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大地的生日，祭祀石頭。
羅蘭法師的七七四十九天法會結(jié)束，守真道長上香后，在寮房見到了石秀。
寮房的窗戶支撐開來，寒風穿窗而入，兩個蒲團中間擺放著一個炭盆，石秀拿著木棍翻騰著剛剛續(xù)上的新炭。
守真藏在袖中的左手轉(zhuǎn)動著念珠，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題，“令師兄當夜就離開了晉陽？”
“師兄本想來見師父最后一面，無奈當時身在洛陽無法脫身。師兄說，以他的身份來祭奠師父，只能給師父抹黑，不得不偷偷趕來，只為送師父一程。”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晉陽此番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令師兄是有心人，不枉與羅蘭法師師徒一場。一來一去間，花費旬日功夫，其心昭昭，日月可鑒?！?p> “師兄是重情義之人，他臨走時叮囑小僧多次，為了安全起見，以防武氏一族和二張兄弟發(fā)覺我們的行蹤，改由小僧來單獨聯(lián)絡道長。這樣，很少有人猜到我們?nèi)齻€人之間的聯(lián)系，可以保全道長與李氏皇族的合作?！笔沅亯|道。
守真道長分不清是石秀是在表達著自己的想法，還是惠范讓石秀這么轉(zhuǎn)達他的意思。
“令師兄言之有理，未雨綢繆乃是穩(wěn)重之舉。”
石秀點頭后，問道：“道長準備何時啟程？”
“我的計劃不變，準備與郢國公一起動身回京。令師兄想必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武延秀了吧？”
“師兄沒有傳回書信，小僧也未可知。除夕夜里，師兄說，武延秀回京后，圣神皇帝封他桓國公，授左衛(wèi)中郎將（注①）。小僧記得道長曾說，武延秀乃是以淮陽郡王的身份出使突厥，怎么回京后反而被降級封了國公呢？”石秀白凈的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守真望了一眼窗外，說道：“武延秀被拘禁在突厥六年的時間，突厥可汗多次進攻大周，掃蕩了數(shù)次邊陲六州。圣神皇帝一怒之下，牽連了武延秀等人，褫奪他的封號，怪罪他為何沒有與突厥可汗抗爭，以死證明大周的氣節(jié)?！?p> “這……”
“有的時候，氣節(jié)高于生命?！?p> “佛曰，眾生平等。生命高于一切?！?p> “不，氣節(jié)代表著大唐子民的榮耀！太宗和高宗時期，四夷賓服，萬國來朝，何等的榮耀！我大唐承受了這份榮耀，就要有配得上這份榮耀的胸懷和實力?！笔卣鏀S地有聲道。
垂拱年間，他還在掖庭時，曾經(jīng)聽到過被軟禁在皇宮的皇帝李旦為年幼的李隆基講述大唐接受萬國朝賀，綿亙八里的情景，聽得他熱血澎湃，心生神往。
或許，正是李旦無意間的這一席話猶如一顆種子種在了他的心里，讓他相信天下總有一天會重回李唐王朝，重現(xiàn)萬國來朝的盛世。
有了如此胸懷和實力，大唐才會為冤死的宰相裴炎平反。
石秀默然，低聲念道：“如取螢火燒須彌山，終不能著；以輪回心，生輪回見，入于如來大寂滅海，終不能至。是故我說，一切菩薩及末世眾生，先斷無始輪回根本?！?p> 守真聽出石秀的善意，他回道：“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謂之倒置之民?！?p> 他以《莊子》之言勸說石秀，不要在世俗里失去了自己的真性情，否則就會本末倒置。如果只念及生命，像是行尸走肉一樣茍活于世，活著也沒有太多的意義。
石秀平日接觸多為師門中人，聰明穎悟乃是天資，但終究沒有太多的閱歷，聽到守真的言辭，心中一動，覺得守真說得有些道理。
“小僧受教。小僧不日將前往洛陽禮佛，道長若是他日想要與師兄互通消息，可以聯(lián)絡小僧?！?p> “這是你師兄的安排？”
守真驚訝于石秀沒有留在天龍寺修行。
“有一部分原因。小僧從師父的法會里接觸了許多寺院的高僧，覺得掛單云游，相互切磋佛法，或可提高自身的修行。去神都洛陽只是第一站，小僧還想去西京長安觀摩。”
“世界那么大，是該出去走一走。”
守真想起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長安薦福寺寶相法師，下意識的說出了這句話。
“道長也贊成小僧去云游嗎？”石秀驚喜道。
守真納悶，“為何不贊成？”
“師兄說是讓我留在天龍寺修行，后來，好不容易才答應讓我去洛陽，但禁止我離開洛陽?！?p> “你自己想去哪里云游？”
“我想去白馬寺禮佛，也想去少林寺觀摩?！笔沣裤降馈?p> “天下名寺，應該去觀摩。令師兄禁止你出洛陽，應該是擔心你的安危，如果你能保證自身的安危，令師兄不會不讓你去云游。”守真鼓勵道。
“我跟隨羅摩寺主（注②）習武多年，自保安危足矣。”
守真沒有想到石秀身懷武藝，他含笑道：“令師兄不是擔心你的人身遇到危險，而是害怕你卷入某場政治爭斗里面。天下名寺可不是孤立存在的世外桃源，寺內(nèi)的住持或方丈（注③）皆由官方指定，會牽扯某些政治勢力?！?p> 石秀恍然大悟，頓時解開了心結(jié)，沒有多少城府的他，臉上馬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在寒冷的正月里，像是一抹陽光。
守真趕在天黑之前返回了東城客棧，見到了一位等候已久的親信張皋。
張皋跟隨著魏廣宗去辦事，身上帶著機要密報，風塵仆仆趕回來，沒有見到守真，便歪在了外屋的火炕上解乏，鼾聲大作。
守真見狀，攔下準備叫醒張皋的小廝徐長明，低聲道：“讓他休息吧，不急于一時。你去準備些酒菜，等他醒來，好好犒勞一下?！?p> 實則，守真的內(nèi)心很是急切，想要知道張皋帶回來的情報。但是，他為了鍛煉自己的“每臨大事有靜氣”，故意拖延一段時間，磨煉自己的心境。
他在里屋的火炕上盤膝而坐，左手轉(zhuǎn)動著念珠，不太靈活的右手逗著貍奴團團。
團團繞著他的衣袖翻滾著身子，靈活的身軀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只為抓到他的右手。
有了貍奴的分心，守真逐漸穩(wěn)下心境，不再糾結(jié)張皋帶來的情報，呼吸也變得平緩下來，進入道家追求的忘我狀態(tài)。
貍奴鉆進了他的袖中，想要從他的前襟出來，惹得他連連發(fā)笑，想要將貍奴團團從袖子里弄出來。
無奈胳膊不太靈活，他又不想弄傷貍奴團團，只得慢慢撫弄著它，讓團團順從的鉆出了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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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國公比郡王的等級低；中郎將，致介于將軍和校尉之間的階層，正四品下，掌貳上將軍事。無職掌，多以宗室為之，亦用為武臣贈典或武官責降散官，一般無實權(quán)。
注②羅摩寺主，前文書提過，羅摩乃是天龍寺的寺主，主掌一寺事務。寺院有三綱，上座、寺主、維那。
注③佛寺最高領導者稱為方丈，可由住持升座，是住持的升級版。方丈一定是住持，但住持不一定是方丈。但是，無論大小寺院，都會有一個住持，但不一定有方丈。另外，一個住持只能管理一所寺院，一個方丈可以兼任多個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