住,朝地上一蹲,含糊道:“這誰知道。誒,店家!上點茶水!”

  過了一會兒,丘胤明和葛亮從外面回了進來,葛亮點頭道:“好,那今晚見。”說罷招呼手下,徑直出了客店。

  蔡先生驚魂方定,趕忙對丘胤明深深一躬,道:“多謝大哥救命?!敝匦伦潞?,丘胤明道:“先生今晚請和我一起去見見那位葛寨主?!?p>  “這……”蔡先生剛夾起的菜跌落碗中。

  “別怕。那位葛寨主是個講道理的人,方才我已替你說清楚了。不過,這就算你欠我個人情,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p>  蔡先生是個聰明人,見了方才一幕就已明白,此時只得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低頭大口吃飯。

  日暮西山之后,西海盟眾人分頭行事。李寄和手下到鎮(zhèn)子上打聽風(fēng)聲,丘胤明將剛才和葛亮的談話內(nèi)容告訴恒雨還。原來,葛亮帶人來此,倒不是為了投春霖山莊,而是來找人的。

  杭州大會的時候,葛亮的二弟聽說《十方精要》仍在白家,便偷偷拉了幾個嘍啰夜探白府,之后被葛亮痛罵一頓,心中不平,帶了幾個手下賭氣而去,碰巧遇上了眉山飛虎寨的袁剛。那日被東方麟等人抓了個現(xiàn)行的就有他們的人。不久前,出走人中有個念舊的回去給葛亮稍了個信,葛亮才知道他二弟隨袁剛一起投了春霖山莊。當(dāng)時葛亮的氣也消了,便特意趕來為勸弟弟回去,方才剛到,準(zhǔn)備次日一早就上山。

  聽葛亮將他二弟面貌形容一番,丘胤明便隱約覺得數(shù)日前被他追殺滅口的幾人中就有其人。不過袁剛一伙被霍仲輝全數(shù)滅口,內(nèi)情已然湮滅,于是在葛亮面前只得不動聲色地轉(zhuǎn)而言他,心中十分懊悔。起先正為如何上山去探聽消息而苦惱,方才巧遇那說書先生和葛亮,他忽然有了主意,同恒雨還商量后,帶著蔡先生前去拜訪葛亮,為蔡先生擺平誤會,請葛亮賣個面子帶蔡先生上山去采風(fēng),又寫了一封書信請他們私下里遞給陸長卿。

  待回到客店時,已過二更,卻見柴房里面點著燈,推門進去,只見圍坐了一圈人。見他回來,數(shù)人起身作禮,都是祁慕田的手下。恒雨還走上前來,神色焦慮道:“子寧和小高在霍仲輝手上?!?p>  “祁先生已經(jīng)上山去見丘……令尊了?!逼钅教锏囊幻窒抡f得有幾分吞吐,“讓我們在山下待命。方才遇見了李大哥,才知道公子和大小姐也在這里?!?p>  最糟糕的事果然還是發(fā)生了,見恒雨還憂愁滿面,丘胤明一時里不知說什么好,沉默片刻,問祁慕田的手下:“先生何時上的山?”

  “昨天??梢恢睕]有消息來。我們都急呢,這該怎么辦?”

  恒雨還徘徊幾步,忽然回頭道:“不行。我得去救妹妹。”

  李寄道:“這……硬來恐怕太困難?;糁佥x和老宗主二人聯(lián)起手來無人能敵,更何況,大小姐的師兄弟三人都在他們手上,還是想個萬全之策為好?;糁佥x雖和我們反目,可對兄弟還是講情面的,想必也不會難為二小姐?!?p>  恒雨還默默搖頭,欲言又止,皺著眉頭不斷在墻邊踱著步。

  丘胤明心下斟酌幾番,說道:“等明天先看看陸長卿的回信,然后我和你去?!?p>  次日清晨,眾人為防人耳目,在天亮之前轉(zhuǎn)移至山腳峽谷中的一處農(nóng)舍,留李寄在客店等候蔡先生捎信回來。突來變故令人揪心,等待極是難熬,直到天黑過后許久,方等來了陸長卿的信。

  恒雨還抓過信,咬著嘴唇一目數(shù)行往下看。只見信中言道:

  日前霍仲輝挾持三位師弟同恒二小姐至鄙院中,與令尊相見,以某共利。余設(shè)席相陪,聞二三事,甚驚異。悉數(shù)相告。月前于不擇園初會,觀其人風(fēng)姿桀驁,意態(tài)不群,凜然豪杰,殊不知其狼心深藏之久矣。余近日頗有所聞,西海盟宿怨累累,人心不固,若溯其禍源實則深遠,非一事所牽,亦非一人之導(dǎo)。余畢生閑散,漫游江湖十載,雖無所成,閱人之?dāng)?shù)聊可為多矣,然近日所識所聞,每每令余耳目一新,訝異之余,慨嘆猶深。

