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睜開眼,唇間的濕潤甘甜似乎仍不曾褪去。
視線下意識地在四周逡巡,尋覓著那個時時刻刻在腦海中載沉載浮的窈窕淑影,心卻瞬時空落落地了無所依。
身體猶有一絲倦乏,卻似乎只是久睡過后的積弊,再無一點重傷瀕死的虛弱癱軟。
照理來說,自己本該是死了才對,不知為何仍有著尚在人世的實感。
或許是錯覺吧……不然,何至于夢到了她為自己淚意婆娑,她為自己向天祈求,她……將她的臉一分分貼近?
重新闔上的眼瞼掩去了神色,卻抑不住嘴角的一絲苦笑。他,終究還是只有這個結(jié)局……
“你若真是這么想,倒真?zhèn)€有些對不起那丫頭了。”
如降自云端的聲音空靈縹緲,雖不帶一絲感情,卻分明讓他感覺到責(zé)備之意。
驀然啟目,錯愕而微冀地看向前方,見到的,卻不是那讓他魂牽夢縈的身姿,而是一道虛幻縹緲的影子。不禁微微愣怔,待細細辨認,才知是天凰神女的殘念。雖如此,但也畢竟安心下來,神女在,便意味著,她也在……
“晚輩見過天凰神女,未覺神女在側(cè),若有失禮之處,尚祈見諒?!?p> 掙扎著坐起,又想要下地向天凰神女致禮,卻被她輕抬的一只手止住了。
見神女如此示意,也未再加以堅持,只是,對于神女施救之舉的謝意卻是不可怠廢:“晚輩精元耗盡,神魂皆損,又有血蠱深種于身,搭救起來絕非易事,還要多謝神女相救了……”
神色誠摯地低眉拱手致禮,正欲再細問起她的狀況,卻忽爾聽見天凰神女似有若無的輕嘆:“救你的人,并不是我……”
這話不免教他一愣,不禁微惑地抬首:“不是神女相救?難道是杜老家主?不,也不可能。且不說他能否來的及為我祛除那只血蠱,我當(dāng)時神魂精氣盡竭,哪怕是天下神藥具備也是無可醫(yī)治……”
越說越是感到詫異,心底的不安也愈加磅礴。
自己的傷勢,絕非尋??芍蔚模舨皇翘旎松衽?,又有誰有這個能力救活自己?
幽邃的墨瞳不禁再度望向了神女,一個可怕的猜測緩緩浮現(xiàn)于心,卻見她竟似看透了自己的心中所想,真的緩緩頷首:“是錦霏凰那丫頭救了你?!?p> “霏凰……救了……我?”
沉抑的窒息感一分分攝住了他,如山巒疊嶂般層層壓負在身上,再難以掙脫逃離。
“她……她現(xiàn)在在哪?神女前輩……我想見她……”
“她已是走了。”
輕飄的一句如利劍般斬斷了心中的最后一分奢求,如雪峰般的峻顏霎時蒼白起來,下意識地向外張望,幾不可信地想要尋覓到那道纖柔嬌麗的身影。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正置身于先前那座斑斕谷內(nèi)的小廬屋中,半敞的軒窗透亮,隱約映出了窗外彩霧彌散的景色。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就如他當(dāng)初第一次在這斑斕谷中醒來時一般。只是,谷依舊、霧依舊、廬依舊,可人……卻再也不在了……
看著師華宸凝滯的面色,神色雅淡的天凰神女似是默然一嘆,微微啟唇向他解釋道:“你們當(dāng)時與杜濟恒分路后不久,毒靈群主動退卻,但越族的巫抵和那個名叫杜若曦的杜家后人追了上來。你耗盡了精元,又以靈魂為祭,雖擊退了他們,但你自己卻是生機盡泯。即便沒有之后的血蠱噬體,也是十死無生。待我蘇醒之時,見到的,已是天地俱哀,山河草木為祭之景?!?p> 聽著自己的死亡,師華宸卻是一臉漠然,哪怕是聽到自己死后竟引發(fā)了唯有列冊寥寥的天命之子才會出現(xiàn)的異象,面色也不曾稍變。只是在天凰神女口中得知了錦霏凰為他所做的選擇時,浮現(xiàn)出刻入心扉的哀痛之色。
“我告訴她,我于世間唯剩下這一道殘念,已無力救活你。若想救你,唯一辦法便是正式接任我,成為新一代的天凰神女,去成為這遂域九州的神,斷情絕欲,離開人世,枯待滄海桑田,直至永遠……”
“即便如此,她還是選擇繼任我的位置,承受涅槃之痛,用陰陽逆轉(zhuǎn)之力救回了你。至此之后,以人之身,守神之則,不可妄動凡念……”
神女縹緲的聲音止息,廬屋不由陷入沉寂。
許久許久,幾近凝塑的師華宸方才深吸一口氣,勉強平抑住自己顫抖的聲音,幾乎是自欺欺人般低聲呢喃道:“不,不會的,她不應(yīng)該這么做的。斷情絕欲……她知道這有多么苛刻……即便,即便是為了錦家,她也不可能會這么做才對……”
十指深深地嵌入掌心,他不明白,她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選擇。明明,他已是很知足了,又何必由她來做出如此犧牲?
“她在哪……神女前輩,她在哪?我要見她……若她放棄……是不是就……”
永遠淡漠沉靜的人忽而像是失去了冷靜,如換了個人般神色慌亂,急切地想要達成什么。
然而,天凰神女看著他,卻只是搖頭輕嘆:“莫要說胡話,你此時去見她,可不就是在害她?她將你送到這兒來,又掙扎了多久才離開。你若主動一見,定要她送命不可?!?p> 誠知天凰神女說的是事實,也明白自己所言是多么可笑,但……
翻涌的思緒如海潮般激蕩旋卷,搜盡腦中曾經(jīng)見過的典籍,想要尋出什么,眼前已幾乎因體內(nèi)氣血澎湃而一陣陣發(fā)昏。
直到,一柄墨簫伸到了他的面前。
沿著墨魂簫詫異地看向天凰神女,卻見她神色微慨:“這是她替你帶回來的,要我親手交給你?!?p> 深深地望著這柄對師氏有著別樣意義的音道秘寶,他緩緩伸手接過。
墨玉入手微涼,猶似此刻的愴然絲絲沁入肺腑。
將墨魂簫交還給師華宸,天凰神女的身影已是開始緩緩消散,他看著神色微憫的神女,終究還是在她徹底消散前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晝夢簫……在哪……”
“還在她身上?!?p> 苦澀的笑意不禁自唇際蔓延,點點滲透進心底。
曾經(jīng),他是多么希望,她能好好地保存著那柄、由自己親手交到她手上的晝夢簫。
可如今……他曾多么希望,現(xiàn)在就有多么企盼,她能將它留下。
因為這樣,至少,她不必懷著深銘刻骨的痛,去走向那不知何處的盡頭。
那樣的孤獨,他不想她像他在寂梧一樣,去承受千年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