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蛋不想再當一個砍柴人,他想成為一個大人物。能夠?qū)W習(xí)上層功法,傲視天下。
二月間,大雪紛飛。
夜晚時候,風(fēng)雪打得窗框吱吱叫,蠟火被透過窗縫的寒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陳阿蛋緊皺眉頭手里握著一支禿筆,他知道,只有全神貫注才清楚畫在紙上的圖案代表什么。
他眉頭更緊,一雙煥然無光的眼神變得銳利了起來。
已經(jīng)畫了一百張:快手劍張亮對戰(zhàn)就一劍李光,以一招直搗黃龍獲勝;笑面劍張大強對戰(zhàn)大笑劍張志龍,以一招側(cè)面拂柳劍法獲勝;尋花劍趙錢對戰(zhàn)踏雪劍孫蹄,孫蹄使出踏雪步法又以一招蜜蜂問心劍法勝出趙錢半招。
陳阿蛋手拿禿筆,越畫越快。一百零一張時,他拿著禿筆的手停了下來。他眼神一沉,手里的禿筆折成兩半。
風(fēng)雪終于攻破了陳阿蛋最后一道防線,把窗戶吹向了無盡黑夜中。發(fā)出一聲巨響聲,寒風(fēng)如同刺客破窗而入。
以勢不可擋之力把陳阿蛋逼到了墻角。
他背對著打開的窗戶,用身體擋住寒風(fēng)的突襲,來保護蠟燭燃出的光亮。
寒風(fēng)吹開了他單薄的衣裳,又以無情之態(tài)殘忍如刺客手中的利刀誓要捕滅世間上的最后一道光。
枯草堆上的半支禿筆放在嘴邊時,陳阿蛋用嘴巴蘸了三次。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陳阿蛋完成一百零一張畫。
“是了?!标惏⒌凹拥綇牡孛嬲玖似饋?,“不管什么劍法,能制敵的卻只有一招?!?p> “快手劍張亮、笑面劍李大強、踏雪劍孫蹄他們之所以能取勝,就因為他們最后一招使對手避無可避,破無可破。只要學(xué)習(xí)他們最后一招,劍術(shù)便會有所成就……可是……”
陳阿蛋雙腿一軟,倒入草堆中。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后背被寒風(fēng)吹得已經(jīng)麻木。
好厲害的風(fēng),好暖的陽光。他躺著,感受陽光給予的溫暖。
但他不能這么一直躺著,他還有沒有做的事。
他沒了親人,一個人生活在山上,以砍柴為生。但是,這不是他要的生活,他想成為大人物,想成為劍圣。
這是他的人生目標。
他也一直在為這個目標而奮斗,陳阿蛋已經(jīng)很努力了。只是,沒有足夠好的條件能讓他進步,他沒有老師,沒有功法。每天趁著送柴時間,偷學(xué)幾招。只學(xué)到了劍招,學(xué)不到劍意。
陳阿蛋知道,表面上看起來很努力,其實沒有實質(zhì)性進步。
可是,沒有別的辦法。
這點偷學(xué)的機會如果都放棄的話,他更沒有機會成為劍圣。
陳阿蛋望著陽光,他眼睛不眨,無視陽光是否強烈又是否能刺痛眼睛。他的決心,就如同陽光一樣,照亮了前進的道路。
從屋子里走出,打算去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剛走出來,白雪便淹沒了他的膝蓋。
對陳阿蛋來說,不足為奇。他記得雪國二一一年的那場大雪漫過了腰肢,導(dǎo)致他不能去砍樹,因此受到了極嚴厲的懲罰:打掃馬圈一年,要求一塵不染;到練武堂當師兄弟們的靶子,要求不許還手。
除了雪的厚度發(fā)生細微變化外,雪國再也感受不到有什么新鮮。
不過是日復(fù)一日得砍柴。唯一差別,就是有時砍的多有時砍的少。
白雪如同面粉一樣,鋪將下來,把整個雪國變成了白色;一棵棵原本發(fā)綠的松樹,落滿了白雪,隨之也失去了它本來的色彩;一眼望去時,一座座高山還能與天際分離,如今仿佛也生在云煙霧繚之中,一時不能與天際分離;冰河結(jié)了一層冰,馬車和行人都可以從上面行走。但是,他們都只能在視線范圍之內(nèi),沒有人能走出這片冰河。就像一幅畫,如果畫家不把畫加大,所有人都還只能生活在畫里。
