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逢十五,碩大的圓月高懸在空中,將地面上的一切都鍍上一層冷白。一只黑貓輕巧地躍上融進深重夜色的宮檐,碧綠的雙眼映出回廊里如孤魂野鬼般飄過的宮女和如雕像般一動不動的赤甲侍衛(wèi)。
“啊——”
一聲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了寧靜的夜色。赤甲衛(wèi)如影子一般向發(fā)出尖叫的地方涌去,卻遲疑著不敢打開那道緊閉的宮門。
直到一名髻里已纏上銀絲的宮女提著燈走過去,赤甲衛(wèi)默默地讓出一條道,就如神話里劈海而來的天神。她抬手伸向雕著蒼松云鶴的宮門,指尖有微不可見的顫抖。
在推開門前她有一瞬間的停頓,不知從何而來的涼意順著她的脊骨向上蔓延。
門開了,從里面飄出一股奇異的香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味。手提紙燈籠掉落在地,不過片刻就被翻卷的火舌吞沒。
“今日女學停課,太后娘娘有令,請諸位女郎在各自宮室中溫習功課,莫要到處走動?!?p> 薛問荊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她昨晚沒睡好,反應慢了些,“那用膳怎么辦?”
眼前的宮女福了福身,“午膳和晚膳到點會送到女郎住處?!?p> 薛問荊略一點頭,關上門打算再睡個回籠覺。宋禛毓倚在窗邊看書,清晨溫煦的陽光照亮了她沉靜的眉目,即使在女子中也算長得過人的睫毛在眼下瑩白的肌膚上剪下細碎的影。
薛問荊一覺睡到快中午,醒來的時候宋禛毓還維持著她早上見到的姿勢,斜睨了她一眼,“你還真是睡得著?!?p> 薛問荊喚宮女替她打水進來梳洗,把自己收拾得容光煥發(fā)之后盛情邀約:“去不去院子里下棋?”
宋禛毓一怔,然后被她氣笑了:“外面現(xiàn)在一定安排了重兵把守,眾目睽睽之下我可下不下去?!?p> “那倒也不盡然。”薛問荊大馬金刀地在她面前坐下,“我剛剛看了一眼,赤甲軍都守在宮外頭,院子里就只有幾個宮女。就那幾雙眼睛,想引開還不簡單?”
宋禛毓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想干什么?”
薛問荊壓低聲音:“想不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琴兒正靠在靈犀宮東殿門口,趁著無人注意偷偷打個盹。她本是女學的灑掃宮女,昨夜跟著廖姑姑急忙急火趕到翠微宮,一晚上沒怎么睡,今日一大早又被打發(fā)來靈犀宮當值。
早上薛女郎剛起的時候她與里面的兩位女郎見了一面。宋女郎年紀雖小,卻可以看出是個美人胚子,聽聞她的母親曾是當?shù)芈劽钠兴_蠻,所以給了她一雙與眾不同的深灰色的眼睛。薛女郎與之相比便要不及些,容顏普通得讓人留不下印象。
她正在雙眼半睜半閉之間掙扎,便聽到門內(nèi)隱隱有說話聲傳來:“你這時候去找郡主也不怕她拿你泄氣?!?p> “瞧你說的,郡主估計正無聊著呢,我去找她下下棋打發(fā)會兒時光?!?p> 她連忙站直了身子,盡力睜大眼睛。她看見薛女郎開門出來,宋女郎跟在她身后,雙眉微皺:“那你盡早回來,留神別惹郡主發(fā)火??ぶ髯钣憛拹炘诜坷?,說不定正難受著呢?!?p> “那我更要去了?!毖ε涉移ばδ樀刈叱鰜?,往正殿去。宋女郎看上去習慣了她這沒心沒肺的脾氣,轉(zhuǎn)頭向琴兒招呼道:“你去叫幾個人來幫我縷縷線,我趁著這個空檔做點針黹。”
琴兒答應一聲,叫上同在院中的幾個姐妹進去了。她只慶幸沒讓她去侍奉郡主下棋,郡主身手不凡,又是從小驕縱慣了的,她可不敢正趕著郡主心情不好的時候去跟前侍奉。
薛問荊小心翼翼地將小門拉開一條縫,從門縫內(nèi)掃視一圈,確定門外沒人后迅速閃身出去,不忘輕輕帶上門。
若真出了事,翠微宮的可能最大。麻煩的是從小門出去要么從靈犀宮前門方向走要么從御花園走,無論哪邊都站了許多赤甲衛(wèi),薛問荊出門出得即興沒想到這一點,卡在從小門出來的那條小道上,一時有些尷尬。
正在她思索著怎么吸引個宮女過來打暈了搶衣服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馬車輪壓過地面的轆轆聲。薛問荊眼神一亮,輕手輕腳地挪到拐角處,在馬車經(jīng)過小道與靈犀宮前門宮道的岔口處時靈巧地滑到了馬車下,將整個人貼在車底。
這些赤甲衛(wèi)眼神真不怎么好,難怪眼皮底下都能出事。薛問荊有些得意地想道。
這輛馬車她認識,正是前一天王明明坐的那一輛。果然,馬車行了一段后停了下來,車身顫了一下,隨后傳來她熟悉的聲音:“卑職明鏡臺右副掌鏡御史王明明,向太后娘娘請安。”
“免禮。此次事關重大,還請王大人盡快查出真兇?!?p> “卑職一定盡心盡力,不敢有絲毫馬虎。殷女郎的尸身現(xiàn)在何處?”
