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座古老的小城,有著上千年的歷史,明、清時代,還是知府的駐地。但到了民國時代,小城就開始有些落伍了,漸漸失去了往日的輝煌。解放后,就更加的落魄了,她的南、北方向的兩個邊緣地帶,一下子冒出了兩個城市。以后的以后,就有了些滄桑,有了些憋屈,她的面積越來越小了。盡管這樣,處在煙雨江南中的小城,又靠近六朝古都南京,繁華過后自會留下很多的痕跡。
城里有許多小巷,以數(shù)字命名的就有一條巷,二條巷……直至五條巷,有以功能命名的小巷,像柴巷、米巷、菜巷、竹巷……也有和宗教有關(guān)聯(lián)的巷子,如觀音巷。以人命名的小巷,就有王公巷、李家巷、劉家巷、肖家巷、蔡家巷等等。
巷子和巷子之間,又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巷相連,如同毛細血管一樣,將巷子和街道串聯(lián)起來。口字中那些富人曾經(jīng)居住過的老宅子,一律坐北朝南,白墻黑瓦,木窗閣樓,馬頭墻,典型的徽派風格。有些大戶人家,前有門樓,門前還有石鼓和拴馬石。青石或青磚鋪就的巷子,發(fā)出幽藍的光芒。清冽的河水,被引入到城中,在人工挖成的市河中歡快的奔流……
城處有駐軍,東營、北營,兩營駐地的之間還有馬軍。軍營外有高大厚實的城墻,城墻以外又有人工開鑿的城河。在城河的外圍,有三座高大雄偉的塔,突兀在山頂之上,呈三足鼎立之勢,守護一方水土的平安。
小城中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莫過于口字上邊的那一橫,那里集中了小城中所有的精華,旅店、照相館、縫紉店、電影院、百貨店、郵政所、中藥店、學校、炒貨店、回民飯店……整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過去的縣衙,就在這附近,現(xiàn)在是縣政府的駐地。
大頭還太小,不可能走的太遠,基本上都在過去屬于他家的老宅大院中玩,有時也有別的小孩和他一道玩。院子中有一口老井,常年不枯,井水清冽甘甜。大頭最喜歡的就是扒在井沿上從水中看自己的倒影,做鬼臉,丟石子,那漾起的圈圈水波,就像個千年老妖怪,將水中的那個大頭,變換成長的、寬的,若有若無的,蒙了面紗的形形色色的怪誕之頭。
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有種莫名的快感。這樣的心理,確實與他的年齡不怎么相稱。
附近還有一座大悲庵,里面供奉了死人的牌位。這些安放的靈魂,逢年過節(jié)在這里會享受后代的供奉。大頭也喜歡去那里玩,獨自在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里瞅瞅,那里看看,一副好奇的樣子。
他的腿還很短,邁過門檻都有些困難。常有個白發(fā)清瘦的老頭,跑過來幫他,有時直接就將他抱了進去。
老頭就住在大悲庵旁邊的一間低矮小屋里,聽說是上海人,原來還是個大學教授,不知是什么原因,也不知犯了什么錯誤,從千里迢迢的大上海被下放到了這座小城來接受勞動改造。
他勞動的工具就是掃把和一個帶長柄的糞瓢,可能還有拖把和小桶之類的東西,負責幾個公廁的清潔工作。
每天清早,他將他管轄的公廁打掃一遍,晚上又逐個的再打掃一遍。他很少說話,也很少和人交流,偶爾和別人迎面碰上了,也只是臉上的肌肉微微的抽動幾下,算是擠出了幾絲微笑。沒事的時候就待在那低矮潮濕的小屋里,沒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也不會有人關(guān)心他做什么。
老頭很善良,他注意到了常獨自一人外出的大頭,就暗中的打聽,偷偷的觀察……這小孩實在是可憐,沒有了父親,母親又不關(guān)心,姐姐們還戲弄欺負他,就萌生了強烈的關(guān)懷之心。他多次在無人的地方抱起過大頭,又情不自禁的在他的臉頰上親上幾口,有吃的,也會給大頭留著。
可能是某種緣分吧,大頭也很親近這個老頭,他多了一處玩處,常鉆進老頭那無人問津的小屋中,和老頭一起玩。
老頭將他抱在膝蓋上,講故事給他聽,給東西給他吃,這恐怕是大頭在這座小城中最溫馨最值得回憶的一段時光了。十分遺憾的是,他至今不知這老頭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現(xiàn)在何方,老頭竟像迷一樣的消失了。
