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鐵血公主（一）
“公主，讓我扶您回去吧……”
梳著宮女發(fā)髻的女子穿著宮裝，恭敬的守在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華服女子身邊。宮女螓首低埋下的眼中流露出說不出的擔(dān)憂。
金絲滾邊的紫紅色衣袍下伸出一只蒼白纖細(xì)的手，手的主人生的眸若星辰，眉如遠(yuǎn)山，鵝蛋形的臉龐有著與生俱來的雅致與高貴。
她捏著手中的一方白帕子，目光始終注視著高臺上聲樂齊鳴、萬民祝賀中的那對正在行禮的新人。
“扶我回去罷?！?p> 一陣路過的風(fēng)，吹落她手中的白帕，帕子的一角露出一個“姝”字。
隨著輪椅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府邸的方向推去，女子再也沒有回頭看那方帕子一眼。
十年前。
靈華大陸上七分天下，大明國的實(shí)力不過是七國之中流。
然時局越亂，越是群雄倍出，是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南越、奚和、東蜀、大明、齊云、北域與西昌七國，皆是百家盛行，激進(jìn)抑或保守思想之流出入七國朝堂，一時間名士數(shù)不勝數(shù)。
中有數(shù)人最為出色，是謂靈華十三子。
傳聞言得十三子者得天下，但此十三人各為其國，彼此進(jìn)退有度，亦皆知天下大勢合為其旨，歷史之洪流無人可阻矣。
彼時大明國中，也是波濤洶涌，為王者林豪君亦有稱帝之愿，然手下僅有十三子之一——屈浩，人稱屈公子。
林豪君除了尊屈浩為上賓，還請其為宮中適齡王子王女授課，以示親近之意。
林姝是王之長女，眾兄弟姐妹中唯她向來最為穩(wěn)重。
但是有些事情，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就像她那天走進(jìn)屈公子授課的偏殿時，只一眼，眼中從此便只留得下那青松翠柏般的一人。
他教眾人識譜，她卻偏要聽他吟誦；他教授女子功德，她卻暗修奇門遁甲，課上用來刁難他。他講眾家之法，獨(dú)她耷拉不語。
不知何時，那個素來穩(wěn)重的長公主竟變得頑劣起來。
屈浩也在教學(xué)中發(fā)現(xiàn)這位長公主雖有些玩性，但質(zhì)地確實(shí)淳樸，他有心好好教導(dǎo)她，便與她促膝長談了多次。
五年后，大明國缺了一位風(fēng)華絕代的公主，卻多了一位能征善戰(zhàn)的女將軍——林姝。
從嬌柔的女子變成鐵打的硬妹，沒有人知道林姝對自己的訓(xùn)練嚴(yán)苛到了什么程度，也沒有人知道她看到屈浩對自己露出哪怕一絲贊賞時那份心中的狂喜。
她十五歲及笄那年，收到了他贈的一把金絲楠木雕刻而成的劍，劍身刻著他的親筆字跡：心中有劍，何須利器——屈浩。
她抿唇一笑，果然有屈公子的仁義之風(fēng)。
在她默然撫摸了那邊劍許久后，最終還是將它連同劍鞘一同束之高閣。
她雖心中有劍，但她還是要做那利器，不僅僅是大明國的利器，更是他屈浩的利器。
不掃平這天下之爭，又何來仁義之善？
不得大一統(tǒng)，何來國泰民安？
五年時間，耗費(fèi)了她作為女子最為美好的年華。
當(dāng)閣中閨女尚在對鏡貼花黃，她正面無表情的擦著自己染血的劍與戰(zhàn)袍；當(dāng)適齡的女子開始談婚論嫁，她卻在軍營中同其他將軍商量下一步的進(jìn)攻戰(zhàn)略。
十八歲那一年，她接連攻破齊云國十座城池，劍指齊云都城，勸服兩位靈華公子轉(zhuǎn)入大明國麾下。
捷報(bào)的喜訊讓她躊躇了許久竟不知該如何寫給他，卻先一步收到了他的來信，白紙上只有四個黑字：勿失本心。
夜半挑燈看劍，她想起母妃在出征前給她的忠告，姝兒，你這一去，恐怕再回來便是紅顏遲暮，你可在意良人難尋？
紅顏遲暮？
紅顏終歸會遲暮的，她也不在意所謂良人，她只要這天下天平，海晏河清，只要……那個人能夠得償所愿。
可當(dāng)她帶著大獲全勝的明軍準(zhǔn)備班師回朝的時候，一路上聽到的都是屈公子同青公子將要成婚的喜訊。
青公子，蘇青兒，那個被她從奚和國親自護(hù)送回大明國的女子？
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心中有什么東西在瘋長，一直瘋長到阻塞了她的喉嚨，讓她有話難言。
她這些年來的不語不爭竟是成全了他和別人嗎？！
雙腳猛地夾緊馬肚子，想要飛奔回都城的她卻被手下的人追著攔下，說北域傳來急報(bào)，北域王的殘黨召集了大量民眾準(zhǔn)備反叛。
北域？
那是他的故鄉(xiāng)，縱使他未曾說過，她也知道他是從北域來的人。
先前的手下留情，現(xiàn)在果真換來了更大的后患，她來不及多想，調(diào)轉(zhuǎn)馬頭離去。
到了北域國，大軍壓境，加上林姝先前已經(jīng)施行多時的懷柔政策，使得叛亂很快就平息下來。
叛亂的頭目是北域王生前的親信，他知大勢已去，一刀摸了脖子，而他手下的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年則用仇恨的眼睛注視著她，這也是十三子之一的名士。
她正要上前說服他的時候，少年先上前一步拔出了她的劍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血濺滿了她胸前的甲胄。
少年的眼中帶著恨意，嘴角卻露出慘然的笑，“回去告訴屈浩，他那技不如人的弟弟，死在了他的主子手里！”
少年跪在地上，死而不倒。
林姝將那把劍從對方身體里面拔出來，留下一句“厚葬了”便轉(zhuǎn)身離去，她知北域是他故鄉(xiāng)，卻不知他還有個弟弟。
