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著眼前白色的碗,更準(zhǔn)確來說是白色碗中蒼白色的雪。
碗的周圍結(jié)起了淡淡的冰霜。
不久前又下起了雨,溫度本來就不高,此刻坐在狼雪面前,納特克斯感覺墜入冰窖。
這些狼雪是先前交易得到的,被王可存放在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只有在有需要時才會拿出。
比如眼下。
納特克斯閉上眼睛,刺骨的冰冷依舊存在,但相比于上一次,這種冰冷的感覺變得奇怪了。
那種瀕臨凍僵的閾值似乎提高了,原本在毫無防備情況下面對會凍死人的狼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對他造成生命傷害了。
然而,冷到極致的感覺并沒有消失,因?yàn)楹洌麕缀蹩旄惺懿坏缴眢w的知覺了,但意識卻格外清醒,有一種“吊著最后一口氣”的感覺。
是儀式的原因。
“納特克斯,”奈薇穿著厚厚的棉襖,坐在他對面看著他,“你接下來要怎么做?”
“見個家伙,它在‘失彩的世界’里?!?p> “‘失彩的世界’?”
奈薇看起來沒有預(yù)料中應(yīng)該關(guān)心他,或許是因?yàn)榧{特克斯跟她解釋過的原因,又或許是更特別的原因。
最起碼,這讓納特克斯很安心。
“嗯,一個……亡者的世界,需要用特殊的媒介進(jìn)入,狼雪就是一個媒介?!?p> “你去里面做什么?”
“找它問點(diǎn)事情。”
奈薇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過問,小聲關(guān)心了一句:“注意安全?!?p> “嗯。”
“我需要出去嗎?”
“如果可以的話,得出去,狼雪攜帶著死亡的準(zhǔn)則,這說法很玄乎,總之,就是無論你多么強(qiáng)大,都會受到這種規(guī)則的絕對掌控,王可……就被攻擊過,差點(diǎn)沒了性命。在這里待久了,你可能會被凍死?!?p> 他說得很慢,每吐出一個字,嘴中都會冒出陣陣白氣。
“好的,我知道了?!?p> 奈薇點(diǎn)點(diǎn)頭,起身朝著外面走去。
隨著身后金屬門合上,這個碩大幽暗的空間就只剩下他一人。
那么,開始吧。
他艱難地伸出手,端起眼前的碗。
然后,他張開了嘴,下一刻,蒼白色的狼雪倒進(jìn)了他嘴中。
對寒冷閾值的提升,意味著他必須要用更加狂暴的方式進(jìn)入那個特殊的世界。
五臟六腑仿佛在這一刻瞬間結(jié)冰,嘴中持續(xù)不斷的冷冰讓他不由得流出眼淚,接著眼淚就結(jié)成了冰霜。
白色的霧氣在他身上不斷冒出,蒼白的皮膚也開始結(jié)起淡淡的冰霜,藍(lán)色的頭發(fā)和眉毛不斷地掉下一顆顆冰晶,看起來……還有著某種怪異的美。
“哈……”
他張開了嘴,陣陣寒氣從嘴中吐出。
然后……他僵住不動了。
他如同一座冰雕,身體被淡淡的冰霜凍結(jié),微瞇的眼睛表面也結(jié)起了寒冰,看起來既唯美又恐怖。
身體散發(fā)的白氣也不斷地侵染著周圍,很快周圍就長出了一顆顆駭人的水晶簇。
……
一眼望去,皆是白色。
蒼白色的絮狀雪一片片從灰白色的天空飄落,在亮白色的光線映射下,形成一片片如同蒞臨深海般的丁達(dá)爾效應(yīng),雪仿佛成為了無窮無盡到讓人窒息的海水。
失彩的世界,亡者的世界,生者的禁地。
然而,就跟緯度與緯度之間那不可避免的過渡帶一般,縱然在此無容身之地的生者,依舊可以通過一些不為人知的手段窺視這里的奧秘。
若是他可以活著回去的話——這里,不止他在窺探。
納特克斯望著眼前的一切,然后看向了不斷朝著他走來的蒼白色身影。
那是一只由一片片白色的雪組成的狼,每時每刻都在自我分裂出另一頭狼,又每時每刻進(jìn)行自我自我,在這種矛盾而重復(fù)的狀態(tài)中,它的眼睛——兩顆藍(lán)色的冰晶,注視著眼前的來客。
分裂之狼。
“來找你一次并不容易?!奔{特克斯往前走幾步,“那邊的世界,我可能已經(jīng)死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身體——帶著一種蒼白色的質(zhì)感。
他準(zhǔn)備成為這里的一員了,只是有某種力量正在阻礙著這種轉(zhuǎn)變。
“我想知道‘悼歌詩人’,我需要在蒼白之地找到祂,告訴我……”
納特克斯停頓了一下,他知道眼前站著不動的分裂之狼在聽。
它聽得懂他在說什么。
“‘幻夢境’在哪里……或者說,‘幻夢境’的淺層在哪里?”
