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玉睛,孔世成作為孔家的大孫子,很少過問,相比之下,何玉慧對玉睛卻極關(guān)注,她私底下向周尋打聽過。
在后廳檐下碰見周尋,何玉慧四下望了一圈,問,周先生,這些天還在查玉睛的事吧?
周尋稍愣了一下,點點頭,他知道何玉慧問的查跟他的查不一樣,幾乎不好意思直接回答。
有沒有頭緒?何玉慧低聲問,玉睛怎么丟的?
周尋搖搖頭,很羞愧。
何玉慧沒再說什么,但情緒很低落的樣子。
這天,孔家很多人出門了,孔青虬在房里跟他城里的團隊通電話,一個又一個,永遠說不完的樣子,整個孔家宅子靜靜的,周尋走出房,準備再好好看看孔家的宅子——他對這宅子充滿興趣,感覺每個角落每塊磚都充滿故事。在院里,他碰見了何玉慧和丹生婆婆,丹生婆婆在木輪椅上曬太陽,何玉慧在陪著,邊織著毛衣,軟暖的日光斜照著,她們的身子一半明亮一半陰涼,時光好像在她們周圍靜住了,周尋胸口一動,站下了。何玉慧抬起臉,看見周尋,笑了笑,臉上的欣喜很明顯。她招呼周尋過去坐,說正想找他。說著起身去搬竹凳。
周尋跟丹生婆婆打招呼,丹生婆婆雙眼木木的,也不知有沒有看他。何玉慧說,奶奶這兩天病又重了,不單認不得人,也聽不進話,早上我和媽要扶她到輪椅上,費了很大的勁。
周尋點點頭。
稍靜了片刻,何玉慧突然談起她的孩子。她說得有些含糊,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好像講得特別艱難,周尋聽了很久,理出了她的意思,其實挺清晰。她的孩子——男孩,就要出生了,可玉睛找不到,到時如果說找不到玉睛,孩子就無法得到玉睛的祝福。
這是孔家儀式中很重要的一天,孔家的孩子出生那天,孔家將孩子抱到后廳祖靈位前,告知祖先,并讓孩子的手觸摸玉睛,這觸摸是承認,是保佑,更是祝福。孩子擺滿月席時,會再一次讓孩子觸摸玉睛,當(dāng)著來吃滿月席的親朋好友的面,這時有種宣告意味。
玉睛不見了,儀式無法進行,她的孩子將是這么多代以來,第一個出生觸碰不到玉睛的孩子。何玉慧一定被自己對那種情景的想象嚇住了,表情呆呆的,眼眶發(fā)紅。
我的孩子得不到玉睛保佑。良久,何玉慧喃喃地說。
孔家的孩子都能得到保佑,玉睛都看著。丹生婆婆突然接口。
開始,周尋和何玉慧反應(yīng)不過,一時不知聲音從哪來的?;剡^神時,何玉慧猛撲到丹生婆婆面前,奶奶?
丹生婆婆又恢復(fù)了麻木狀態(tài),弄得周尋和何玉慧懷疑剛聽到的。
奶奶,你說的是真的?何玉慧抓著丹生婆婆的胳膊。
丹生婆婆沒反應(yīng)。
奶奶說得沒錯,孔家的孩子都能得到保佑。何玉慧聲音里含了哭腔,玉睛都看著,我的孩子它知道的,它在哪都看著。
奶奶,你點個頭好么?何玉慧輕晃著丹生婆婆的胳膊,除了茫然地看著她,丹生婆婆沒有任何回應(yīng)。
何玉慧嘆口氣,默坐了一會,開始絮絮地說。事后,周尋認為可能因為他陌生,何玉慧反而放松了,自己成為她的傾訴對象。
何玉慧談起孔世成——這是周尋第一次聽到她這樣評價他的丈夫——對玉睛丟失的事不上心,可能也是沒辦法,可他都沒有真正想過什么,孔青虬還請來了周尋。說孔世業(yè)所有心思都在鎮(zhèn)政府工作上,當(dāng)然,鎮(zhèn)政府的工作是要緊的,很多還是大事,可玉睛也是大事。
何玉慧細致地述說孔世成怎樣為鎮(zhèn)政府的事忙著,以前周一到周五幾乎都住在鎮(zhèn)上,現(xiàn)在他懷了孩子,他回來得勤了些,但都是早早出門,晚飯上桌才到家,很多時候還要帶些活回來干,有時躺床上還想著單位的事。一句話,何世成全身心撲在政府交代的事情里。何玉慧的抱怨里的驕傲也很清晰。
當(dāng)時,周尋有些疑惑,不知何玉慧為什么突然插上這些話,這些在何玉慧的敘述里顯得很突兀。但是越是不尋常的,越能引起周尋的注意,他越感興趣。他對這段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印象深刻。
后來周尋分析,這段話恰恰是何玉慧最真實的部分。
孔世成在鎮(zhèn)政府的工作,對何玉慧來說是某種重要的標志和支撐,作為丈夫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人,她時時記得這個身份,也想提醒這個身份。但這種身份是依托于孔世成的,通過孔世成的,鎮(zhèn)政府很遙遠,是孔世成的天地。而孔家可以是她的天地,她可以以自己的身份經(jīng)營孔家。周尋認抓住了何玉慧心底深處的東西,那里有架天平,兩端都沉甸甸,她如果保持住兩端的份量,又保持了平衡,將得到最大的支撐。
何玉慧認為孔世成對孔家不夠上心,她想孔世成明白,孔家跟他在鎮(zhèn)政府的工作一樣要緊,但孔世成似乎沒什么反應(yīng)。他這種沒反應(yīng)讓何玉慧弄不清丈夫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似乎很好說話,怎么樣都成,又似乎固執(zhí)極了,只認定他認定的東西,又不肯跟別人透露半句。這點讓何玉慧無奈。
從何玉慧言談中看得出,她對孔家在鄉(xiāng)里的聲望,孔家以往的威信很看重,她認為孔家原先的根基是了不得的,陽升鄉(xiāng)人沒有不明白的??蛇@些年弱了很多。說到這,她半垂下頭,搓著兩只手,好像陷入某種困境中。
周尋想告訴她,傳統(tǒng)家族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分裂了,以前很多重要的東西現(xiàn)在不重要了,現(xiàn)在有了新的重要東西。這種意思跟孔青虬表達很容易,跟何玉慧表達,周尋一時找不到路徑,他沉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