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三月。
渭北的澄城縣,呈現(xiàn)出了一片荒蕪凄涼的末日景象。
異常干冷而凜冽的爆風,卷著無邊無際的黃沙,在遠近轟著,沖擊著樹木,掩埋著干溝,碾壓著荒原。
眼看著就要接近目標,雖然這一刻蓄謀已久,為頭的白水縣流民王二,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生死成敗,在此一舉!
不過,他也想不得許多了,反正認命下去,也是橫豎難逃一死。
還不如拼他個你死我活!
轉(zhuǎn)念間,王二又想到早上那一幕,頓時熱血澎湃起來,再也不怕了。
今天早上,他在城西一個黃土原上,召集了數(shù)百個農(nóng)民,以墨涂面。
然后,他慷慨激昂道:
“知縣張斗耀,不顧俺百姓的饑寒死活,還要嚴催遼餉,這日子已經(jīng)沒法過了?!?p> “對呀王大哥,俺澄城縣和你們白水縣每天都在死人,可知縣狗官不聞不問,還要逼俺們交稅納糧,簡直天理難容!”
王二身旁一個紅臉壯漢緊跟著怒吼道。
他是一向跟王二要好的兄弟,名叫種光道。
種光道是個嫉惡如仇的家伙,加上王二已提前跟他商量好,便跟著鼓動眾人。
“兄弟們,俺們百姓現(xiàn)如今,還能怎么做?錢被狗官榨干了,糧食也被豪強和藩王們搜盡了,干旱又接連不斷,家鄉(xiāng)也沒法待了呀!”
“狗屁知縣,草他祖宗十八代!”
“張斗耀喪盡天良?!?p> “打進縣衙!”
……
看看面前眾人紛紛叫罵,王二感到時機成熟了,于是高聲呼道:“誰敢殺張知縣?”
大家看到一向有威望的王二,敢于為大家出頭,也感到受夠了世道,都忘了害怕,都一致回答:
“我敢殺!”
“我敢殺!”
“反正我一家都餓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了,王老大,我,我也敢!”
“我兒子去年都餓死了,現(xiàn)在沒牽沒掛,我也去!”
“殺了張斗耀,搶回我們的救命糧食!”
“對,搶回我們的救命糧食!”
“……”
走到這一步了,王二已下定決心。
他不禁再次看了看頭頂?shù)年幪?,身旁的油松,腳下的黃土坡,和遠方的旱地。
這是在與過去告別!
艱難地告別!
想到從此以后再也無法回頭了,命運也要從此完全改變,王二突然有些心酸地吶喊起來:
“蒼天已死!”
“蒼天已死!蒼天已死!蒼天已死!”
其他人一聽也是群情激動,跟著他吶喊起來。
有的喊得慷慨激昂,有的喊得淚流滿面。
如此叫應了三次以后,這些暴動的饑民,就跟著王二和種光道,拿上“武器”,義無反顧闖向了澄城縣城。
無論前路有多兇險,無論官府有多強大,無論接下來是死是活,這些饑民已經(jīng)決心要跟定王二闖下去,拿回屬于他們的糧食。
這些年,他們實在走投無路啊。
天氣久旱不雨,草木枯焦,赤地千里。
農(nóng)民們到處流浪,把草根吃光了,把樹皮吃光了,再也找不到吃的了,就吃石頭,加上天氣又冷,走著走著就死了。
但官府不但不減免租賦,賑濟災民,反而增派所謂“新餉”、“均輸”等徭役,猖狂催討。
于是,慘活下來,走投無路的他們,終于在流民王二帶領(lǐng)下,準備砍出武裝反抗官府的第一刀。
澄城縣城。
媽的,我怎么穿越到了這么破敗荒涼的澄城縣?
