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早天還沒亮大理寺的人就到了,身著玄色官服的人烏壓壓站了一院子。薛問荊不緊不慢地更衣洗漱,迎著晨光熹微對領頭的人涼涼地說:“這么大陣仗,幾位大人還真是看得起我?!?p> 領頭的人微微側身,“女郎請?!?p> 薛問荊站在原地沒動,說:“我記得我現(xiàn)已是無罪之身?!?p> 大理寺的人不知道她葫蘆里買的是什么藥,道:“是?!?p> “那我要坐自己的車馬去?!毖柷G朝著他有些難看的面色勾起一個微笑,“我這人懶散,還請諸位大人多多包涵?!?p> 領隊冷著臉道:“從未聽聞有人乘車馬去大理寺?!?p> “是么?”薛問荊皮笑肉不笑地說,“大理寺卿大人這么多年原來是步行往返,失敬失敬。”
“你……”領隊怒目而視,“大理寺傳召,女郎向抗命不成?”
“不敢不敢?!毖柷G儀態(tài)散漫,吊兒郎當?shù)卣f,“不過就是想乘個車馬而已,若實在不合規(guī)矩那也就罷了。只是我這人劣習有點多,除了懶吧,心胸也不大寬廣,規(guī)矩不敢碰,人我可是敢的。”
領隊正要說話,想起先前宣陽王世子親自出手為她平反,不得已一時將氣忍下去,道:“還請姑娘盡快?!?p> 薛問荊讓阿陸趕了馬車來。小秋趁人不注意輕聲在薛問荊耳邊道:“他們也是奉命行事,小姐何必與他們計較?!?p> “你看他們這架勢,像不像拿犯人?”薛問荊冷笑一聲,“我若就這樣跟著他們出去,豈不成游街了?!?p> 小秋雙眉一皺,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簡單。薛問荊囑咐道:“我自會小心行事,但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也不必慌張,不會有事的?!?p> 這是一顆無謂的定心丸。小秋不是輕易會手足無措的人,也不是只因她一句話就能在變故發(fā)生時安坐的人??蛇@句話還是很必要,如果知道她提前就有所預測,那么在事情真正發(fā)生時帶給人的慌亂就要少些。
阿陸駕著馬車行駛在兩隊大理寺的人中間,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在街道上。這陣仗即使放眼京城也算得上宏大,不知會吸引多少目光。
薛問荊將襟袖理平,確認鬢發(fā)端嚴整齊。馬車在大理寺門前停下來,這不是個討喜的去處,人人都敬而遠之,故而門前不見行人,只有兩只高大的石獅子端嚴注視著她。
一個身著文官袍服的女子立在高大的雙扇門前,微微仰起小巧的下頜,眼神中有明顯的輕慢之意:“薛女郎是有何要事纏身,怎的來得如此之慢?”
她身量小巧,發(fā)髻卻梳得極高,妝容有些過分濃重,像是想要按品大妝卻又笨手笨腳的命婦,不僅沒給她增添威嚴,反而有幾分滑稽。薛問荊覺得此人有幾分眼熟,卻又想不起是誰。想來朝中女官皆出自女學,她應也曾于女學就讀。
薛問荊不卑不亢地說:“不敢。大理寺傳召,民女誠惶誠恐,未免耽誤了時辰特乘車趕來?!?p> “從未聽過有人乘車至大理寺,女郎如此藐視天子威嚴,好大的膽子!”女子厲聲喝道,刻意提高的聲音刺在耳朵里有些尖銳。薛問荊淡淡道:“大人不必拿大話壓民女。真論起來,大人立于大理寺大門前高聲呼喝,倒是比民女隨意不少啊?!?p> “放肆!”女子怒道,“本官是朝廷命官,怎能與你相提并論?”
“看來朝廷命官就能無視大理寺威嚴,大理寺的規(guī)矩竟是這般么?”薛問荊眼簾微抬,“大人若實在想和民女說話,不如換個地方,在這大門前站著怪累的。”
女子還想說話,帶薛問荊來的領隊制止道:“卑職帶薛女郎進去還有公事要辦,勞煩趙大人讓一讓?!?p> 看那女子的臉色很是惱羞成怒,卻只得忍氣吞聲讓到一邊。薛問荊冷眼看著,看來這位姓趙的大人在大理寺并無什么地位。
想來也是,雖設立女學,但男子為官已有千百載,而女子為官僅從今朝始,像宋禛毓這般天賦異稟又得太后賞識的都有諸多不易,更別說其他人。
到達大理寺堂審之處前先要穿過一條筆直的石道,石道兩旁是一間鄰著一件狹窄的牢房,不少犯人遍體鱗傷,來源不明的酸臭味與血腥味混雜在一起,直沖進人的鼻子里。
薛問荊慶幸自己來之前沒吃東西,不然恐怕會一點不少的全吐出來。就算是作為威嚇手段,這也太令人作嘔了些。
審訊大堂通體為墨玉所筑,即使在炎炎夏日也不失陰涼。想來大理寺主官也不容易,在這樣的地方坐長了實在很容易得老寒腿。
一個四十余歲的中年男子坐在正中的墨玉長桌前,身后的石壁上雕刻著一條張牙舞爪的盤龍,向著大堂里的人張開血盆大口。他的眼窩很深,眼中的光芒深邃而銳利,他的目光仿佛能穿破皮囊洞悉到人的內心深處。
兩旁肅立兩列身披黑甲的武士,比起人更像是與墨玉大堂融為一體的石雕。薛問荊垂眸行禮,“民女薛氏問荊,參見大人。”
“免禮?!?p> 男人聲如洪鐘,“淳德六年元月初一,女郎身在何處?”
