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更要道謝。謝謝你,救了我這個讓你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闖入者死在你眼前的人?!?p> 話題的突然跳躍讓小室內(nèi)本便有些尷尬得凝滯的氣氛更顯沉寂,此言一出,一時之間,兩相對望的兩人俱是沒有再說話。
雖知終有一刻他們還是會再度談及此事,但這么快,又在這么個場景下,是少女從未想到過的。
本被掩壓下的困惑與不忿又隱隱地有了重新浮現(xiàn)的勢頭,盡力地讓自己不去多想,畢竟他仍是重傷在身,不愿提及可能再敗壞她心緒的事,以避免她不得不在這個少年還需要人照料的時候遠避。
但是,他似乎卻并不作如此想,見她一時半晌未曾言語,便淡淡地加了一句:“讓你勉強救下我這個濫殺無辜的人,想來,一定很是讓你為難吧?!?p> 這實在是一句足以讓好脾氣的人也要心生不滿的話,她若是再刻意相避,反倒顯得不識趣。既然,他這么難得地想主動說清一件事,不妨就給他一個機會。畢竟,她的心底深處,確實還剩下這最后一點芥蒂。
“你說的或許不錯。我確實沒有什么把握,我救下的人,到底是否是一個冷血無情、濫殺無辜的人。那日,倒底發(fā)生了什么?你真的殺了那個人么?還有另外一個消失了蹤跡的,又到了哪兒去?你,能給我答案么?”
少女一根根地豎起瑩白如玉的細指,一一道出自己心中的疑慮,明澈的眸子閃著清粼的光,通透得似可照鑒人心。一頭輕柔滑順的發(fā)絲隨著微微偏過的腦袋蕩漾,乍一看去,如春日傾瀉的雨絲,帶著一抹窈窕少女猶未脫去的一點稚氣。
幽深的瞳倒映著情真意切的少女,他不禁住了住,轉(zhuǎn)開了目光,越過鏤空的窗欞,看到了遠際天空初綻的晨光。
“那個倒地的人,確實死了,而且,是我親眼看著他精神暴斃而亡。”雖非親手終結(jié)了他的性命,但到底,他還是個冷漠旁觀的不存慈善之心的人。這樣的他,雖無甚大咎,但以她的角度看來,便該是滿負血債、罪衍累身的劊子手了吧。
眼瞳深處黯了黯,他靜了下來。
輕易地察覺出少年似是想掩飾什么,少女眸光一凝,進一步問道:“那個不見了蹤跡的人呢?他到了那兒去?為什么我翻遍了整個寂梧山,也沒有尋得他的蹤跡?還有,那人的尸身被你弄去了哪兒?”
“這個……你無需知道?!?p> 少年終止了她的疑問,不愿再透露。
但少女卻哪能就這么任由他糊弄過去?不依不饒地追問:“我無需知道?哼,另一個人,是不是根本沒死?”
并沒有意外她猜到了些什么,少年面色不變,仍是拒絕回答。
看著他堅冷的面色,少女停頓了幾息,娓娓道出了一句容不得他再無視下去的話:“你既肯說出這讓我覺得不妥的,那何不說出那能讓我覺得尚可的?故意藏著可以洗脫誤會的那一半,你莫非是刻意地想讓我討厭你?”
猝然說出了心中隱秘的想法,少年面色一震,不由看向了她。
說不出她那是怎樣的神色,似憐非憐、似惜非惜、似恨非恨、似惱非惱,夾雜著一切紛繁的心緒,蘊含著不盡的旖旎情思。
不知怎的,他就這么鬼使神差地開了口。原本,明明是打定了主意不會多說的。
“另一人……我放他出了林……”
雖然早有隱約的猜測,但當事實真的經(jīng)由他口說出時,少女仍是不免驚了一驚。
“為什么?”
少年的雙目對著她,似是沒有理解她的意思。
“為什么,你能放了一個,卻要讓另一個就這么橫死當場?”
她是真的不理解,為什么,他會做出這等前后迥異、自相矛盾的決斷來。
言談至此,少年不禁握住了枕邊的墨魂簫,看著它的目光一時出神。
“你知道,受了音魎鬼音影響的人,在昏迷時,發(fā)生了什么?”
能被他特意言指,必不是什么尋常事,少女眸光閃了閃,終于緩緩凝定。
看了她的神色,便知是猜到了真相,少年微微點頭:“那是一個幻境。還記得我與你說過?這寂梧的每一位音魎,都曾是建蒼千年之前的神音軍,也都是當年首屈一指的音道大家。那個幻境,便是由鬼音所演化的,那最后一戰(zhàn)的殺戮場?!?p> “在那里,每個闖入者都將接受人心的拷問,唯有能忍受鬼音侵襲,而不違背本心的,才不會暴斃當場?!?p> 少年細撫簫身,口中緩緩道出這殘酷而冷血的事實。
少女知道,那該是一場怎么樣的考驗,鬼音侵襲入腦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便是她這樣在音道上已有造詣的音師,都要忍受莫大的痛苦,更何況那樣的普通人?
“這樣的考驗,還真是鐵面無情……”少女慨嘆著輕呼了一口氣,“所以,那日在幻境中,他們……?”
面對少女的追索,他依舊以一副淡漠至斯的語氣簡略說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緣由,少女聞言,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久久不能言語。
“寂梧被列為建蒼九州之禁地,此事已是天下盡知。任何主動闖入寂梧的,必然是心懷他念。這樣的闖入者,罰之,本便無殆。音魎鬼音幻境中,若能堅守他最后的善念,方能得回一命,余者,殺之不可惜?!?p> 面色淡然的少年冷冰冰地說出這如判官般裁定生死的話,雖顯無情,但卻是無可厚非。
抱有僥幸之心,來此謀財,又在陷入死地之時,對同伴狠下死手。
少女不自覺地輕咬起唇,知道那人的死,確實是咎由自取。而另一個未曾主動出手、僅僅力求自保的人,也同樣被合理放回了一條生路。雖則不幸地失了智,卻到底還是撿回一命。
這樣一來,那一點對于江湖傳言的疑惑,也隨之渙然消逝了。傳言中有去無回的絕地,既無人生還,又是怎樣有了如此傳聞?不就是從這些幸運地保下了性命的失智者口中,一點點拼湊出的么?
她也因此知曉了,少年并不是那樣一個冷血無情的人,不會因為一點成規(guī)而墨守,嚴苛得不容一絲一毫的人情。他的淡漠冷清,不過是長年孤寂,獨守深山后,自然形成的,一張在塵世面前保護自己的假面罷了。
或許,冷硬如冰的少年,要比她想象中的,要來得更加脆弱和值得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