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丹生婆婆說玉睛是假的以后,孔騰的情緒就變得低落,他表現(xiàn)得那么明顯,吃飯時,飯后沏茶時,都半垂著頭,悶聲不響,就算鄉(xiāng)里寨里有人來,也只是沏茶招待,不怎么開聲,中午飯后孔家人各各休息或忙碌時,他總蹲在檐下或院子一角,一支接一支抽煙,連孔世業(yè)和郝婷結婚的事情也不怎么操心了。他去田里去得更勤了,扛一把鋤頭,在田里呆很久才回來。周尋曾跟過兩次,發(fā)現(xiàn)孔騰到了田里不怎么干活,偶爾干一點,也顯得沒有精神,更多的是蹲在田頭發(fā)呆,或搓著泥巴琢磨什么。
馮梅芳的話也少了——她一向安靜,這下更安靜了,跟以前的安靜不一樣,周尋無法描述,但感覺得到,假玉睛這事對馮梅芳有不小的影響。這些天,她除了忙家里的活,還多了一件事,就是去拜神,拜土地爺,拜三山國王,拜觀音,好像這能給她什么解答。但她仍是孔騰的某種支撐。
那天下午,馮梅芳給丹生婆婆端點心,孔騰跟進去了,心事重重的樣子,周尋隨了進去。這段時間,周尋幾乎成了孔家人,他進丹生婆婆的房間就像進自己奶奶的房間,丹生婆婆很喜歡他,竟愛聽他講的圣經(jīng)故事,周尋一講,她就變得安靜,但她目光和神色都很茫然,沒人知道她是否聽進去了。
馮梅芳照料丹生婆婆吃著姜茨湯,孔騰坐在一邊,突然長嘆一聲,提起玉睛的事。
馮梅芳轉頭看了孔騰一眼,孔騰立即意識到什么,不再說下去,但接著又長嘆兩聲。馮梅芳說,路還是人走著的,上天都看著,可也就是看著而已,人的事還是自個管著。
孔騰微微點頭。
又都是有定數(shù)的。馮梅芳又說,都安排好的,該經(jīng)的人事總要經(jīng)。
開始,周尋覺得馮梅芳這兩句話是矛盾的,先是路得人自個走自個管,又是都有定數(shù)的,早就安排好了。但細想竟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很迷惑,事后跟孔青虬談起,說不知是怎么回事。
孔青虬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矛盾有時就是統(tǒng)一,對立有時就是和諧。
周尋感覺得到,孔騰走出房間時,表情釋然很多。周尋對孔青虬說不知是不是自己錯覺,馮梅芳對孔騰真有那樣大的影響力嗎。
比你想象的大??浊囹罢f,我小時候就感覺到了,雖然大伯母不怎么說話,雖然事情好像是大伯在安排,這種模模糊糊的直覺很難說表述。
孔青虬是對的,隨著孔騰對周尋的信任加深,愿意跟周尋對話,周尋隨時會感覺到這種影響的痕跡。
孔騰下田,周尋跟著,兩人搭著話一路往田里去??昨v沒有干活的意思,在田頭找塊草厚的地方坐住了,煙摸出來,點燃。周尋知道,他有很多話要說。
梅芳說得對,不管玉睛在哪,總歸是玉睛。孔騰望著遠方,喃喃自語,那只眼睛一直看著人世,看著孔家這個家族,都被記著的。
孔騰像起了極大的信心,最后一句話語調(diào)變得堅定,朝周尋轉過臉時,眉梢眼角的愁意消失了。
孔騰提到玉睛曾在泥里隱了二十代,重新請出來時,依然是孔家的玉睛,依然看護著孔家。他提到做出那個決定的孔家先人,在不得以時卻想到了這個辦法。
這是最好的法子了,讓玉睛先隱一隱。孔騰看著周尋,滿眼期待,周尋看得出,他需要一個肯定的回答。
當然是好辦法。周尋堅定地回答,有安慰孔騰的意思,但也是他真實的想法。在這一瞬,周尋突然沒那么著急查出真相了,他覺得馮梅芳說得對,一切都有命運,或許玉睛不見正像孔騰現(xiàn)在自我安慰的,玉睛先隱一隱,作為精神象征的玉睛一直在。
孔騰掐滅了煙起身,走進田里,繞走了一圈,重新立在周尋面前時,滿臉激動,他有了新的主意,開始滔滔地說。
孔騰想開了,不管真玉睛是被替換掉不見也好,是因為世道人心變質(zhì)而變濁也好,就當是玉睛隱起來了,像很多代之前那樣,只是那時是埋進墳里,這時是以別的方式隱起,但那只眼睛是一直在的,孔家得好好維持著原本的樣子,等某一天,玉睛自然會再次回來的。孔騰提到了族譜,族譜沒有玉睛那樣特別,沒有玉睛的靈氣,但對家族來說,意義同樣厚重,族譜續(xù)著,代表家族也延續(xù)著,孔家的族譜,不單記錄著一代代的孔家人,還記錄著玉睛一代代的痕跡。
孔騰相信,族譜在,好好地記錄著,孔家家族就能一直維持,對于玉睛,只要等待?,F(xiàn)在最要緊的是,玉睛失蹤或變濁的事不能讓外人知道,將孔家族譜好好續(xù)下去,教導孔家后人看重族譜。
我要辦件事??昨v突然揚高聲調(diào)。他脖子往上仰,一只手高高舉起,好像面前有一群人等著他宣布那件事。
周尋等他宣布那件事,他卻不說,只是兩手搓在一起,不停繞圈。
孔騰伯,你想辦什么事。周尋忍不住了,他感覺那肯定不是一件小事,但看得出這事是孔騰臨時想到的,沒有先跟丹生婆婆說,沒有跟馮梅芳商量,這對孔騰來說太少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