這或許是他們審訊慣用的手段,不直入主題,讓人預備好的言辭說不出口,以亂人陣腳。薛問荊道:“早晨與家母至城外上香祈福,之后歸家,至亥時就寢未再出門?!?p> “去何廟宇?”
“京郊靈感寺。”
“何時歸家?”
“巳時三刻?!?p> “元月初二,女郎又在何處?”
“晨起一直在家中,酉時入宮,亥時方歸?!毖柷G平靜地說。
男子點了點頭,問:“那國師府祭壇下的地道是何時挖的?”
“年前就預備好的?!?p> 薛問荊的聲音沒有明顯的變化,依然沉靜如水。她這話一出,整個大堂內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安靜。投向她的目光有意外,有疑問也有輕蔑嘲弄,兩旁分列的武士終于忍不住透露出了他們作為人的一面。
男子雙眼微瞇,刀鋒般銳利的目光審視著薛問荊,對方卻無一點說漏了嘴的慌亂,好像這本來就在她的打算之中。
這于他而言是一件好事,他趁熱打鐵問道:“這么說白乙供述屬實?”
薛問荊看著他,忽然笑了,是令人不悅的冷冽笑意,“不知大人是否參與對白乙的審訊?”
男子淡淡道:“不管本官是否參與,只要坐在這里就對女郎有問詢之權,女郎只管如實交代就是。”
“民女的確知道些事,只是民女著實害怕所言不能上達圣聽?!毖柷G涼涼地說,“其實民女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大人想要怎樣的答案,只要隨便找個誰寫一紙證言,再將民女嚴刑拷打,待民女人事不省之時將手印摁上,倒比在這堂上問詢半天省事許多?!?p> 她話中諷刺之意太明顯,在一旁侍立的趙大人忍不住喝道:“大膽!”
男子一擺手,道:“聽女郎的意思,似乎對大理寺頗有成見?!?p> “不敢?!毖柷G道,“只是先前莫名被通緝了一遭,心有余悸?!?p> 男子臉上泛起了一個堪稱善意的溫和的微笑,“先前確是本寺官員被小人蒙蔽以致女郎蒙冤,確是失職。好在并未傷及女郎,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如今小人已死,涉事者皆已有處罰,女郎大可放心?!?p> “是么?”薛問荊的聲音平穩(wěn)而沒有起伏,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是民女不知,一個為京城百姓安慰情愿孤身潛入國師府探尋密道之人,怎么一入大理寺就成了小人呢?”
饒是男子不動如山,此時面上也有了些許驚異之色,道:“女郎莫不是記錯了?國師府地下暗道是明鏡臺帶人發(fā)覺,與白乙又有什么關系?”
“抓了人來審訊一通,卻連這一層緣故都未曾知曉,難怪只能拿出一張假證詞。”薛問荊莞爾。趙大人再度開口:“大人,此人如此囂張,怕是非要給她點顏色看看她才會說實話!”
男子不冷不熱地看了她一眼,對薛問荊道:“薛女郎也聽見了。激怒本官對薛女郎有什么好處?”
“我不過是心中覺得不平,若有失言還請大人恕罪?!毖柷G的微笑僅浮于表面,如初冬飄落的雪花,有一種精致而仿佛下一刻就會消失的脆弱的美麗,“我既然敢來,就做好了受刑的準備。只是大人是明理之人,對我動刑有什么好處,又有什么后果,大人應當清楚才是。”
男子眼中浮現(xiàn)出一絲危險的光,道:“女郎以為女郎不說本官就不能給女郎定罪了嗎?就憑女郎方才所言,足以定女郎知情不報之罪。屆時本官用不用刑,用什么刑,都是本官權責所允,天經地義?!?p> “原來大人召民女前來只是為了這知情不報之罪啊?!毖柷G臉上并無慌亂恐懼,反倒顯露出幾分輕松,“大人既然已經想好了,為何不立刻定罪?”
男子凝視著她的臉,她不過靜靜與他對視,眼神沉寂如枯井。他有一種感覺,她似乎猜到了他想要什么,并且已經有了應對的方法。
她的冷靜從一開始就出乎他的意料。能在他面前這樣冷靜的一般有兩種人,第一種是因無知而無畏,認為大理寺的審訊就像小孩子的游戲,那種人只需用刑就好;第二種是有恃無恐,認定大理寺不敢對他們動真格。
當然還有極少極少的第三種,那種人無畏死亡與苦痛。這樣的人少到他一開始并不相信他們的存在,直到那個叫白乙的人被抓進來。
不過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即使他一個字也不說,只要一輪一輪地用刑,再在他無力反抗時拿出上頭早已準備好的證詞,手印一按,不是他說的也是他說的。
他還不知道她屬于哪一種,但不要緊,試試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