再大了些,大頭的活動范圍跟著也大了些,不再是宅院,大悲庵,老頭的低矮小屋,口中的大大小小的巷子,他都用腳丈量過,甚至還到了口字上邊的那一橫,結(jié)識了口外的幾個小朋友。
口字上的那一橫,使小小年紀的大頭震驚不小。那里的人真多,好吃的好玩的也多,他有些應接不暇,口水一個勁的往上冒??伤麤]有錢,只能盯盯這個,瞅瞅那個,嗅一嗅鼻子,再就是咽口水,實在咽不下的,就只能讓它往外流了。
受不了啦,真的受不了啦,大頭趁人不備,偷了一個燒餅,迅速的鉆進了一條小巷。在一處僻靜的地方,他開始狼吞虎咽,沒一會就將那偷來的燒餅吃的干干盡盡,連粘在手上的一些很小的粉屑也被他那靈巧的舌頭舔到了嘴中??墒?,他還想吃,嘴中的余香,使他不停的咂巴嘴。再不能去了,要是讓人抓住了,可不是玩的。無奈之下,大頭只能悻悻地回家了。
錢的重要,恐怕在這個時候,就在大頭的心中扎下根了。
再長大了一些,也就是六、七歲的樣子吧,大頭走出了口字,到口外去晃蕩了。受當時社會和電影的雙重影響,一個區(qū)域里的孩子常會聚在一起,成立起一個類似少先隊這樣的組織,整天的喊喊打打,結(jié)果總是中國勝了,美國輸了。這些個按區(qū)域組織起來的少兒隊伍,井水不犯河水,要是過界了,就會大打出手,頭破血流是常有的事。
口字的東邊,有一片大范圍的居民區(qū),孩子們成立了一個叫“井岡山”的小隊。這里的小孩多,靠近過去的軍營,可能這些小孩,就是那些軍人的后代,因而格處的勇敢,氣勢也大。
外號叫賴皮的那個小孩,就是這個隊的頭。此人自小就有些心狠手辣,腰間別著把木制的手槍,動不動就打人,他自封自己為“洪常青”。但這人活的并不長,在八十年代的“嚴打”中,被正了法。
口字的西邊也是一大片居民區(qū),成立了一個叫“太行山”的小隊。某個領(lǐng)導家的小孩,是這個隊的頭。但這片居民區(qū)小一些,小孩少,氣勢上就弱了點。
可這里大都居住的是干部和工人,小孩們就有了某種優(yōu)越感,叫的也最響。他們使用的道具整齊劃一,一色的木制短槍,背后斜插著一把涂了白漆的木制砍刀。一旦遇上了對手,迅速的抽出砍刀,砍砍殺殺一齊奔了過來。
口字的南邊,不遠處就是小城的母親河,人煙稀少,成立不了什么像樣的小隊。口字的北面,是一家軍區(qū)醫(yī)院,那里原是府衙所在地,面積相當大??谧种械男『⒕陀悬c悲催了,這里成份高的多,那時的說法,都是狗崽子,本就要夾緊尾巴,但小孩們哪體會到這些,也成立了一個叫“東方紅”的小隊。
“東方紅”小隊,不用說,就是最弱最沒戰(zhàn)斗力的一個小隊,不是今天“井岡山”小隊打過來,就是明天“太行山”小隊打過來?!皷|方紅”小隊常作鳥獸散,躲都唯恐不及。
“井岡山”小隊和“太行山”小隊有時也會迎頭遇上。這個時候,雙方的小孩都血紅了眼,拼命的往前沖,磚頭、石子、木棍、大刀,拳頭……凡是能用上的都肯定會用上。結(jié)果是有的打破了頭,有的磕掉了牙,有的衣服被扯破……臉腫了,手破了,腿折了……但總是“井岡山”隊獲勝。
孩子們都非常有骨氣,受了傷也不會哭,更不會主動告訴家長,但有的父母看到受了傷的孩子,就不停的逼問。有時,就會在孩子們退場之后,后援的家長開始了登場,那陣式就不是孩子們心中的“打打殺殺”了。
大頭參加了“東方紅”隊,但很快就被母親祖美鳳禁止了。在這過程中,他沒少受到欺負?!熬畬健标牐疤猩健标?,甚至“東方紅”隊,都欺負過他。
白天,姐姐們都上學去了,不要多久,他也要去上學了。他一人孤零零的在家,實在是無趣??谧之斨械男『⒛赣H不讓玩,口外的孩子又不帶他玩。他只好一個人河邊去玩。
他最喜歡呆在小輪碼頭,看人來人往,輪船的進進出出。有時,他也呆呆的看別人在河中游泳,羨慕的不得了。有時,漁業(yè)大隊的捕魚船會過來捕魚,他跟著跑前跑后,興奮異常,網(wǎng)越收越緊,急躁的魚兒開始驚慌的躍出水面,開始是幾條,后來是越來越多,這是魚兒在逃命。
大頭的眼睛,實在是忙不過來了,這邊瞅瞅,那邊瞅瞅,到處都是魚兒在跳動。
終于收網(wǎng)了,魚兒真是多,鯽魚、鯉魚、胖頭、鰱子、鰻魚……,大頭那時可認不出是些什么魚兒,只知道白的、金黃的、青色的、黑色的、大的、小的……在船艙里碰碰跳跳。
也有人跟著魚網(wǎng)撿一些小魚,那都是些漁民不屑一顧的鯧條。大頭跟著也去撿,可滑滑的魚,他怎么也抓不住,倒是將身上搞臟的一塌糊涂,回家后,免不了要遭一頓打罵??伤褪遣婚L記心,膽子越來越大,走的也越來越遠,爬樹、下河,玩泥巴……身上總是搞的臟兮兮的,這免不了就是一頓臭罵,要是玩過了頭,將姐姐們改過來的舊衣服弄破了,那肯定會招來一頓暴打。
可大頭就是屢教不改,祖美鳳就更加厭惡這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