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一刻,江煥和薛問荊的房門被人敲響。那人敲得很輕,如果不是薛問荊因傷口疼痛睡不著,他估計敲一晚上都沒用。
江煥披衣起身睡眼惺忪地去看門,阿陸掛著燦爛的笑容站在門口,“打擾了,我們娘子在嗎?”
江煥側(cè)身讓他進(jìn)來,薛問荊也披了外裳,用一支烏木簪子將烏發(fā)斜斜綰起,“怎么回事這大半夜的?和白鶴待多了你也不睡覺了?”
“還好還好。”阿陸笑嘻嘻地說,手腕一轉(zhuǎn)就摸出一張紙,道,“這是魯大娘的審訊記錄,看完今晚睡的香?!?p> 薛問荊來了精神,“審到現(xiàn)在。”
“那當(dāng)然。魯大娘還是厲害,許大人審?fù)昃蜁灹恕!卑㈥懹悬c小自豪,“我蹲在墻角下偷偷記的,你看這紙上還沾著土呢?!?p> “厲害厲害,不愧是你!我下次見大表哥一定先夸你至少半個時辰?!毖柷G鼓掌夸贊,迫不及待地查看里面的內(nèi)容。
阿陸提綱挈領(lǐng),大致記錄了魯大娘交代的陸大亭在追云宮案中作偽證的全過程。從許和在馬玉堂的授意下收買他到向刺客提供三皇子所在。
薛問荊有些驚訝,“刺客?三皇子不是自殺的嗎?”
“據(jù)魯大娘說并不是,三皇子也并沒有謀反?!卑㈥懏吘褂H耳聽了整個過程,“三皇子發(fā)現(xiàn)自己被陷害之后本試圖找先皇解釋清楚并查出陷害他的人,是馬玉堂在他做著一切之前雇刺客殺了他。只可惜她只是在一次陸大亭酒醉后偶然聽他說起此事,并不知道刺客的身份?!?p> 薛問荊“嘖”了一聲,“那許大人怎么說?”
“許大人暈倒之前亮出了大理寺的腰牌,命人連夜拿人去了?!卑㈥懻f著模仿起許芝暈倒的樣子,他模仿得過于夸張,薛問荊忍不住笑出聲。江煥坐在床沿和她一起看,此時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問:“把人抓過來,然后呢?”
阿陸攤手,“這個我不知道?!?p> 薛問荊把審訊記錄收好,“辛苦了,回去睡吧,明兒放你休假一天?!?p> 許芝并沒有立即審訊陸大亭,而是好好地養(yǎng)了幾天病。詢問魯大娘的確消耗了他許多氣力,接連兩日都未曾下床走動,待身子好些了便由小廝扶著親自去了牢房。
江煥很看不慣他這副弱柳扶風(fēng)的樣子,偷偷和薛問荊說:“再怎么說也是個男人,這一天兩天的,連京城里的大家閨秀都沒他這么柔弱?!?p> 薛問荊懷疑他純粹是發(fā)泄私人情感,向他扔了個橘子,“又不是誰都像你和哥哥一樣習(xí)武。我要吃橘子!”
江煥幫她剝下橘子皮,又細(xì)心地撕去了橘子表面的白色絡(luò)衣,掰開了遞給她。他的公事已經(jīng)處理得差不多,可以用大部分時間照顧她。
她的傷恢復(fù)得很快,據(jù)她總結(jié)是因為自己天生就是扛摔打的體質(zhì)。她一邊吃橘子一邊嘟嘟囔囔地說:“我之前去了一趟老宅,本來是想看一眼柳家的族譜,結(jié)果因為沒和你一起回過老宅被趕出來了。你說明鏡臺真的一直到我太姥爺那一輩都是由柳家掌管的嗎?”
江煥點頭。薛問荊奇怪地說:“那為什么到我太姥爺那代就斷了呢?我聽宋大人說,我太姥爺為官也是非常不錯的,為何要舉家離開京城呢?”
“或許……是因為愧疚吧?!苯瓱粗p聲道,“或許柳大人當(dāng)年已經(jīng)意識到追云宮案是一場冤案,但因為一些原因他沒能及時改變結(jié)果,這讓他覺得自己無法繼續(xù)掌管為天子持鏡照天下的明鏡臺。父王對柳大人十分欣賞,我幼時曾聽他提起過,柳大人清正廉明、公直無私、雷厲風(fēng)行?;蛟S只有他這樣的人才會因這樣的理由辭官離京吧?!?p> 薛問荊眼神一亮,“那你說太姥爺會不會留下了什么關(guān)于追云宮案的線索?”