薛問荊心中一震,沒想到竟然出了人命。王明明下車后,車夫驅(qū)使著馬車至皇家馬廄飼喂糧草,薛問荊尋了個機會脫開手從車底下滾出來,起身拍拍身上的灰。
她被帶到了一座陌生的院落前。那院落比兩座靈犀宮加起來還要大,隔著高高的宮墻可以看見里面高聳的亭臺樓閣,里頭安靜得很,不像是有人。正在她思索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靈犀宮時,不遠處的拐角傳來了腳步聲。
薛問荊站的地方是一條寬敞平直的大理石道路,沒有任何可供遮蔽的地方,她只好飛身上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翻進去再說,大不了一會兒再翻出來。
只是將身體控在馬車底下是個極耗臂力的活,薛問荊兩手正酸得要命,翻過去的時候一下沒抓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外面走過的人立刻有所察覺,喝道:“何人在里面?!”
薛問荊疼得齜牙咧嘴,咬著牙不出聲。外面的人聽里面沒有回應,繼續(xù)道:“還不速速出來,等著赤甲衛(wèi)去里面搜人嗎?”
那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熟,薛問荊想了想,終于回憶起了上一次聽到這聲音是在什么時候。她忽然就不慌了,冷靜道:“大人請稍等,我馬上就翻過去。”
墻那邊的人顯然也聽出了她的身份,立刻就不出聲了。薛問荊忍著酸痛艱難地翻過去,對方也不來幫忙,冷冷地看著她以及其笨拙的姿勢咬著牙落到地上。
“這位女郎墻翻得也不怎么樣?!?p> 她還沒站穩(wěn)就聽到對方冷冷的聲音幸災樂禍地飄過來,頓時又是一個趔趄。
畢竟是偷跑出來的,她忍住立刻回懟回去的沖動,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看來是上天有意要讓我們互不相欠,大人您忙您的,我先走了?!?p> “什么互不相欠?”
薛問荊才剛邁開腿沒兩步就被身后淡淡的聲音勾住了腳。她心里暗罵一聲轉(zhuǎn)過身去,“上次的事說出來畢竟不怎么好聽,大人還要讓我提一提嗎?”
眼前的少年這次穿了一身竹青色錦袍,領口與袖口用銀線繡了滾云紋,腰間一條鑲白玉腰帶襯出獨屬于少年的修長清瘦的身姿。他這一身打扮讓薛問荊明白靈犀宮內(nèi)不止皇帝說了謊,此人也根本不是什么侍衛(wèi)。
少年臉上沒有表情,“什么事?”
薛問荊料到此人可能會翻臉不認人,卻沒想到他會翻得如此坦然,連眼神都沒有絲毫躲閃。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她也擺出了一副無所畏懼的架勢,“王爺貴為皇親,自然說什么就是什么。只是閑言碎語傳出去總會影響王爺聲譽,說的人多了,就算本沒有也全變成有,更何況有的事本就不是空穴來風?!?p> 她一時還不能戳破皇帝假扮沛陽王的事實,畢竟上次在靈犀宮里她說話可不怎么悅耳。
少年看著她,目光清冷如冰,直到她被看得心里發(fā)毛才轉(zhuǎn)過身,“跟上?!?p> 她上前幾步跟在少年身后,直到一輛馬車出現(xiàn)在眼前她才反應過來少年方才看她的眼神的意義。
他是在等她跪下請罪嗎?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