河的那一邊會有什么?陳阿蛋心里想。
唯一吸引眼球的色彩便是紅色,那說明,師兄弟們過招分出了勝負。隨之傳來好消息,誰誰誰的武學(xué)又提升了。
然后,會有人告訴陳阿蛋多砍些柴,需要用柴煮肉,慶祝某住師兄得到了武學(xué)提升。陳阿蛋心里莫名會有一種不是滋味的感覺,實力提升,這對他來說太向往了。
可是,這個人不是他。
陳阿蛋卻始終欺騙不了自己,他知道,最使他難忘不過于黑色——無盡的黑夜。
白天能夠聽到聲音不是練劍聲,因為他離練劍堂還有半個時辰的距離。所以剩下唯有風(fēng)雪聲,以及風(fēng)雪吹動松樹發(fā)出的窸窸窣窣聲。砍樹的時候,先是聽到砍刀砍入樹中的聲音,樹木晃動把松林上的積雪抖落下來,再次發(fā)出無人問津的雪落下的聲音,直到陳阿蛋能夠聽到自己心跳聲,他才會覺得雪國陷入到了平靜之中。
一個人久了,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無法阻止自己一次又一次去嗅白雪的味道,因為他不想陷入回憶之中。白雪的味道很復(fù)雜,即冰冷又溫暖。因為每次去嗅時,他都會想起一個人和與這個人一起的時光。是這個人給了他溫暖,也給了他冰冷的感覺。
陳阿蛋甚至懷疑自己,該不該去嗅白雪的味道,他已很難斷定嗅白雪的愚蠢行為是對是錯。他把鼻子堵上,只為了不讓自己陷入回憶,因為他知道他的時間不多。
而他也只吃過一次白雪,三年前吃過一次。沒有味道,入口即化,徒增一絲冰涼。涼到不愿回憶起的往事,接踵而致撞動大腦。他便不敢再次嘗試白雪具體是什么味道,甚至有意避而遠之。他把自己的鼻子堵上,嘴巴也堵上。
可是,他感覺并沒有好受多少。因為即使不嗅,他還會陷入回憶里,忍不住去思念那個人。
他立著身子,雙腳踩在白雪中,終于決定跨出第一步,去見一見他最親近的人。然后,準備再次參加練劍堂比試。
陳阿蛋往房子的背陰處走,他來到了一棵大樹邊停了下來。他看到一個身影朝房子的方向奔來。他用手扶著樹,凝視山下。
那人的面相越來越熟悉,身材高大,白色與青綠相間的衣裳一塵不染。他走在雪地中,一眼便能瞧見。青藤綠葉圖案只有雪國王子才能穿的布料。
他來這里做什么?陳阿蛋想,要是再叫別人看見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只是一個砍樹的,你沒必要這么對我。
雪花落進了陳阿蛋眼里,他眼睛眨都不眨,依舊目視山下。呡著嘴,只用鼻子出氣,一團團熱氣覆蓋住了陳阿蛋的臉。云煙繚繞中,他的嘴唇更加干枯,一層層似掉非掉的死皮粘住了雙唇。
他看他從山下一步步跑來,那人停住了腳步,雙手扶著膝蓋,原地大口呼吸。
陳阿蛋看到他抬起了頭,兩人彼此都望到了對方。他高鼻梁,皮膚白凈,一身書生氣。
兩人年齡相仿,但陳阿蛋總是覺得,自己十八歲的年齡,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三十歲的中年人。與王子格格不入。
陳阿蛋沖到山下,扶著他,來到了屋子里。
王子天生不愿習(xí)武,因此體弱。他經(jīng)不起寒風(fēng)吹打,白雪蹂躪。
“天冷,以后就別來了。”陳阿蛋一邊說一邊生起了火堆,把為王子留著的杯子從屋子的角落里拿了出來,用布擦了擦。
王子蹲著,靠近離火堆,他雙手摩擦發(fā)出的聲音掩蓋了外面的風(fēng)雪聲。
“我做不到?!蓖踝踊卮?。
陳阿蛋轉(zhuǎn)過身,倒了一杯熱水,端到王子面前。
“先喝口熱水?!标惏⒌罢f。
王子接過,但只用手端著,遲遲沒有喝。
兩人都圍坐在火堆邊,眼睛看著火焰。
“以后可能就見不到我了?!彼麄儺惪谕曊f了出來。
“為什么?”兩人相望,同時問出。
“你先說。”陳阿蛋注視著王子。
“你知道,我身子弱,經(jīng)不起風(fēng)雪。”王子臉上露出了笑容,“你又是為什么?”
