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招招手,守在大門旁的中年太監(jiān)機靈的小跑過來,低眉垂首道:“總管有何吩咐?”
王公公籠著手,靠近他耳邊,小聲說道:“請殿外的那位鎮(zhèn)撫使大人進來,不要驚擾其他人。”
那個太監(jiān)點點頭,拱著手弓腰慢慢離去。見到他這副樣子,王公公眼中閃過一道滿意之色。
恰好,在這時,皇上的藥來了,白底花紋的瓷碗里盛著濃褐色的藥液,若有若無的苦味散發(fā)而出,讓人覺得難受。
王公公接過藥碗,揮手讓送藥的人離開。萬歷皇帝此時已經(jīng)閉目養(yǎng)神,眉心濃郁的疲憊之色難以掩飾,他已經(jīng)是精力不濟,此刻不過是在勉力支撐而已。
從這可以看出萬歷皇帝的身體狀況是有多么糟糕,已經(jīng)是病入膏肓了。
看到皇帝這副模樣,王公公眼底閃過一絲悲色,輕聲道:“皇爺,喝藥了?!?p> 萬歷皇帝睜開眼,瘦骨嶙峋的手掌揉了揉眉心,顫聲說道:“嗯,喝吧?!?p> 王公公慢慢的喂他喝藥,他喝得很慢很慢,皺著眉頭,隨意道:“那個錦衣衛(wèi)要稟告何事?”
王公公手上動作一頓,邊喂藥邊說道:“老奴也不知是何事,只說是很要緊的事,事關西北大事,老奴也不敢馬虎,這就帶他進來了?!?p> “對了,他叫什么?”萬歷服下一口藥,沉聲道。
“他叫黃葉,很能干,聽說短短幾年就升到了西北鎮(zhèn)撫使的位置?!蓖豕ㄆ鹨簧姿?,正要喂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xiàn)了。
萬歷皇帝猛地睜開微瞇的雙眼,眼中似有灼灼的火光,臉上一陣潮紅,驚坐起來,大聲問道:“黃葉?”
王公公收回藥匙,思考了幾息,最后肯定的說道:“沒錯,就是叫黃葉?!?p> 聽到他的話,萬歷皇帝不復之前的疲憊,反而是神情大震,說道:“他到哪了,趕緊讓他進來!”聲音都剛硬了幾分,難以掩飾的激動。
是的,作為一個御極四十多年的皇帝,嗅覺肯定是非常靈敏。既是叫黃葉,又是在短短幾年升任,這兩件巧合,再加上這些年的西的局勢北雖說是安穩(wěn)了許多,看起來雖然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就代表著特殊和不同尋常,不同于以往,這些巧合足以讓他懷疑某些事情。
而這時,那位太監(jiān)已經(jīng)把黃葉道人帶到了乾清宮門外,王公公見狀,朝那個太監(jiān)點點頭,心領神會之下,他就出去請黃葉道人進來。
王公公正想接著喂藥,沒想到皇上卻是看都不看,理都不理,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大門,望眼欲穿。
終于,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步伐不緊不慢,可這一步步卻仿佛是踏在了萬歷皇帝的心尖上,震驚,憂慮,欣喜,惶恐,種種不一,到最后匯聚成一抹期待,他的眼神也是無比的明亮,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漸漸地,那個身影越來越近,身形還是那么眼熟,一舉一動與當年毫無差別,糾不出一點錯誤。
萬歷皇帝恍然間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的他,意氣風發(fā),青年天子,英明神武,大臣口中的明君,圣君。歷史上的萬歷“三大征”就是在那段時間,也是他人生的巔峰。
隨著他的生病,大臣們不厭其煩的上訴,自己只要一個不好就成了他們口中的昏君,庸君??伤纳眢w實在是撐不住,長時間的高強度處理政事,已經(jīng)讓他身體越來越差。
可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夜,徹底讓他清醒了。他直到那時才明白,他已經(jīng)置身于一個謊言之中,一個勢力極其龐大的巨網(wǎng),難以掙脫。以前的二十年的執(zhí)政生涯不過是一場大夢,不過,夢已經(jīng)醒了。他用了二十多年去擺脫去抗爭,結果卻是越陷越深,難以自救。
“臣錦衣衛(wèi)鎮(zhèn)撫使黃葉叩見皇上?!币粋€清朗雄渾的聲音將他回憶中驚醒,他定睛一看,那個熟悉的身影單膝跪下,雙手高拱,舉過頭頂,一如當年的模樣。
萬歷皇帝想要出聲,卻發(fā)現(xiàn)他已是哽咽,說不出話語。清了清嗓子,他才說道:“免禮平身?!?p> 而他面前不遠的黃葉道人此時卻是滿腹雜陳,難以言表。花白的須發(fā)不斷顫動,他緩緩起身,身軀沉重無比,道了聲:“是!”