十年過去，靈華大陸終歸是一統(tǒng)了，原先的其他六國被改編成三十多個郡縣，統(tǒng)歸大明國，而大明國的國主正式稱帝，定國號為天平，舉國施行與民休息之仁政。
卸下戰(zhàn)袍的那一刻，站在城墻上看著下面人來人往的百姓的她，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十年前的那位長公主已經(jīng)回不來了。
“……長公主殿下一統(tǒng)天下有功，加封榮親王，賜榮親王府邸一座，黃金萬兩，良田萬頃，食邑萬戶……”明皇能將一位公主封王，實(shí)為罕有。
她攬衣正欲跪拜自己的父皇，那已然稱帝的人卻笑意吟吟的免她跪拜，緊接著便問她，滿朝文武可有她中意之人。
她不需看到那人的表情，便知道父皇給了她權(quán)勢與金錢，換回的不止是她的兵符和大軍，還有他中意的某位駙馬……。
“兒臣愿意一無所求，只愿這將來的駙馬人選能由兒臣自己來定。”
滿朝文武竊笑而不語，一位雙十年華的公主，沒有金山銀山的陪襯又如何能尋到好駙馬？想要自己選駙馬，也得看看別人愿不愿意吧？
明皇擺了擺手，示意臣下安靜，應(yīng)允了林姝的求請。
從她正式開始入住榮親王府的那一天，無數(shù)圍繞著她的猜測紛紛展開了。長公主被奪權(quán)了、軟禁了、等著某位駙馬的入贅了……不一而足。
而她在公主府里，等過一個春天，又等過了一個夏天，始終沒有等來他看她，只等到了他大婚的消息。
她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帶著厚禮前來屈府拜訪他，負(fù)責(zé)接待她的人，卻是他的那位未婚妻蘇青。
她同蘇青只說了幾句話，留下禮物后便回府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她和他竟然會走到兩不相見的地步。
那天晚上沐浴之后，她的左腳開始疼痛發(fā)麻，第二天甚至不能下床。府中的大夫查不出來原因，最后請來了宮中御醫(yī)，卻也是束手無策。
一時之間，往日名冠天下的戰(zhàn)神公主竟成了一個雙腿癱瘓的廢人。
坊間盛傳她林姝殺人無數(shù)，如今遭了天譴，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屈府蘇青為她倒茶時，那杯茶水灑在了她的雙腿上。
她甚至不敢去想，這件事背后有沒有主謀，她也不想追究到底是誰想要害她，又是誰在看似平靜的生活里為她設(shè)計(jì)了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的圈套。
在屈浩和蘇青大婚那一天，她讓身邊的親信推著自己去了。
坐在輪椅上的她，看著高臺上辦著盛大婚禮的兩人，她沒有笑，也沒有淚。
禮樂聲，民眾的歡呼聲，都沒有蓋過她耳中聽到的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青兒，我愿意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坐在回府邸的輪椅上，心中的鈍痛一點(diǎn)點(diǎn)的侵蝕著自己，往昔的歲月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
她習(xí)慣性的要掏出胸口中的那方帕子，摸到一片空空如也，才想起她方才把它丟了。
誰還記得，那一年的鴻雁傳書？
她在軍營苦練時，大著膽子寫了一封情書，后來找機(jī)會偷偷塞進(jìn)那人桌上的書里。
那一年的生辰，她收到了那方純白的帕子，上面只有一個“姝”字，那是他的字跡。
“來人?！?p> 她大喊了一聲，準(zhǔn)備掉頭去把那方帕子撿回來，然而外面卻忽然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
下一秒，整輛馬車撞上了一堆街角的亂石，在她被彈飛出去了那一刻，她的脖子感到了一股劇痛，那是被人割喉的痛楚。
——
“所以，你想要什么？”
被召喚而來、處于漂浮狀態(tài)的林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眼前這位雍容華貴的公主，不對，是公主的靈魂體。
“我把我的記憶提前給你，是想讓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轍。權(quán)勢、天下、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你幫我再重新活一世，至少……不要再喜歡上那個人?！?p> 長公主的神色有些憔悴，她所剩的精神力已經(jīng)不多了。
“如果你能做到讓我滿意，我會把我剩下的精神力都給你，言出必行?！?p> 林姝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能進(jìn)入你多大的時候。總之，我肯定不會再讓你死于非命的，其次，我會盡可能的讓這一世的長公主過得快樂?！?p> 順便，也會一會那個屈浩。
當(dāng)然，這是林姝自己的心里話，她總覺得原主的死和這個人脫不了關(guān)系。
長公主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同意了。
林姝還想問問她，怎樣才能提前獲取宿主的記憶，一道白光卻迫不及待的把她吸了進(jìn)去。
隔著一層白色的薄霧，林姝覺得自己隱約能看到下方那千軍萬馬的場景。
緊接著，她感受到了一股血液流遍了全身，胸腔里的心臟正在砰砰的跳動著。
再睜眼時，她已代替原主，成了大明國的那位鐵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