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掩閉的府門緩緩而開,未見其人,已先是震顫了心尖。
本欲離去的步伐早便釘在了原地,在重門開啟之刻,無措與懼避愈加煎熬著自己,幾乎在下一息便要拔足退離,卻不知是何緣故,終究未能將自己的腳步移動分毫。
古井般冷定無波的心剎那間泵動,劇烈地吞吐,將熾熱灼人如巖漿般的血液送抵全身,滾燙的溫度使人昏然,一向通透清明的神智在此刻有些封凝。
如此異樣的感覺前所未有,連自己都感到驚詫和怪異,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產(chǎn)生這種顯然過激的反應(yīng)。明明,不過是再見到她而已……
高廣的大門只微微向內(nèi)開了一個恰能容許嬌小少女進(jìn)出的空隙,瑩白如玉的指撐開了門扉,出現(xiàn)了一襲素白的清影,夢境最深處的眷憶之人。
窒息般的重負(fù)傾壓而下,磅礴而無邊際的情緒吞沒了所有。
那一瞬間,他才明白,今日自己的異樣是因為何。
長足佇立的等待,隱秘未改的牽懸,不言自明的期望……
所有的思憶、紛繚、亂念、留眷,都在見到那個深深留存于心底的人時,有了皈依。翻滾的潮涌有了傾瀉之渠,灌注向某個空漏的缺口。
但,也僅限于此了……
那個高懸于府門之上的匾額,時刻提醒著自己她的身份,以及,隨著這個府邸一同加諸于她身上的、已然無法抹去的契約。她,終究不是容許自己再像當(dāng)初那般輕易接近的人了……
死寂,如霜雪般降下,籠覆在心頭,再度一分分凝結(jié)因炙熱的情緒而消融的冰寒封鎖。
僅僅只能看著她,兩人之間,早便劃下天塹般不可逾越的鴻溝。
今朝的情緒激蕩,雖要比上次在錦府偶然撞見時來得劇烈,卻也更加的,不再有可能沖破那桎梏的心鎖。
長街對面,清峻涼冷的男子孤山獨(dú)立,霜染的面容即便是盛夏也不足以消融,一如既往的疏漠,隔絕塵世的傲然。
上次的匆匆一瞥還未發(fā)現(xiàn),原來不過月余的暌違,他竟已與那深山之中的寒涼少年不甚相同。即便,仍舊是那般遺世,仍舊是那般孤峭,仍舊是那般淡漠。他也,陡然之間變化了很多……
縱然刻意避離世事,她也總能聽到,那個歸都的帝君嫡子,在這短短的日子里,做到了些什么。阻斷間影的暗殺、鎮(zhèn)壓江湖的動蕩,以及,暗中,為錦家奔波至斯……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那個曾在寂梧山中不近人世的守靈人,縱然清冷少情、冷面無私,卻到底還是能夠接近。
而現(xiàn)在這個帝都之中施展才略的帝家子,已然地位超絕、身份尊貴,再不是自己這樣一個姻緣既定、有名無實(shí)的可笑“凰臨官”能夠肖想的了……
凄楚的笑意漸漸爬上艱難勾起的唇角,盡力地想做出自己早已作慣的禮待儀容。略微閃躲的清眸強(qiáng)自鎮(zhèn)定下來,客氣而疏遠(yuǎn)地投向?qū)γ妾?dú)立的帝君嫡子。
兩道復(fù)雜難明的目光相觸,皆碰出了冰漓霜迸的刺痛涼冷,不自禁地移目而去,絕望而神傷,消泯了一切隱秘的希冀與渴望。
一條長街,隔開的不是空間,亦不是時間,而是世情人心、世事難定、命運(yùn)坎折,以及,兩人極度相似的驕傲孤高,不約而同的自輕自鄙……
無言的相對久長恒遠(yuǎn),也亙永孤絕,一如此時此刻,兩人在心底那神似而注定引致悲劇的決意。
終究是她先開了口,以她在錦萬年多年禮教訓(xùn)誡下所養(yǎng)成的淑柔典雅,卻無疑劃下了不容逾越的距離的辭令:“不知帝子殿下大駕,小女子有失遠(yuǎn)迎,萬望殿下恕霏凰輕禮之罪。”
空靈清冽的嗓音不曾變化,卻無端覺出了其中的冷淡疏離,似一股冰流淌過長街,清晰而無情地灌入他的耳中。
清峻的面容靜凝不更,停頓之后同樣以淡漠的語氣應(yīng)聲而答:“錦姑娘不必多禮,神女傳人,身份尊崇,本無需對任何人屈身侍禮。”
僵硬而疏遠(yuǎn)的起始便注定了此次對白再不能掙脫客套又寡淡無味的往來禮辭,那一瞬間,心中像是有什么崩裂開了一道縫,溫暖甘醇的情意再無法阻攔地漏出,不知流向了何處,也不知可否尋覓到歸途。
清麗容顏上的笑意愈加合禮得體,一如應(yīng)對酬答的賓客,只聽見自己輕柔淑雅的聲音在問詢:“不知,殿下今日大駕于此,可是帝君或朝殿的諸位大人們有何見教?霏凰可需易服聽令?”
“不……并無他事,只是我有事拜訪……”
縱然常年不顯心緒,也被這聽在自己耳中仿若暗含譏誚的話語中刺一般,面色瞬時煞白,如同面對著向自己指陳著什么的判詞。
“有事拜訪?可是,霏凰與殿下之間,有什么可以深敘的?像殿下這樣的未來儲君,理當(dāng)不會將時間浪費(fèi)在霏凰身上的才是。”
胸臆再次被深深刺痛,忽而感到惶然和懼怖。
他,一開始,確實(shí)不是為了見她而來的……
客套疏離的話語暗合了事實(shí)的真相,也進(jìn)一步佐證了什么,斷定了某種不可辯駁的背叛,叛離了他曾以為的心意。
苦澀的酸意上涌,噎得他有些說不出話,無法回答出她那個僅僅是隨口一提的問題。
男子難以察覺的僵滯并沒有逃過她的眼睛,也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那些個日子的朝夕相處,她早便能在他那凝塑般的臉上辨出最細(xì)微的情緒流露,也同樣熟知了他的性情規(guī)度。
她自然是知道,他不會以兩人當(dāng)前的身份貿(mào)然來見她,也知道他一直都在為帝都的江湖動亂而勞心勠力,甚至還為此受了傷。師尊雖不曾明說,但那幾日,她似乎每晚都離府而去,她此來帝都的目的,已是毋需多言。
那么,他,自然是因為那事來拜訪師尊的。
清楚地知道這一點(diǎn),但她依舊說出了那句顯然會刺傷他的話。
甚至于,連她自己都不知,說出這樣的話,是為了拉開兩人的距離,還僅僅是因為,他,并不是因為她才來找她……
悲痛和悔恨交雜,毒火般燒燎著她的心,自食其果的煙塵嗆得她再難為自己喬飾罪衍般添上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