  昔以為,西海盟與春霖山莊雖有嫌隙,斷不至生死相博。問劍閣罹難之夕,霍且力抗令尊,代恒盟主大彰西海盟之公義,昨日又從祁先生處聽聞,當(dāng)日與兄在杭州城中別后,西海盟同春霖山莊于西湖一夜鏖戰(zhàn)之事。此般種種,實難料想霍同令尊互通有無之始已然在此之先。

  看到第一頁信紙的末尾,恒雨還突然道:“原來如此!”緊接著飛快地掠過第二頁,轉(zhuǎn)頭對丘胤明道:“那天晚上霍仲輝和你父親交手,必然有所保留,想必還在試探。我當(dāng)時就懷疑,以他的本領(lǐng),不至于會被一掌打中,若真被打中,也不會傷得那么輕。原來他早就有心思和他們聯(lián)手!”

  丘胤明這時想到,從有不明身份的信使和張?zhí)靸x聯(lián)絡(luò),直至最后霍仲輝和父親公開會面,期間又有兩番交手以探虛實,隱藏實力以圖父親的信任,假他人之手謀害盟主,這場蓄謀不可謂不精細。下一步,恐怕就是要伺機打春霖山莊的主意了。問恒雨還道:“陸長卿還說什么?霍仲輝這兩日可是對家父恭敬有加?”

  “你怎么知道?”恒雨還抬眼問,繼而點頭,“就是。說這兩天老宗主心情大好,接受眾人拜山,這才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家伙聚在這里?!闭f罷,繼續(xù)翻頁往下看。

  丘胤明聞?wù)f,兀自低頭思索對策,再轉(zhuǎn)眼看恒雨還的時候,吃了一驚。但見她此時雙眉緊蹙,目不轉(zhuǎn)睛,攢著信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丘胤明中頓感不祥。未待他詢問,恒雨還突然將信紙捏成一團,塞到他手里,垂首道:“我出去靜一靜,就回來。別來找我?!痹捯糁信馀嫒?。

  丘胤明急忙抖開信紙,斷斷續(xù)續(xù)飛快掃過之前所言霍仲輝早藏禍心之事,繼而讀至:昨夜隱聞,二小姐似為霍所污。此尚為流言,不足確信,惟今晨霍忽言欲娶二小姐為實。分外之事,余本不該妄言,然此事或關(guān)西海盟內(nèi)人事權(quán)衡,余思再三,貿(mào)然以告。

  一旁眾人見丘胤明亦變了臉色,不免紛紛按捺不住。李寄問道:“丘公子,這信里說了什么,讓大小姐她……”

  丘胤明已明白恒雨還為何大發(fā)雷霆,如若為實,霍仲輝的確欺人太甚??蛇@事對李寄等人不可直言,略微思量,說道:“霍仲輝此番露出本相,實是為情勢所逼。這兩日在陸長卿那兒已經(jīng)公然將當(dāng)初預(yù)謀加害盟主的始末大言不慚地說了出來,又將三位師弟囚禁,迫他們就范。這樣的事,她知道了怎能忍受?!弊焐线@么說,心中暗自擔(dān)心不已。

  那信中最后道:祁先生數(shù)番與令尊閉門相談,不知所言何事,余見其容色憔悴,問之亦不多言。高公子重傷,余遣門人好生照顧?;糁ρ廊找拱验T,余亦不得親見,只聞其忿恨交加,食不過二三分。另二位公子被分別嚴(yán)禁,不得而知。

  聽聞令尊有意隨霍北游。余自慚才疏力薄,有心無能,唯有勉力周旋,探聽消息?,F(xiàn)今局面尤危,望兄與恒大小姐慎重行事,務(wù)必小心。多多保重。

  讀罷,丘胤明問祁慕田的隨從:“祁先生和你們分別時還說了什么?”

  隨從搖頭道:“只說倘若遇到大小姐,請她盡早去長安城和管頭領(lǐng)共商后計,不要去和霍仲輝爭一時長短,也不要去找他。二小姐和幾位公子那邊他會關(guān)照的?!?p>  眼看日頭將西,丘胤明攢著信左右徘徊,幾番欲言又止。眾人見他神情肅然,似在努力決斷,不敢打擾,負(fù)手專注,佇立無聲。屋外不時蕭蕭風(fēng)過,草木沙沙作響。

  許久,丘胤明忽然立定,轉(zhuǎn)身對李寄道:“你即刻帶著你的人去西安府見管老頭領(lǐng),將這里的事態(tài)告知。對了,快去找些筆墨來,我寫一封信與他。”

  李寄答應(yīng)了出去。丘胤明又問祁慕田的隨從:“我有一事,可否請你幫忙?”

