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查大夫和尤大夫的爭端暫歇,被稱作司老的醫(yī)師暗自松了一口氣。無論他二人爭端為何,也都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zhí),雖然這對大局來說,或許沒有什么影響,但倒底還只是私下爭端,并不適宜為他人所悉。
移目看向了突然出現(xiàn)在院門處的清峻青年,司老心下不免驚疑,可現(xiàn)下由查、尤兩人上前接待酬答顯然并不合適,唯有他自己近前致問:“敢問這位小友可也是醫(yī)師?從何處而來?當?shù)氐牟∫呤欠竦玫搅丝刂???p> 一連三問,幾乎已是成了近日來眾位醫(yī)師在濟城打招呼的慣用之語。此刻司老自己念來,竟忽而覺得有幾分滑稽。同時,一股悲哀之情,亦是無法遏制地升起。
面對司老主動的搭話,師華宸回禮致意,卻是不曾對司老的問題正面回答,反倒在默聲打量了那查、尤兩位大夫后問詢:“想是在下打擾了。適才在院外便偶然聽聞諸位的商討,似乎南地各州的疫亂局勢都不容樂觀?以至到了各地醫(yī)師都已人手不足的地步了?”
司老聞言微微沉聲,面色略黯地道:“雖然這場疫亂確實來勢洶洶,目前也尚未找出根除之法,但還不至于到了連人手都已是恁般捉襟見肘的地步……”
“是么,”輕凜的視線猶自在兩位沉默不語的醫(yī)師身上游移,教被注目者俱是覺出了一分審察的意味來,“如此便好,我還以為,南地的諸位醫(yī)師已然信心盡失,故才早早地做起了聚集醫(yī)道人手,以期固封一地,塞九州災患之視聽于不顧的打算?!?p> 此話聽著稍有些重,幾乎已算是有些直白地指摘著什么,司老聞言啞然不語,面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年輕人不甚虛假的話語頗有些汗顏。而另兩位方才爭論的醫(yī)師被如此責斥,羞惱之余,亦是對這位似乎有失禮度的后生晚輩隱然生怒。
“敢問小兄弟是何人?聽你話中時稱‘南地’,幾乎本身并非江南人士。若你還對江南疫亂了解未深的話,最好還是莫要輕言的好。畢竟,我江南醫(yī)師,又有哪個不是為了除疫殫精竭慮?出面指責我等的,至少也該是在疫亂中付盡心血的醫(yī)道耆老才對。”
率先出言的是查大夫,性情率直的他自然無法平白無故地蒙受這番指摘,在他看來,這個青年人的矛頭應該指向的只有尤大夫才是,自己又緣何受此冤屈?
“我確非醫(yī)師,但只要我是建蒼人,有心為祛疫而行,對于二位這般退縮行徑者,又有何不可指摘的?”
“足下未免言語失度了些吧。但凡見識過病疫侵襲之后的村里之地的,必不能說出這等草率荒謬的大話來。想是足下涉世未深,以為行世僅憑一腔熱血便能無往不利。然而,現(xiàn)實可要復雜難測得多,不是一套慷辭慨調即可解決的。待你真的為制疫做了些什么后,想必便會對今日的這番言論而羞悔……”
尤大夫在一旁微冷地陳言,辭令得體有度之際,卻也不失鋒芒。
眼看著這位青年人的幾句話便引起了查、尤兩人的針鋒相對,一場比先前更甚的爭論即將再起,司老不禁暗里憂急,連忙上前插言勸阻:“各位,如今疫亂紛起,禍降建蒼,正該是我等建蒼子民同心戮力,共抗病疫的時候,連攜相助尚且不及,怎反倒行將爭論了起來?而今之計,該當共商其事,以求紓解疫難啊……”
“司老德馨仁厚,儒風大雅,尤某謹遵教誨,便也不再計較了。惟愿世人能務實求是些,莫要連親手診治此番病疫都不曾,便如此妄為地處處指摘?!?p> 悠悠然道出這些,尤大夫振袖負手,格調甚高地復又落了坐。
淡漠地望了他一眼,清凜的視線中涼意更甚,師華宸一字字吐出,話聲中不自覺地附上了幾分音道攻伐:“諸位醫(yī)師之所為,我已盡收眼底,對于在抵御病疫侵襲中灑下血汗的眾醫(yī)師,任何建蒼子民都不可能去怪責他們。但,這與兀自退守,打算閉封一地,不顧他方生亡的做法是兩回事。”
“哼,可笑!誰說我是為了退避一地,不顧他方死活?在我看來,當前情勢下,閉鎖一地,斷絕人流往來,才是保下一地的有效之策?!?p> 尤大夫吭聲作辯,似乎頗顯忿然。
“可這也并非拒接他方流民,放任轄地百姓于疫亂中存亡的理由?!?p> “一派胡言!你又怎知我不顧百姓生死?!”
“據(jù)我所知,淮州村野凡是有染疫者,幾近闔村皆亡,即便有幸存逃出的,也往往被拒入各大城池。而這個現(xiàn)狀,自今歲疫亂初起至今,已然二月有余,卻幾無一點好轉?!?p> “這……這是為防病疫進一步擴散!而那些逃出染疫村野的流民,也大多都在一段時間的觀察后輩收納入城了……”
尤大夫厲色陳言,可落在師華宸眼中,卻分明是有些色厲內荏。
“況且,這與我現(xiàn)今所倡導的應對之策并無出入,而淮州如今被暫且制住的疫亂蔓延之勢,不也正是說明了此法的可為可行之處?”
師華宸望著情緒隱然激躍的尤大夫,語氣涼淡如寒井:“可有些百姓本該毋需橫死城外。病疫難除,祛疫之法遲遲不出,這等事實確實無從更改。但,我建蒼子民向來不該守退至此。天下醫(yī)師,應當盡心求索祛疫之策,而非攜地方官固封自保。保一隅之地,固然無可厚非,卻為下下之策。不到建蒼瀕臨覆滅之時,便永遠不該放棄任何一方一寸之地,放棄任何一個未染或受染的子民?!?p> 一聲聲斥責攜著音道攻伐直擊人心,瞬間便刺得方才還是一副高格的尤大夫渾身顫栗地跌坐下去,同時也鎮(zhèn)得院中另外兩人駭色不定。
因為他方才所言,幾乎每一城每一鎮(zhèn)都這么做過,且?guī)缀鯇⑵湟恢毖永m(xù)至今。
此刻從他人口中點出,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番做法,已然大大違逆了醫(yī)道準則,也早已成了默許甚至助力推行此舉的他們醫(yī)道生涯中拭之不去的污點。
“慚愧慚愧……”
司老疚責地低頭自語著,親眼見著此舉還兀自任之由之,個中罪咎,如今想來幾不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