說出“幻夢境”這個字眼時,納特克斯感覺自己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被觸動到了。
這一趟,他應(yīng)該能拼湊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
沉默,就跟飄蕩的雪一般,只剩下沉默。
分裂之狼如同雕塑一般靜靜地注視著自己,最終它動了。
它發(fā)出了一聲低吼,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納特克斯跟上了它。
為了某種穿越空間與規(guī)則的利益,它必須幫助這個膽敢踏入禁忌之地的人……或者“人”?
到處都是飄蕩的絮狀雪,層層地堆疊在周圍,形成一片動態(tài)的海洋,納特克斯游動在其中,掀起了一陣陣波浪。
幾道蒼白色的影子在遠(yuǎn)處游蕩,被一層層的雪覆蓋起來,看不清楚面容。
呼……
呼……
呼……
某種風(fēng)嘯聲在耳邊響起,天空的雪也逐漸變得銳利,然后狂暴起來。
呼!
呼!
呼!
下暴雪了。
納特克斯頂著沒有任何冰冷質(zhì)感的暴風(fēng)雪,大片大片的雪打在他的臉上,或許把他的臉劃傷了,但他看不到,不清楚在這種特殊的狀態(tài)下,這種“受傷”會以何種形式呈現(xiàn)……或許也沒有,他沒感覺到疼痛。
也許是為了讓納特克斯能在一大片狂暴撕扯的光線中保持前進(jìn),分裂之狼降低了速度,走在了他前面幾步遠(yuǎn)的位置。
兩者保持著一種若有若無的關(guān)系,微妙而平衡,就跟這穩(wěn)定不變的距離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暴風(fēng)雪終于停下了,天空再次恢復(fù)那種時刻飄蕩著雪的狀態(tài),就像一片安靜下來的海洋。
剛剛在暴風(fēng)雪中,有幾道蒼白色的人影與納特克斯擦肩而過,它們沒有停留,而是很快就消失在了暴風(fēng)雪中。
停下后,納特克斯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更加蒼白了,就像是特地用攝影技術(shù)渲染出來的顏色一般,比死人還要蒼白,又如同一幅極淡的油畫。
或許是被蒼白的亡者掠奪了一部分顏色,或許……自己已經(jīng)成為它們的同類了。
又或許……還差一點(diǎn),因?yàn)槟撤N東西他依舊在踏入新層次的邊緣堅守,比如意識。
暴風(fēng)雪停下后,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朝著兩邊連綿的雪山。
納特克斯默默地跟在分裂之狼身后。
忽然,分裂之狼奔跑了起來。
它的身形如同鬼魅般閃爍不斷,兩顆藍(lán)色冰晶在光線的折射下閃閃發(fā)光。
納特克斯也跟著跑了上去。
雪山在他眼前越來越大,地形也逐漸陡峭起來。
白色的亡者也逐漸變多,它們扭曲著蒼白色的白氣身形,在這片廣域徘徊。
不過,它們都沒有去在意納特克斯他們。
隨著地形陡峭起來,分裂之狼又放緩了速度,最終變成了那種微妙的行走。
納特克斯也從奔跑變回了行走。
地形如同一條曲線一般朝著上方連綿不斷,分裂之狼一次次地朝著一個個落腳點(diǎn)跳落,濺起白雪,看上去十分游刃有余。
納特克斯沒有這種技巧,只能靠著笨拙的身體對抗地形的野蠻,速度也越來越慢。
時間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納特克斯不知道自己在這座山上待了多久,在這種特殊狀態(tài)下,他有著無數(shù)的力氣,也沒法死亡。
從原本的行走,最后變成了攀爬,山陡峭得可怕,幾乎跟一條直線一樣,只剩下幾個落腳點(diǎn)。
納特克斯靠著這種特殊的狀態(tài),上了又掉下來,然后再上去,一遍遍地尋找著一個個攀爬點(diǎn),就像攀巖選手一般。
他不知疲倦,有時上到了極高的地方,周圍都是淡淡的白氣,下方也是深沉的霧氣,接著他手忽然一松,便墜入了無底深淵。
一切都要重來。
分裂之狼趴在了他背上,它的身體構(gòu)造不適合攀爬這些山峰——或許它有更加特殊的方法,但它沒用。