  “公子請說。”隨從道,“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竭盡全力。”

  丘胤明打量著這個眉眼陌生的年輕人,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當(dāng)初的宋小五,一線哀思抹過心頭,微有些啞然,頓了頓方道:“請你即刻到春霖山莊去一趟,送我的信給朱莊主。送到之后不必回來,徑去西安同其他人會合。千萬小心!”

  隨從答應(yīng)了,又猶豫道:“那,祁先生就交給公子關(guān)照了?!?p>  諸般從簡,半個時辰后,兩路人手先后出發(fā)。方才繼寫給管老頭領(lǐng)的書信之后,丘胤明尋思再三,附了一封給恒雨還的姨媽。此二人他雖不曾謀面,但以如今的情勢,以及他與盟主生前的約定,是時候先聲自薦了。末了,聽說那蔡先生要轉(zhuǎn)道回武昌,便又請他捎了封信給陳百生等人。

  是時,薄暮漸沉,林煙藹藹,荒廢的農(nóng)舍中突然顯得異常寧靜。恒雨還還沒有回來。丘胤明看了幾眼在門外自顧吃草的馬兒,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生火。殘破的鐵鍋中煮著的芋頭在煙氣里上下翻滾,潮濕的柴禾漫出嗆人的黑煙,時時將思緒打亂。

  自去歲秋月,諸事連綿,輾轉(zhuǎn)奔波,未得一刻平靜喘息之機,又歷幾番天意弄人,揪心刻骨卻又萬般無著。獨自想起時,不免時有心力交瘁之感。可平心靜觀,當(dāng)下雖然勁敵如虎,危難重重,猶有良機浮隱時現(xiàn),直教人不得不昧去操守,倫常,甚至良心,也要去爭個你死我活。此時方深信,當(dāng)初不論上官道長還是祁慕田都說過的話,江湖如泥沼,一朝深陷則難以抽身。回首前路,茫茫不見,唯有抓住那幾線生機,在這虎穴鱷潭之中爭得個魁首,方能不負(fù)初心重歸正途。而期間的是非曲直,只有待來日再來償還了。

  杭州集會上與生父重逢,本該是喜事,可偏偏沒有一絲天倫之樂,反而如沉重的枷鎖般將他困在死牢之中。骨肉之親,人倫之道,天涯海角終此一生,不論他愿意與否,都永遠無法擺脫。這樣的父親,親在何處!恩又從何而來!

  想當(dāng)初自己一心要為母親昭雪前怨,只為報答那份永遠也報答不了的恩情,可到頭來換到的卻是忤逆生父,不仁不孝,誠可為萬夫所指。來日如何收拾,他此時不愿再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馬兒發(fā)出些許聲響,丘胤明轉(zhuǎn)頭看去,恒雨還不知何時已回來了,站在門口,沉靜默然。丘胤明那如同爐灶里燒著的稻草一般的心情瞬間清涼了大半,忽地站起身來,卻不知怎么開口。二人對視了一會兒,丘胤明方緩緩道:“天都黑了,你快進來,他們留了些吃的?!币姾阌赀€如此平靜,他倒有些疑惑無著,不好徑直多問,只得按捺下先前自家的心思,將早已煮熟的芋頭取出,剝?nèi)テぃ炙毫诵╋L(fēng)干牛肉一起遞給恒雨還。

  恒雨還一語不發(fā),接過食物便坐在一旁的條凳上咀嚼起來。丘胤明見她空出了半張凳子,會意,亦坐下,說道:“要不,我先和你說下,剛才我和大伙兒商定的計劃?”見她不置可否,只好繼續(xù)道:“沒有和你商量,只因為時間緊迫,我又怕你……”

  恒雨還這才說道:“沒關(guān)系。你說,我聽?!?p>  當(dāng)丘胤明將先前差遣李寄和祁慕田手下分頭行動的細末對恒雨還敘說完畢時,外頭天已完全黑了。丘胤明沉默了一會兒,抬頭望著門外影影綽綽的草木山巒,低聲道:“我何嘗不想有個萬全之法,既能瓦解了春霖山莊和霍仲輝的聯(lián)合,又能保全一點父子情誼,不至于讓我背上這一輩子洗不脫的罪,但……”他微微搖了搖頭,澀澀苦笑道:“其實我自己心里早已有了衡量,只還在這里故作猶豫,苦于兩難,自欺欺人罷了?!?p>  恒雨還側(cè)目看了他一眼,默默伸過手去,覆掌在他手上,握了一會兒,方道:“對也罷,錯也罷,你就是你,做不了別人。明白的人自會明白。”