“很有可能?!苯瓱ㄕJ(rèn)真地說,“柳大人作為明鏡臺右掌鏡御史,一定參與了追云宮案的調(diào)查,或許真留下了什么也說不定?!?p> 薛問荊頓時來了精神,坐起身道:“殿下幫我叫一下阿陸,我要去益州見大表哥。”
江煥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你的傷還沒好,不宜車馬顛簸?!?p> “沒事的沒事的?!毖柷G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左臂,“你看我已經(jīng)好多了,一點小傷而已嘛,也養(yǎng)了有幾天了,你看我的手都能這樣轉(zhuǎn)了?!?p> 在她的堅持下,第二天江煥還是讓她坐上了前往益州的馬車,條件是他要和她一起。阿陸駕著馬車將二人送到益州一座茶樓中,道:“我昨日和少樓主書信通報了一聲,少樓主吩咐,今兒就不往樓里去了,請娘子在此稍等片刻。”
柳長青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才到,和他一起來的還有百里琇。兩人都是日常打扮,看樣子今日柳長青難得休假。
薛問荊向江煥介紹了二人,柳長青臉上沒有表情,不過略一點頭算是見禮,百里琇笑著和江煥打招呼:“世子殿下可還記得我?阿荊出嫁前我們見過的?!?p> 江煥彬彬有禮地說:“當(dāng)然記得,小公子別來無恙?!?p> “好久不見,殿下可否賞臉一起坐一坐喝杯茶?”百里琇的笑容無論什么時候都能讓人視之舒心,江煥欣然答應(yīng)。兩人一同走出雅間,薛問荊十分狗腿地幫柳長青斟了一盞茶,“兄長請坐?!?p> 柳長青一看她這樣兒就知道是有事相求,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道:“說吧,什么事?”
“兄長爽快!那我也就開門見山了?!毖柷G道,“太姥爺當(dāng)年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
柳長青端起茶盞的手微微頓了頓,問:“你問這個干什么?”
“就是好奇嘛,我都不怎么了解太姥爺?!毖柷G笑嘻嘻地說,試圖用對柳長明的方式對柳長青。
可惜柳長青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淡淡道:“說實話?!?p> “好吧?!毖柷G收斂了嬉皮笑臉的表情一臉乖順地說,“我就是有點好奇明鏡臺右掌鏡御史都做些什么,太姥爺不是曾任過這個職位嘛?!?p> 柳長青放下茶盞,溫柔依舊的聲線中帶著一絲笑意:“那你去問許大人不就好了,他不是和你們一起來的么?我想他會很樂意解答你的疑問?!?p> 薛問荊對他這樣的笑有些熟悉,有一次她在玄機(jī)樓內(nèi)擺弄機(jī)關(guān)結(jié)果不小心把自己的手夾腫了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笑的。她一時語塞,平日里再怎么會說面對柳長青的時候舌頭都跟打了結(jié)兒似的,半晌憋出來一句:“是嗎?”
“你不去試試怎么知道呢?”柳長青整了整衣袍就要起身,“若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回見?!?p> 薛問荊急忙阻攔,“兄長留步!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p> 柳長青坐回原位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說。”
“是關(guān)乎先前的一樁舊案?!毖柷G沒辦法,只好如實交代,“在太姥爺卸任之前曾參與過一樁牽扯甚廣的案子,如今有人想重查舊案?!?p> 她頓了頓,道:“我想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
柳長青的臉上并沒有哪怕一絲一毫驚訝的神情,甚至沒有好奇,只是平淡地問:“此事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已牽涉其中。”
“好?!绷L青說,“你說的是不是追云宮案?”
他知道。不如說這就在他的意料之中。薛問荊掩在衣袖下的手暗暗握緊,指甲在掌心刻下紅印,她的聲音有些干澀,“正是。”
柳長青輕嘆一口氣,道:“沒想到會由你來問我。柳家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好幾十年?!?p> 薛問荊難掩驚愕,她想過柳長青會知道些什么,但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柳長青微微一笑,薛問荊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般溫柔的笑容,如初春剛解凍的一掬清泉,“不過由你來問或許是最好的。不管是誰要重翻舊案,他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的事情看似順理成章,實則有許多問題?!?p> “追云宮案從三皇子被污蔑謀逆開始,就變成了一樁徹徹底底的冤案?!绷L青道,“有些事本來在當(dāng)年就該說出來的,可馬家當(dāng)年的權(quán)勢絲毫不亞于淳德初年的許家,為了保全家人,太爺爺選擇了沉默。他親眼看著許和將莫須有的罪名一步步坐實,讓許多無辜的人含冤而死?!?p> “這件事一直是太爺爺?shù)男慕Y(jié),在追云宮案結(jié)案不久后,太爺爺就告老離朝,帶著親族來到益州。怕許家銷毀當(dāng)年的證據(jù),太爺爺偷偷從明鏡臺帶出了一部分,現(xiàn)就在玄機(jī)樓總樓中?!?p> “太爺爺把這件事交代給了爺爺,爺爺交代給父親,父親又交代給了我。”柳長青眼神寧淡而堅定,“你若想要證據(jù),我隨時都可以去取。只有一個條件,守護(hù)那些證據(jù)并在合適的時候公于天下固然是柳家的使命,但我不希望玄機(jī)樓過多地卷進(jìn)這件事中。”
“我明白。我只要拿到證據(jù),并不在意證據(jù)是從哪來的。”薛問荊忽然問道,“當(dāng)年太姥爺除了帶出了證據(jù),是不是還救出了一個人?”
柳長青莞爾,“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看來我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沒錯,那是珍淑妃最小的女兒,慶懷公主武瑛。三皇子既死,馬家肯定不會放過他的兩個妹妹,淑懷公主被馬氏毒殺,慶懷公主尚還年幼,馬氏并未嚴(yán)加看守,太爺爺便在馬氏下手之前用一容貌與公主相似的女童將公主換出。”
薛問荊不知什么時候手心已經(jīng)出了一層薄汗,她緊張地問:“公主現(xiàn)在何處?”
“不知你有沒有見過?!绷L青道,“公主現(xiàn)在的身份,是且歌樓樓主——唐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