“十八歲最后一戰(zhàn),明天就是練劍堂弟子選拔,可能我會失敗?!标惏⒌罢f,“我不想再做一個砍樹的人?!?p> “名利真這么重要?”
“你能體會不到我的感受,我快瘋了,不喜歡砍柴?!标惏⒌耙е?,“他們嘲笑我,我打了他們,他們也打了我。陳叔為我出面,回來時卻成了一具尸體。這是一個殘忍的雪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p> “陳河!”王子一躍跳起,“你知道這話要是別人聽到,會是死罪嗎?”
“沒有你保護我早就死了?!标惏⒌岸⒅踝樱澳闶窍胱屛腋屑つ銌??”
“陳河,別去爭。你會沒命的。這次練劍堂參加弟子中,不像往年。不僅有卸林隊教頭的兒子,還有我的姐姐,他們的實力已經(jīng)到達劍士小圓滿?!蓖踝诱f,“放下名利仇恨,我會想辦法把你安排到我身邊?!?p> “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我的感受?!标惏⒌罢f,“讓我放下,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你不怕死?”
“我怕林柱不死。”
“他是我姐姐的人,沒人能拿他怎么樣。”
“所以,我的命我自己打,不用別人操心?!?p> 王子聽后,臉色終于沉了下來。那杯端在手里的水,也涼了,甚至比外面的風(fēng)雪還要涼。
面前的火焰像是燃燒到了心頭,彼此都在做著掙扎,然而他們的表情沒有緩和。
此時,火勢旺了起來。烈火把他們與外面的世界相隔離。
“把杯子給我,給你重新倒一杯?!标惏⒌罢f。
“水無味,再暖的水也不好喝?!蓖踝诱f著,把杯子丟入了火堆中。
陳阿蛋心頭一驚,身子僵硬,像傻子一樣看著火堆。
“如果還把我當朋友,別再勸我。”陳阿蛋說。
王子沒有看陳阿蛋,只側(cè)著頭。
“我要讓看不起我的人,有朝一日全部臣服于我的腳下?!?p> “這是我最后一次來?!蓖踝诱f。
“我知道?!标惏⒌暗椭^。
王子盯著陳阿蛋,外面的風(fēng)雪似乎也停止了奔跑,這一刻,格外安靜。
而那堆火,就像是在狂歡一樣。還有那燒好的熱水,滾動著。一切都顯得特別有活力。世界也隨之動了起來,那跳動的心房也變得更加劇烈。
“你不再是我朋友?!蓖踝诱f。
“你也不再是我朋友?!标惏⒌罢f。
“你我互不相干?!蓖踝诱f。
“互不相干?!标惏⒌罢f。
王子是陳阿蛋在這個世上唯一朋友,陳阿蛋也是王子唯一的朋友。如今,他們各自都不再是彼此的朋友。倆人從小相視,說了多少心事,一起開心過多次,也悲傷過很多次。
這一次不同,陳阿蛋不會改變主意。
從陳叔死后,陳阿蛋自己都覺得自己變了。
王子走到門口,從懷里拿出一本書籍。轉(zhuǎn)身,把書籍丟入到草堆上。
陳阿蛋目光跟隨書籍望去,上面寫著《空氣劍法》。
他跨出門,想追上王子,卻只能看到王子遠去的身影。
陳阿蛋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王子遠去的背影。
原諒陳阿蛋吧,他沒有辦法。陳叔的仇要報,這些欺負過他的人,陳阿蛋也一個不會放過。他的感覺沒有錯,確實變了,他多了一顆不屈的心,一顆似乎要傲視天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