  丘胤明點了點頭。

  二人各懷心事,斷斷續(xù)續(xù)地交談著,商量翌日前往三思院時的對策。不知不覺夜已深,離明日越來越近,教人難以成眠。

  恒雨還的手指攢得很緊,丘胤明幾乎能聽見她起伏不勻的呼吸聲。聽她道:“我真不知道,見到子寧,該怎么跟她說。你說得對,但她現(xiàn)在到底怎樣了,能接受這樣的安排么?”轉(zhuǎn)過頭來,盯著丘胤明,又道:“我覺得我這是在利用她。我……怎么能利用她!”

  丘胤明皺眉糾結(jié)了半晌,艱難道:“但還有更好的辦法么?至少這樣,能保她無恙,你便可放手周旋,而你幾位師兄弟脫身的機會也更多?!焙阌赀€未再說話。丘胤明的手被她握得陣陣作痛。

  良久,她忽然松了手,抱頭俯下身去。丘胤明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只能輕輕將她攬到膝上。過了好一會兒,只聽恒雨還低聲說道:“其實,這一去,最危險的是你。你都想好了么?”丘胤明凝視著爐灶里即將熄滅的火星,聞她此言,閉上了眼,一團光點仍在眼前跳動,喃喃道:“沒有。我算得了對策,算不到結(jié)果。”

  次日天色青冥時,兩人踏上去三思院的山間小道。穿澗過嶺,不消半日,山林之間一片青瓦白墻晰然在望。

  且說此時,三思院內(nèi),丘允,祁慕田,霍仲輝在堂上議事,陸長卿側(cè)席相陪。天色尚早,余下各人自安其事。這幾日間,各色江湖人等前來拜山的絡(luò)繹不絕,大多由龍紹出面應(yīng)付。不久前剛送走前來尋親的飛虎寨主葛亮,龍紹心中不快,師父同霍仲輝共謀了一場大事,如今塵埃落定,兩不相欠,本該好聚好散,各有前景,何必再和他攪和在一起。越想心中越發(fā)不是滋味,徒生煩悶,陰沉著臉,悻悻然踱出門去,尚未走遠,便聽身后一人小聲喚他,順著腳步聲來處回望,見是鐵面頭陀崔善。

  兩日不曾看見,龍紹恍惚了一剎,忽然記起,日前他和追風(fēng)雙劍羅烈分別帶了幾個人去尋杜羽,不知如何,于是先收起了心思,正色問道:“崔兄,可有三莊主的消息?”

  崔善道:“方圓百十里轉(zhuǎn)了一圈,也沿路打聽了,沒消息,真是奇怪了。羅烈可回來了?”

  龍紹搖頭,眉頭微微皺了皺,卻也不多言,只道:“不急,興許是他另有什么私事兒,我讓伍通海留意著罷,他在這地面上熟?!边呎f著,邊瞥見崔善臉上有幾分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投以詢問的目光:“崔兄,可有什么別的見聞,說說不妨?!?p>  崔善道:“不知二莊主最近可有注意到,那西海盟霍頭領(lǐng)座下的田老二與狄先生來往甚密。方才我上山來時,還看見他們二人在林中交談?!毙α诵Γ值溃骸案舻眠h,當(dāng)然聽不見什么?!弊旖沁厧е╊H為不以為然的表情,“狄先生和之前的恒盟主有深仇大恨,霍仲輝幫他報了仇,他這才順手幫了這八卦刀,把他們的二小姐給擄了來,算是還個人情。如今田老二還去找他,沒準(zhǔn)就是霍仲輝想順勢拉攏他。呵呵,怎么說狄先生也是霍仲輝的長輩,這面子上怕是過不去喲?!?p>  龍紹冷笑道:“姓霍的可不是個善類,我猜,狄先生雖是大仇得報心中快慰,也不會因此便和姓霍的親近?!币惶崞鸹糁佥x,龍紹的滿腹煩惱便無從發(fā)泄,不想對崔善傾吐,只得勉強壓下怒氣,轉(zhuǎn)而言道:“對了,不知師兄他回去山莊后,一切可都還好。我怕師父這一時半會兒無心回去,我也脫不開身。”

  崔善琢磨著道:“二莊主可是因為莊主和張先生一起,有些顧慮?”

