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我沒有資格讓你留下。寂梧獨居數(shù)年,能得一朝一夕的陪伴,便已是天意眷顧,更何況是你……讓我的永冬不再寒寂……”
少年這樣說道。
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樣子,臉上的淡漠超然一如往常。若不是與他相處已久,已是能夠從他那幽邃莫測的眼瞳中清晰無誤地讀出其真實想法的話,少女恐怕也真的以為他對自己的去留竟是恁般無所謂的。
但是,當(dāng)看清了他眼中的真意后,少女心中五味陳雜,竟反倒不知自己心中那莫名的情感是什么。
或許是不忍吧,任誰知曉了少年已然獨居深山數(shù)年,唯以一座無人問津的山林為命,想來都會生出一股由衷的悲憫來。更何況,如她這般,與其朝夕與共,互訴聆心的?
不僅如此,自己這復(fù)雜心緒中所夾雜的,似乎還有一絲甘意,像是一盞苦味回甘的清茶。
便如這原本該是無處可去的塵世,終究有了一處眷留之地,希望能夠讓孤泊遺世的她駐步,作為相互的慰藉與依存。
這一瞬,她想了許多,那于日夜交替中逐漸萌芽的情愫也似終于明了,教她認清了自己一直籠著層薄紗的心意。
看著眼前孤絕淡寞的人,她靜了幾息,輕移著蓮步,一分分地接近,最后幾乎偎進他的懷中。
少年顯得驚詫而茫然,因為她的過度貼近面色甚至有一絲淡紅。
“為何沒有資格?這些日子來,你我之間,難道就仿若萍水相逢?”
望著近在咫尺的玉顏嬌容,靈動穎麗的秋眸水波瀲滟,直直地鑒照入心底,讓他一時恍惚,絲絲縷縷的幽香繚繞鼻端,更是不知言由何起。
“……我不能挽留你,你的存在,于我來說,本便是無法把握的。我早已言明,其實你隨時都可以走……”
少年微偏過了頭,眼神閃避了她眸中愈加濃烈的情緒。
知道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也知道他一直都對自己抱有過度的崇視,以至于,直到此刻,他仍是不愿表露心聲。即便是她,都已然明白了彼此的存在于對方來說意味著什么……
“那這些日子,對你來說,是怎樣的存在呢?莫非連一句挽留,都不值得你說出口么?”
十指不自禁地緊握,為他接下來的回答而屏氣揪心。
“這些天……”
因她的追索而陷入了沉思,少年恍惚了起來。
回憶起他們的初見,回憶起他們之間說過的的每一句話,回憶起他們偕伴的那些個日日夜夜。這些,都猶如夢般不真切。習(xí)慣了長久的孤寂默然,倏忽之間,有一人闖入了他那本該是空無一人的世界,即便再刻意地忽視淡漠,都難免會有許多情緒為之而生、為之而轉(zhuǎn)。
那苦寒孤絕的永冬,終于因為她的存在而逝去。在他身上凝刻的時光,因為她的言笑晏晏而重新鮮活。久違的春暖,如夢似幻。這五六個月的時光,對于他已經(jīng)走過近二十年的人生來說,并不算多長。但,正因為其存在,他那幾近了無生氣的命輪才重新煥發(fā)了光彩。
“這些日子,像是一場夢。即便隨時可能消散而去,但依然令人無以忘懷……”
疏離的字句摻雜了一絲溫度,即便并不是少女想要的答案,但終究讓她緊繃的心緒有了些欣悅。
默默地緊盯著眼前少年的面容,似乎才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并不討她喜歡的人,竟也是那么的俊逸非凡。縱然冷峭如冰,但她知道,他原本,也該是如水溫和,引人沉溺的。
“所以,你早便認為我終有一日會走么……”
最后一句試探,想要誘出什么,盡管知道他可能一徑無言。
兩人之間再度陷入了沉靜,許久之后,才捕捉到少年低如夢囈的話語:“至少,我愿在你欲留棲時,給你一方棲身之地……”
心尖瞬時震顫,心潮帶來了無邊的暖意,熨帖了飄零無依的身軀。一句簡單的諾,擊中了她那最柔軟的田地。
濕熱洇染了眼眸,腦中已是一片昏然,情不自禁地向前偎近。輕仰著螓首,踮起腳尖,嬌柔的粉唇在少年的面上印下了一片無色無形的痕……
被靠近的人剎那凝滯了思想與動作,不知過了多久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什么,愣愣地看向了含羞低眉的人。
長而彎的睫似羽扇,半遮半掩了眸中溢出的情愫,清麗溫婉的容顏燦若云霞,勝過世間所有的奇景。
幾乎是不敢置信地虛觸著面頰,某處還猶自殘留一股水潤幽香。
“你……”
他本能地想要說些什么,空曠的腦海中卻怎么也找不出一個詞眼,從未有過的感覺攝住了他一切的冷定與神思。
“謝謝你,宸孤桐……”少女重新望入了他的眼底,面上猶帶的潮紅愈顯醉人,“這不是夢,你與我相處的這么多天,都不是夢。只要你想,以后,我們可以將這些日子一直延續(xù)下去的……”
少女言辭中溢漫著深情,教已然恍惚無措的少年無從接口。
輕輕抿唇笑著,她退了兩步,看向了山腳下的江流:“我……確實得回家看一下,但很快就會回來的。你要等著我……”
“……”
少年無言,唯有看著笑靨歡欣的她,微微點頭。
從袖中取出一支白色玉簫,遞給了他。
“這是……”
“若是要離開寂梧山的話,晝夢簫自然不能再留著,先物歸原主?!?p> 少年盯著纖指持著的精致玉簫,指簫之間,瑩潤透明竟成一色,分不清界限。
“……不,你留著吧?!?p> 少年抬眼看向她,言語之中蘊著些別樣的情緒:“有了它,你自可隨意進出寂梧山。這里,永遠會為你而留……”
少年顯得極為認真,在頃須猶豫后,她終還是淺笑著收回了手,心中也同樣有著一抹悸動。
“好,那這晝夢簫,還由我為你保存……”
兩相無言,默然頷首。
…………
梧葉有凋零,凰影無久定。
葉紅辭盛木,影去漸離邦。
幻景鏡有碎,桐留意成妄。
翩離云霞爍,非為枝頭客。
梧立獨固守,欲隨怎奈僵。
唯見空去影,光華散九江。
原為慕傾世,奈何堪求凰。
梧桐遙及憶,此情莫相忘。
自寂梧山頂悠然傳響的琴聲逸散滿山,穿梭在每一片枝葉中,吹拂在林外少女的肩發(fā)之上。
驀然回首,幾乎不需睜眼,便能見到那個一身白衣,于參天巨木下獨坐撫琴的孤寒身影。
眸中不加掩飾地流瀉出眷戀繾綣之意,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樣的心念,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情吧……
在原地駐足了許久,直待小雛凰落在肩頭,對準(zhǔn)她的小巧的耳輕啼,才羞窘地回過了神,瞪了下眼珠骨碌碌轉(zhuǎn)著的小錦。小錦略顯委屈地叫喚一聲,偏過頭去與羞惱的少女賭氣。
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自己已然不愿稍離的地方,心中暗惜。
雖然,他還是沒能將心意直陳,但至少,她已經(jīng)清楚了,他的心中,留有她的一畝三分……
纖麗的身影遠去了,獨立山巔的人久久凝視,直至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窮盡之處,也遲遲不肯收回目光。
他何嘗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或許,在決定將她留下之時,他的心中便已是對她揮之不去了。
但,這變幻無常的天意,這命途多舛的星盤,真的能如他所愿么?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