此時,二十多年前的一對君臣再次相見,相顧其間。畫面定格,這一刻成為了永恒,成為了大明朝歷史性的一幕,也為這場即將到來的變革拉開了序幕。
看到那鶴發(fā)蒼顏的熟悉面孔,萬歷皇帝本來有很多想要說的話到了嘴邊,卻是無法開口。而一旁的王公公見狀,對門外的太監(jiān)搖搖頭,頓時會意,他們就領著守衛(wèi)的侍衛(wèi)離開了。
卻不料,萬歷皇帝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大伴,你先下去,朕有話和這位愛卿要講。”
王公公本來想要再說什么,但在對上萬歷皇帝不容置疑的眼神后,又咽下去了,只得彎腰緩緩退去。
此刻,在這間宮殿之內,只剩下萬歷皇帝和黃葉道人了,君臣兩人再次四目相對,還是萬歷皇帝先開口:“黃卿,你還好嗎?”這一句話,道出了多少辛酸之事,不堪回首。
黃葉道人眼眶泛紅,狠狠閉了閉眼,說道:“多謝皇上掛念,微臣一切都好?!?p> “那他怎么樣了?”萬歷皇帝似是小心翼翼的問道。
心里明白他說的是什么,但是黃葉道人卻沒有理會,而是取出那封錦衣衛(wèi)的戰(zhàn)報,走上床前,雙手呈上。
萬歷見他沒有答話,也是不在意,畢竟當年是他虧欠了他們。而他現(xiàn)在也是垂垂老矣,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唯一掛念的就是這泱泱大明和流落在外的皇子了。
萬歷皇帝接過戰(zhàn)報,顫顫巍巍的打開,戰(zhàn)報不長,他很快就看完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狂喜,一股氣血涌上心頭,他不禁大喝道:“好,好得很!”
此時,他感覺身上的病痛都好了許多,沒有什么比一場大勝更能振奮人心。歷史上的他聽了戰(zhàn)報,卻是怒火攻心,不省人事,沒有多久就去世了。
現(xiàn)在,一場罕見的大勝,讓他驚喜不已。他滿臉通紅,沉聲道:“這個耿少南真是不負朕的期望,把三邊之地交給他,朕放心。沒想到這次,他又是給朝廷送上了一份大禮?;仡^,一定要好好嘉獎他?!?p> 而此時,一道聲音傳到他的耳中,宛如一道驚天霹靂,遠比這場大勝更讓他震驚。
“陛下,這個耿少南就是您的親子,當初的齊王殿下?!秉S葉道人堅定,緩慢的吐出這道話語。
饒是萬歷皇帝經(jīng)過這么多大風大浪卻也是被驚到了,國朝鎮(zhèn)壓西北的大將居然是他的兒子,手握五萬雄兵,節(jié)制三鎮(zhèn)兵馬的延綏總兵居然是他的孩子,居然是當朝的皇子。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在這宮殿回響,黃葉道人趕緊上前,來到床頭,給他撫背渡氣,萬歷攤開掩住嘴巴的絲錦,雪白的緞綢上映著點點梅花,觸目驚心。
很快,他停住咳嗽,也鎮(zhèn)定下來。無力的攤倒在床頭,一雙眼睛盯著黃葉道人,“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的,他也明白,這一切不會是巧合,里面的種種謀算不過是無人發(fā)現(xiàn)罷了。
黃葉道人從身前掏出一封密函和包著的印鑒,玉佩,呈遞上去。萬歷皇帝緊盯著他,打開了密函,在閱讀過程當中,他是又驚又怒,又喜又悲。
張道真在密函中已經(jīng)把這一切包括后續(xù)的謀劃都告訴了他,是的,全都告訴了萬歷皇帝。這一切本就是謀劃好了的,不是嗎?
萬歷看完,打開那個包裹,宛如樹皮包裹的手掌摩挲著那枚玉佩,良久之后,似是嘆氣,似是欣慰的說道:“難為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