有時候,納特克斯失足,分裂之狼忽然出現(xiàn)在了一個足夠它站立和穩(wěn)定身形的地方,伸出嘴咬住了納特克斯的衣服,就這么硬生生地將自己拖了上來。
他們默默無聞,自最開始相遇之后,就沒再說一句話。
分裂之狼也不再引導(dǎo)納特克斯,但納特克斯已經(jīng)知道了應(yīng)該怎么做。
只要登上這座山的頂端,一定可以知道些什么。
畢竟時間已經(jīng)沒了意義,長久的單一本應(yīng)該消磨他的意志力,但或許是因?yàn)樽约阂呀?jīng)跟這里的聯(lián)系頗深了,他已經(jīng)喪失了失去意志力的根本,他就這么不斷地攀緣,不知疲倦——“肉體”與精神。
終于,不知過了多久,在穿過濃密的白氣后,一切都豁然開朗了。
天空不再下雪,明媚的光線普照在山峰的頂端,一堆堆的雪在光線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周圍到處都是白色的霧氣,與明媚的上界形成了一道邊界,就像一片霧海一般。
納特克斯盯著眼前的風(fēng)景。
或者說,眼前的存在。
那是……一具蒼白色的骷髏。
那的確是骷髏,可卻如同山峰一般高大,甚至更加高。
它的下半身插進(jìn)了霧海,上半身卻野蠻地霸占了大半個天空。
它的外表就如同普通的骷髏,如果……不看它的頭的話。
那是一只蒼白色的巨型蝴蝶,蝴蝶保持張開的姿勢,以一種無法言說的方式與那些巨型骨骼相連接,緩緩地扇動著翅膀。
悼歌詩人。
納特克斯盯著眼前宛若神明一般的存在,心中蹦出了一個詞。
所以……這里就是蒼白之地嗎?
霧海——蒼白之地——悼歌詩人在這里——幻夢境……
納特克斯笑了,他似乎明白了。
他剛轉(zhuǎn)頭,想對分裂之狼說著什么。
然而,這只狼卻弓起身子,朝著眼前犬吠。
納特克斯意識到了什么,轉(zhuǎn)身看去。
一只蒼白色的骨骼爪子撕裂霧海,抓向了自己。
悼歌詩人看到了。
納特克斯只會被拍扁,他在這種爪子面前連螞蟻都不如。
但他沒被拍死,他被對方抓起來了。
兩根爪子就這么抓住自己的衣服,將自己朝著它拖拽過去——詭異無比——無法解釋。
分裂之狼死死地用嘴抓著自己的衣服,竟然靠著自己的力量對抗住了悼歌詩人。
納特克斯盯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明所以。
就在這時候,天空再次下起了大雪。
雪花紊亂一束束光線,在納特克斯眼前形成一片光怪陸離的景象。
呼!
呼!
呼!
納特克斯看不清眼前了。
雪花旋轉(zhuǎn)得越來越快,最終一切消失不見,只剩下了失彩的蒼白色。
……
無法想象這個碩大的空間竟然被低溫占領(lǐng)了,一簇簇的冰晶霸占著這里的地面,在天花板和角落形成了一根根冰錐。
冰錐與冰錐相互簇?fù)恚缤钗锇銖囊蛔裰醒由斐鰜怼?p> 冰雕看上去如此觸目驚心,那雙蔚藍(lán)色的眼睛結(jié)上了淡淡的冰霜,卻又帶著幾分凄美。
忽然,冰晶碎裂。
冰雕動了起來,或者說被冰封的人動了起來。
他緩緩從冰霜中站起,那些冰塊從他身上不斷脫離,砸落在布滿淡白色印紋的地板上。
納特克斯舒展了僵硬的胳膊,看著周圍一片冰景,沒說話。
他眨了眨睫毛,上面的小冰粒也掉了下來。
下一刻,他抬起手,盯著蒼白色的雙手。
他似乎更白了,如同失彩般的白色。
分裂之狼給了他一些饋贈。
“呼……”
他吐出了一口白氣。
嘎吱……嘎吱……
摩擦木頭的聲音響起,黑色的火焰從他周圍冒出,迅速侵蝕著一塊塊冰晶。
蒼白色的力量回歸了他體內(nèi),他的顏色正常了,但皮膚看起來依舊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
火焰不斷朝著周圍蔓延,腐蝕著這些低溫產(chǎn)物。
納特克斯臉上保持平靜。
他已經(jīng)想到如何使用新力量了。
但這并不是主要的,因?yàn)榧词箾]有新的力量,他依舊能靠著原先的計劃行事。
而他也不打算取消原先的計劃。
接下來該有的忙了。
因?yàn)?,要去卡納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