  龍紹朝他看了一眼,不置可否,輕輕搖頭道:“如今張先生死活難料,倒也無甚大礙。只是覺得,這次出門久了,山莊無人照料,有些不妥。不知崔兄是否愿意幫我捎個信去,師兄那里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也好有個人手?!?p>  尚未待崔善回答,只聽遠處有人快步跑來,邊跑邊道:“二爺!快回去看看,丘胤明和恒大小姐來了!”

  “你說什么?”見來人一臉興奮的模樣,龍紹頗有些不信,又問:“來了多少人?”

  “只他們兩人,在門口呢,二爺要不要去看看?”

  “走。”龍紹忽地來了精神,心中著實詫異,想丘胤明日前的種種行徑,分明已打算和父親撕盡了臉面,怎么又回來了?想來也只有一個緣由,便是恒雨還要來。龍紹忽然意識到,原來前夜有關(guān)霍仲輝和恒二小姐的傳聞恐怕是真的。這下有好戲可看了。想到此,竟驀地生出些幸災(zāi)樂禍的快意,加快腳步朝三思院的正門而去。

  未到門口,便遠遠聽見丘胤明的聲音傳來。

  “……無論我是愿意,是不愿意,今日來此,自已念足了父子情分。日前種種,實為父親縱容小人,相逼太甚?!?p>  龍紹三兩步穿過聚在門邊的眾人,躋身望去,只見丘胤明目不斜視地微微揚起頭,目光徑直迎向丘允,坦然道:“父親明目識人,我雖不足以獨步江湖,卻也不必仰人鼻息的?!睆凝埥B站立的地方看不見丘允的臉,只瞧見他脊背矗得筆直,將雙肩撐得似有些高聳,而眾人紛紛負(fù)手噤聲,就連平日最是沉穩(wěn)不驚的狄泰豐此時亦有些面色尷尬。狄泰豐側(cè)目微顧左右,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立在丘胤明身邊,抿著唇,鎖著眉的恒雨還,垂下眼瞼,似兀自尋思起什么來。

  丘允身后一步之外站著霍仲輝,這時但見他上前一步道:“宗師,你們父子之間有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也不必糾于這一時。在這里我們都是客,既然我?guī)熋脕砹?,要不要招待,還請陸先生說了算?!?p>  此話一出,眾人似乎松了口氣,其刷刷看向站在門邊的陸長卿。

  陸長卿一貫的瀟灑風(fēng)度此時全然不見,有些拘謹(jǐn)?shù)芈恿寺优劢?,勉強擠出個微笑,尚未開口,卻見丘允猛然轉(zhuǎn)身,鐵青著臉,緊繃雙唇,目中無人地大步向內(nèi)走去,衣袂撩起一陣勁風(fēng),眾人不由得退避兩旁。

  丘胤明望著他疾步離去的背影,一臉無動于衷,轉(zhuǎn)而對霍仲輝道:“霍兄,我二人的來意你心里明白。既然我回來了,那便還是原先那句話,這淌渾水,不才愿意奉陪。”說著,有意無意地朝龍紹瞥了一眼。

  龍紹心中不知怎的忽有些跳動不安,不由自主上前道:“丘兄,師父他只是一時氣憤,其實還是很惦記你的。”

  狄泰豐沒料到龍紹這突如其來的反常態(tài)度,愣了一瞬。這時,陸長卿才幾步上前,款款道:“好說,好說。恒大小姐是貴客,哪有不招待之禮。大小姐有什么吩咐,盡管告訴在下?!?p>  恒雨還淡淡還了個禮,轉(zhuǎn)頭徑直逼視著霍仲輝道:“師兄,我要見子寧。立刻!”

  霍仲輝想必早料到她會如此,可此時卻也作不得無事的姿態(tài),竟一時間佇立不語。狄泰豐見狀,冷笑一聲,悠悠道:“大小姐,如今你可是孤家寡人,還當(dāng)自己是西海盟呼風(fēng)喚雨的大人物么?!笨晌创俪鲅岳^續(xù)挖苦,霍仲輝點頭打斷道:“好?!?p>  諸人的言語態(tài)度恒雨還皆不理會,唯對陸長卿作了個揖:“麻煩陸先生帶路?!?p>  三思院本是個寧靜雅致的山間居所,近日聚集眾多不速之客,陸長卿時時小心謹(jǐn)慎,以至寢食難安,顯見憔悴。此刻他自然明白,昨日回給丘胤明信中所言恒雨還已然知曉,更是不能再說什么,于是一路無話,將恒雨還引至偏院的一間小屋,便低聲告辭。

