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桓國公酩酊大醉，夜宿梅園別院，由守真照料因醉意失態(tài)的武延秀。
下半夜，下弦月。
武延秀被渴醒，大叫道：“水來！”
還未清醒的武延秀以為這里是他的國公府，連續(xù)大叫了數(shù)聲，驚醒了羅漢榻上的守真，還有暖閣外屋里的清風(fēng)。
守真點(diǎn)亮了明燭，清風(fēng)推門進(jìn)屋，瞌睡道：“只有涼水?！?p> 守真疼愛道：“沒事，涼水就涼水，你去睡吧，這里交給我?！?p> “哦?！彪p眼惺忪的清風(fēng)，放下水，渾渾沌沌的又回去睡了。
兩個人的對話驚醒了胡言亂語的武延秀，他借著明燭之光看清楚周圍的環(huán)境，看到了披著鶴氅的守真，才意識到這里不是自己的國公府。
呆滯良久，武延秀才緩緩閉上眼睛，又猛然睜開，說道：“道長，打擾了。”
“何須這么客氣？水是涼水，將就對付一下吧?！?p> “無妨?！?p> 武延秀狂飲一通，涼水直入腹中，讓他徹底清醒過來，“記得在突厥黑沙城，寒冬時節(jié)，時常以積雪下腹。到現(xiàn)在，我有時還覺得這是不是一場夢，我還沒有從夢中醒來?！?p> “延秀，我們回來了，這里是京都，你從小長大的地方，洛陽。”
武延秀盯著明燭，看著它爆花，露出一絲苦笑，但在守真看來是慘笑。
“道長，你說我這一輩子是不是完了？”
守真大訝。
守真沒有想到能夠在突厥帳下隱忍六年的武延秀居然有如此想法，他之所以當(dāng)初看中武延秀，就是覺得武延秀能夠隱忍六年，必定所圖甚大。
隱忍，是少年守真與生俱來的天賦。
夸張的說，從一出生開始，守真就得開始布局如何逃離皇宮；逃出皇宮之后，就得開始籌謀如何為家族平反。
在血案平反之前，他除了隱忍之外，別無他法。
舉一個他心里的榜樣的例子。
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是高宗時期的宰相，進(jìn)士及第，歷任弘文館直學(xué)士（注①）、秘書郎（注②）、起居郎（注③）、秘書少監(jiān)、太子（李弘）中舍人（注④），成為皇帝的御用文人，負(fù)責(zé)起草詔書。
龍朔二年（公元662年），拜西臺侍郎（注⑤）、同東西臺三品，成為宰相，又加銀青光祿大夫。
麟德元年十二月（公元665年1月），奉命起草廢武后詔書，得罪了武后。武后指使親信許敬宗，誣陷上官儀勾結(jié)廢太子李忠謀反。
上官儀及其兒子上官庭芝被下獄處死。
上官儀的女兒上官婉兒因為尚在襁褓，與其母鄭氏一起被發(fā)配于掖庭，充為官婢。
上官婉兒生性聰穎，逐漸得到圣神皇帝的重用，被引為親信女官，掌管宮中制誥，被稱之為巾幗宰相。
如此重臣實權(quán)的人物，都無法在圣神皇帝面前為其祖父平反。
直至皇帝李顯繼位，封上官婉兒為昭容，上官昭容以皇妃兼內(nèi)舍人的身份掌管內(nèi)廷與外朝的政令文告。
同時，封其母鄭氏為培國夫人，并且為宰相上官儀謀反一案平反。
祖父上官儀追贈中書令、秦州都督、楚國公，父親上官庭芝追贈黃門侍郎、岐州刺史、天水郡公。
上官婉兒隱忍了四十一年，才為家族平反，實乃是守真內(nèi)心最欣賞的楷模。
他想要效仿上官婉兒，繼續(xù)隱忍下去，直至皇帝李顯退位或駕崩，他將布局于下一任皇帝身上。等待下一任皇帝繼位，守真可以找機(jī)會為家族平反。
因此，他將隱忍看得極為重要，覺得武延秀在突厥隱忍六年，實是自己的知己。
“延秀，你是不是有心事？”
武延秀的玉面在燭光之下極具質(zhì)感，粉如桃花。
“道長，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每日渾渾噩噩，除了在梁王府與堂兄武崇訓(xùn)走動之外，實在是無所事事?！?p> “延秀，有句話不知道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道長，這里又沒有外人。以前，我曾經(jīng)說過我一直將你視作我的兄長，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是我的兄長?！?p> 守真決定賭一把，“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回到京都之后要大鬧一場，將這龍?zhí)痘⒀〝嚨锰旆馗?。難道是你忘記了，還是說你失去了勇氣？”