  院外皆是霍仲輝的隨從,見恒雨還神情肅殺地一路走來,皆止了言語,負(fù)手側(cè)目回避稍許。小屋門外霎時鴉雀無聲,恒雨還在屋前駐足,伸手去推門,手卻又懸在空中,踟躕半晌,心里依舊不知該如何開口。就這么端立了許久,最后咬了咬嘴唇,極盡輕柔地將門緩緩開啟。

  一道陽光從半開著的窗扉照進來,落在窗邊的木桌上。恒子寧側(cè)身靠在桌邊的椅子里,一手支著下顎紋絲不動,若不是微風(fēng)吹起額前的碎發(fā),仿佛便是一副畫兒。恒雨還的鼻息滯了滯,開口想說什么,可腦海中恁是一片空白,只是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去。恒子寧起先不為所動,依舊兀自出神,直到發(fā)現(xiàn)來人靠近,才猛地轉(zhuǎn)過身來,雙目中錚錚怒意欲奪眶而出,卻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人竟是姐姐,霎時唇角眉尖都僵在那一刻,怔怔地半坐在椅子上。

  恒雨還暗自長嘆一聲,三兩步跨上前去,緊緊將她摟在胸前。妹妹的雙肩柔若無骨,手指撫過她濃密而柔滑的長發(fā),默默地感受著她呼吸的溫度,心中悔恨交加,酸苦非常,竟先忍不住潸然泣下。良久,恒子寧才慢慢抬起雙臂,抱住了恒雨還,悄悄低喃道:“姐姐別哭,我沒事。”

  恒雨還努力深吸了幾口氣,抬起袖子抹了抹臉,慢慢松開懷抱,蹲下身來,握著恒子寧微涼的雙手,抬頭端詳,見妹妹雖然臉色不佳,可倒也平靜,反是自己激動得有些顫抖,這才稍稍平下心來,澀聲道:“是我不好,我來遲了?!焙阕訉幍皖^不語,握緊了她的手,只是搖頭。

  且說姐妹二人在屋中相見,細敘因果時,外頭的大廳里,后堂上,甚至于林間墻下,眾人紛紛斟酌厲害,試探謀劃,各懷鬼胎。

  陸長卿將恒雨還送至小院后,略一琢磨,先著小童喚來徒弟伍通海,吩咐了幾句,隨后才回到前院。就在昨日尚有不明所以的江湖閑人前來探風(fēng),可轉(zhuǎn)眼間,耳目靈敏的已覺察到此間的暗流洶涌,不動聲色地告辭了。余下的在丘胤明突然出現(xiàn)時也紛紛散去。今晨霍仲輝已下了命令,西海盟所有余部即日跟隨他北歸,或許真的是對恒二小姐的事兒有所顧忌。而春霖山莊這邊,明眼人都瞧得見,丘允對霍仲輝真心贊賞,可其他人多半就是陽奉陰違,尤其龍紹,對霍仲輝日益昭然的厭惡和忌憚早就被陸長卿瞧了個一清二楚。如今丘胤明看似胸有成竹地出現(xiàn)在這里,龍紹的態(tài)度又如此反常,恐怕一場惡斗已然在睫,為今最為緊要的是如何將這群瘟神送出自家門。想到此處,陸長卿暗自捏了一把汗。

  路過正廳時,有小童來報,說丘允還在氣頭上,誰都不見,祁慕田正獨自在偏廳。陸長卿思量少頃,隨即令小童準(zhǔn)備好茶,親自端了,剛走出幾步,靈機一動將小童喚回,如此這般地吩咐了幾句,這才緩步前往。

  祁慕田見陸長卿殷勤前來奉茶,起身答謝,雖神情泰然,但難掩倦態(tài)。將茶飲畢,輕噓一口氣,微垂眼簾嘆道:“難為居士勉力周旋,可惜如今這等場面,老朽自慚無能為力?!?p>  陸長卿欠身道:“先生言過了。若非先生坐鎮(zhèn),晚輩真不知該如何從中調(diào)和。不瞞先生說,我看那霍仲輝野心昭然,絕不甘屈與人下。此番盛情邀請丘老宗師一同北上,定有他意。先生與老宗師是同門摯交,可明白宗師心意如何?”

  祁慕田似笑非笑,沉吟少頃,卻道:“他心意如何,而今與我等皆無甚干系了。”抬眼望向陸長卿,微微一笑,“居士不必?fù)?dān)憂,明日過后,西海盟和春霖山莊的人都將啟程離開,還你三思院一個清靜。由他們斗去吧,你我無需過問。任他天翻地覆,到頭來還不是一個了斷。”

  “難道,先生沒有牽掛?”陸長卿尋思著問道。

  祁慕田淡淡說道:“有膽量前來攪局的自有能耐,即便牽掛,也無濟于事,不如靜觀其變。依我看,此局已有變化。居士聰慧過人,想必也不用我來說破。”

  陸長卿正欲接話,忽有小童叩門而入,同他耳語了幾句,陸長卿點頭囑咐:“你繼續(xù)去看著,小心些。”隨后,對祁慕田道:“方才我讓他去瞧瞧,龍紹和丘胤明去了哪兒,原來,龍紹竟帶著他悄悄去見了高夜?!睋u搖頭,頗有些詫異地道:“龍紹何時同丘胤明如此默契起來?記得當(dāng)初,可不是這樣的。”

  祁慕田眉角微挑:“龍紹此人雖聰明厲害,但到底還是有些意氣用事,頗有其師早年性情,遇上丘胤明這樣黑白兩面隨心顛倒的狠辣人物,恐怕難保全身?!标戦L卿沒料到他評說得如此直白,尷尬地笑了笑:“先生直言快語,晚輩真是杞人憂天了。”

  祁慕田此時仿佛較先前輕松了一些,舒展身形,覆手膝上,仰頭又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我有幸,尚可做局外之人。”陸長卿道:“我看老宗師近日興致不減,怕是真要與霍仲輝同去。先生可要陪同前往?”祁慕田點頭:“自難推卻。雖說只愿坐壁上觀,可一邊是畢生心血所歸,一邊是手足兄弟,倘說放下,何其艱難呵?!?p>  各家頭緒紛紛,時過如梭,轉(zhuǎn)眼是日將暮。

  房門外,霍仲輝佇立正中,手下環(huán)伺左右。屋內(nèi),晃動的樹影借著窗外燈火跳動在窗紙上。恒雨還替妹妹系好發(fā)帶,又輕輕用梳子為她理了鬢角,側(cè)目掃過外頭參差的人影,扶在妹妹肩頭的手下意識地微微抓緊,沉聲道:“我得走了?!焙阕訉幋藭r神色亦是冷靜,輕聲應(yīng)了,緩緩起身,轉(zhuǎn)過臉來,握住恒雨還的雙手道:“姐姐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也會留心師兄們的?!焙阌赀€望著她一雙清澈的眼睛在漸漸暗下的屋子里閃著星光,咬牙按耐住心中不忍,伸手?jǐn)堊∷碾p肩,將臉頰貼在她的鬢邊,低低說道:“不用多久的。”

  恒子寧點了點頭,嗓音微顫,卻又說得字句確鑿,只聽她道:“我是父親的女兒,是姐姐的妹妹,這點事兒難道還會怕么?你盡管去,我絕不會辱沒了我們家族的名姓?!?p>  推門而出,恒雨還眼神冷冽地將霍仲輝的手下們一一過目之后,意態(tài)沉著地走到霍仲輝面前,不緊不慢地道:“方才所議之事的信物,師兄可準(zhǔn)備好了?”

  霍仲輝示意身邊隨從捧出錦袋一只,雙手奉與恒雨還。錦袋中有書信一封,并當(dāng)年恒靖昭所賜西海盟頭領(lǐng)的印信與金刀。聽霍仲輝道:“時間倉促,只有婚書與這些舊時信物可作憑證。請你帶回去給夫人和管老頭領(lǐng)。我一言既出,自不會反悔?!?p>  恒雨還無多言辭,點頭收起,又昂首問道:“那第二件事呢?師兄意下如何?”

  霍仲輝并未即刻作答,只是逼視著她那毫無懼色張揚而來的目光,緘默少頃,終于也頷首說道:“好。”

  恒雨還心頭忽然一松,竟感覺從頭頂?shù)侥_底熱血悄然沸騰,不知從哪里源源不斷地涌來令她振奮不已的勇氣,她握了握拳,從腰間抽出短刀,絲毫不遲疑地在自己的掌中劃了一道。滴滴血珠滾落,她揚手將刀擲給霍仲輝,道:“我先為誓,不論勝負(fù)落在誰家,你我之間自做了斷?!?p>  霍仲輝接了小刀,冷冷微笑著也在自己手掌上狠狠地割了一刀,擲地有聲道:“師妹放心,屆時靜候。”

  在場諸人并不知道他二人所言何事,見此情形,不免有些驚詫,可也不敢竊竊私語,只能靜悄悄地眼看著恒雨還大步凌然頭也不回地一路向外而去。這時,侍立在霍仲輝身后八卦刀中排行最末的劉老八不明就里地問道:“主人,你何必遷就她呢?她現(xiàn)在還能奈何誰?還不是……”