“我……”
武延秀欲言又止，終是說了出來，“道長，這些天我一直混在梁王府，本想在梁王面前討一個差事，至少能讓我晉升郡王。對于梁王的敷衍，我能夠分辨出來。后來，與安樂公主接觸多了，我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上她了。”
“安樂公主不是已經(jīng)成婚了嗎？”
“我知道，她的夫婿是我的堂兄武崇訓(xùn)。這就是我為難之處，如果說，武崇訓(xùn)對我不好，我可以用盡各種辦法取悅安樂公主，我能在突厥帳下茍活這么多年，自有我的本事。但問題是，武崇訓(xùn)對我很好，經(jīng)常在安樂公主面前說我好話?！?p> 聽著武延秀的言語，守真也陷入了沉思。
守真去突厥主動刻意去結(jié)交武延秀，不是因為武延秀長相俊美，不是因為他和武延秀的交情好，而是他想利用武延秀打入武氏一族的內(nèi)部，利用武延秀的仇恨去算計梁王武三思。
如果武延秀和梁王武三思一系的人同心合力走在一起，守真的如意算盤算是白白浪費(fèi)，他將武延秀視為一顆可以釘入梁王武三思心上的釘子，豈能讓武延秀失去了斗志？
“武崇訓(xùn)為你說好話，可曾在梁王面前說過？”守真假裝極為關(guān)心道。
武延秀一怔，“……好像沒有?！?p> “安樂公主可曾聽武崇訓(xùn)的好話而改變對你的態(tài)度？”守真追問道。
“……可能，有吧？”武延秀不確定道。
“這么看，武崇訓(xùn)的好話說與不說，對什么人說，都是精心考慮之后才說的？既不得罪梁王，又不拂逆了安樂公主，還在你面前落了人情?！?p> 武延秀默不作聲，但氣色明顯不好。
“延秀，你是不是陷入了美色，失去了本心？原來那個天天智斗突厥可汗的武延秀呢？那個玩弄可汗之女于掌心的武延秀呢？”守真喝道。
武延秀眼珠一通亂轉(zhuǎn)。
“延秀，你可將梁王府當(dāng)做突厥帳下，到了你復(fù)仇的時候了，拿回本屬于你的一切！”守真就差沒有說出“請開始你的表演”來刺激他。
空氣凝滯了很久。
武延秀悠悠道：“回到京城之后，竟然迷失了自我，忘記了自己在突厥時期受到的屈辱。那個時期，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復(fù)仇，現(xiàn)在從突厥解脫出來，亂花漸欲迷人眼，差點(diǎn)蒙蔽了我的本心?！?p> “你我生死兄弟之交，相互提醒著也是應(yīng)有之舉。如果我哪一天也這樣的話，記得提醒我?！笔卣嫘ρ?。
“那是自然。前兩天，我去南市居然看到了天姬。如果不是一起在突厥待了六年，我差點(diǎn)認(rèn)不出她的新造型。怎么，她怎么成了云起香料店的老板娘？”
“回到京城，總不能還跟在崇簡的身邊吧？你堂姐豈能輕易饒得了他倆？索性，讓天姬扮作胡商，做些生意養(yǎng)活自己?！?p> “云起香料店剛剛開業(yè)不久就成為京城有名的香料店，許多貴婦仕女常去光顧，你就不怕她遇上我的堂姐？”
“遇上就遇上，如果天姬能夠打入貴婦圈子，也能幫著你我搜集些情報不是？”守真狡猾一笑。
武延秀恍然大悟：“原來道長打的是這個主意，不錯，不錯?！?p> -------------------------------------------
注①弘文館直學(xué)士，無品秩。學(xué)士，掌校理圖籍，六品以下稱直學(xué)士。
注②秘書省是我國古代專門管理國家藏書的中央機(jī)構(gòu)。設(shè)有秘書監(jiān)一人，從三品；秘書少監(jiān)二人，從四品上；秘書丞一人，從五品上；秘書郎，從六品上。秘書郎分掌四部圖書。
注③起居郎，隸屬于門下省，掌記錄皇帝日常行動與國家大事。相對應(yīng)的是起居舍人，隸屬于中書省，掌記錄皇帝所發(fā)命令。從六品上。
注④太子中舍人，東宮屬官，掌侍從令書奏疏通判判事。
注⑤西臺侍郎，即中書侍郎。同東西臺三品（662－672）年間的稱呼，即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