  “住口!”霍仲輝猛地回過頭,眼神里滿是厭惡,“都給我記住,誰再提起此事,格殺勿論?!?p>  眾人膽顫心驚,雖滿腹疑惑,但再也沒人敢出聲,紛紛散去,片刻之后,只?;糁佥x一人佇立在院中。窗內(nèi)燈光昏黃,透出恒子寧模糊的身影,前夜發(fā)生的意外又一次刺進腦海。

  原來,自從恒子寧被擄來之后,手下不少人都隱隱起了非分之想,尤其是八卦刀的屠老五,素來好色,仗著他們兄弟八人是霍仲輝的得力爪牙,那日竟攛掇著王老六一起妄圖行惡,卻不想,被霍仲輝抓了個正著。平日里,霍仲輝早就看不上這屠老五為人粗鄙行事魯莽,現(xiàn)今他竟然還輕重不分地打起了如此一個重要籌碼的主意,一時惱怒,出手教訓(xùn)了一頓。當(dāng)時恒子寧衣衫不整,驚魂未定,見了謀害父親的兇手,恐懼羞憤之下竟對著霍仲輝一輪拳打腳踢,一來二去,不知怎的激得他獸性大發(fā),不可收拾。而到了今日,他終于清醒地發(fā)覺,這一次沖動之舉著實得不償失。

  那日將屠老五打得吐血不起,之后便聽說,屠老五大言不慚地抱怨,說他為了自己占有美色,寧愿這樣作踐替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幸好田老二曉得利害,趕忙跑來替五弟的出言不遜賠罪,并囑咐其他人不得妄自傳言,這才勉強息事寧人??杉埌蛔』?,這事出在陸長卿的宅院里,紫霞居士素來消息靈通,還能瞞得過人去?令霍仲輝覺得顏面掃地不說,這樣一來,西海盟余部倘若得知此事,本就不服者必定要與之抗衡到底,就連當(dāng)初屈于威勢而歸順的人中想必也有為此倒戈的。

  方才恒雨還前來,原以為她會以武相逼,那他倒是不怕,誰知她竟開門見山地同意他明媒正娶,還說妹妹也愿意。雖說如今無他良策,只能順?biāo)浦?,和管頭領(lǐng)一派結(jié)個姻親,與他執(zhí)掌西海盟的大計也并不相悖,可憑心而論,恒雨還如此應(yīng)對,真如同抓了他的軟肋一般。換個別的女子也就罷了,可這恒子寧,卻真是個天生尤物,讓人割舍不得。將諸般變故思前想后,心生煩躁,霍仲輝扭頭不再去看窗內(nèi)的人影,氣憤而去。

  且說恒雨還徑直從內(nèi)院穿過中堂,向正門而去,偶遇閑人,皆被她步履生風(fēng)的氣勢擋得退避三舍,須臾已到前庭。暮色四合,夜幕沉沉之中,看見丘胤明牽著黑馬站在門口。她加快腳步迎上前去,卻發(fā)現(xiàn)門外邊還站著龍紹。

  丘胤明一眼就瞧見她手上纏著條帕子,緊盯著問:“你的手怎么了?”

  恒雨還連忙將手藏到背后,搖著頭道:“剛才不當(dāng)心被門邊的釘子掛著了,沒關(guān)系的?!彼劢瞧骋婟埥B直勾勾地朝他倆瞧著,便也說不得什么話,只能含糊著嘀咕,“你……”滿腹詢問從眼神里投出。

  “你騎它走??捎玫臇|西都放在鞍袋里?!鼻鹭访骺此破届o地說著,將韁繩遞給她,“你自己仔細查看,嗯?”見恒雨還朝他微微眨了眨眼,知她明白言下之意,便不再多說,拍了拍馬頭道:“快走。”

  恒雨還跳上馬背,那黑馬顯得有些焦躁,左右徘徊,執(zhí)拗一會兒才聽從了她的操縱,跨步朝林間而去。此時夜色漸濃,回頭望處,四周的景象隨著馬背暗幢幢地?fù)u晃著,片刻之后人聲俱無。

  在清晨到達三思院之前,早已說過了告別,可直到此刻才分外難受。手帕之下的傷痕正撕扯作痛,和霍仲輝的約定,并不在昨晚商定的計劃里,就算再相聚時,她也不打算告訴丘胤明,或許這樣最好。無形中那不可言說的期待仿佛能令她暫且拋卻浸徹心扉的痛苦和不安。這是完全屬于她的期待,生發(fā)本心的信念異樣而純粹,刻在掌心,刻在心頭,真切得就如同她知道自己是誰。

  緊緊捏著韁繩,她不敢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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