李元本來是現(xiàn)代一個學歷史文科男,昨天因突發(fā)意外,穿越來到明朝。
變成了陜西同州澄城縣,牙行經(jīng)紀李大安的兒子李元。
而剛來一天,卻又碰上了李大安患病死去。
他心情煩悶,但事已至此,不得不鎮(zhèn)定下來,適應下去。
匆匆辦了法事,他便準備出去一邊閑逛,一邊尋思脫身的辦法。
由護院隊長李大壯保護,李元來到大街上轉(zhuǎn)悠。
可所看到的,卻讓他大吃一驚。
舉目所及,街上的黃土墻,和披著黃沙的泡桐、洋槐等樹木,無不干枯欲裂。
而它們的樹皮,竟都被刮得干干凈凈,眼見得只能在風沙中等死了。
更讓人震驚的,卻是街上的人群。
整個街上稀稀拉拉數(shù)百人中,倒有百分之五六十的人是呆滯的乞丐。
他們一個個面色枯槁,身上掛著爛棉絮,身體如同包著皮的枯枝,癡望著過往的,如珍稀動物般的行人,百般求救。
而其他行人和沿街小商販,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只是有件舊羊襖裹身,空洞的眼神還有些僅余的生機罷了。
李元沒有帶錢出來,于是讓李大壯將身上帶著的錢,散給了沿路乞丐。
可這,遠遠不夠啊……
“賣閨女,嗚嗚嗚,賣閨女了,各位爺們兒來看看吧?!?p> “十五歲的黃花閨女,三兩個饅頭或一小斛麥子都可以呀,嗚嗚嗚嗚!”
一個微弱而哽咽的老人聲音,傳進了李元的耳中。
李元轉(zhuǎn)身一看,一顆干枯的槐樹下,一老一少一小三個穿著破棉絮的人,正坐在地上,冷得不斷發(fā)抖。
那個聲音正是老年人發(fā)出來的。
老人見李元望向自己,爬上前來,哀求道:“大爺,買下閨女吧,只要給我們……”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小,明明聽得出來是在哀泣,卻看不到淚水,而他后面的話,李元都聽不清了。
其他的饑民見到李元駐足,紛紛爬向他,哀求著,哭泣著……
李元有些心酸,轉(zhuǎn)身讓李大壯回家拿些吃的來,稍微搶救一下他們。
“是,公子不要走遠了,大壯很快回來!”
李大壯長得黝黑壯實,心眼兒也好,見李元沒什么危險,答應一聲便去了。
越看越?jīng)]了心情,眼前這些,他以前只從歷史書上看到過。
說是明朝末年的旱災饑荒,和徭役特別嚴重,尤其是陜北和渭北一帶。
這次竟是親眼見到了這一幕人間慘劇,非常感慨唏噓,一時無語望蒼天。
他又逛到城門口,遙望著遠方,見到的,仍然讓他震撼。
只見鋪天蓋地的風沙,在破敗的荒原上空打著旋兒,發(fā)出一聲聲尖利兇殘的呼嘯。地上的景象更是一片蕭條。
河溝是干裂的,草是枯死的,樹木也是皸裂的,麥田里的土塊,更是刀尖般逼人。
這些東西一看就讓人喉嚨發(fā)干。
“旱災竟如此可怕!”
李元非常驚訝。
“咦,那是什么?”
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荒原盡頭,隱隱出現(xiàn)了一隊人馬。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竟有足足數(shù)百人。他們的臉,極為詭異,竟是墨色的。
“難道是妖孽?亂世出妖孽了?”
為頭的,是個戴著白色氈笠帽子,穿著白袍子的四十來歲大漢。
他們越越走越近,李元看得更真切了。
這不是做夢。
他們衣著破爛,身形瘦弱,但那一雙雙眼中,卻發(fā)出了火一般光芒。
只不過,那是怒火的光芒!
那是絕望到極致,奮起反抗,不顧一切的光芒!
他們手中有拿棍棒的,有拿叉子的,還有拿柴刀的……
“莫非是起義軍?來攻打縣城了?哎呀媽呀,先閃人了!”
李元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一時有點慌亂起來,拔腿便跑進了城,回到了家中,觀察下形勢再說。
“我已經(jīng)提前查過,城里最近沒有駐軍,只有些鄉(xiāng)勇和衙役,不經(jīng)打,兄弟們只管往里面沖殺便是!”
王二在到了城門口,集合隊伍進行最后的鼓動。
“光道,你帶三百人到縣里的糧庫和錢庫,將錢糧全部搬走!”
“是,大哥。”
“剩下的人跟我殺向縣衙,對付張斗耀那狗娘養(yǎng)的老狗。”
“兄弟們,沖??!斬了張斗耀!”
“沖啊,攻破縣衙,斬了張斗耀!”
“沖啊,攻破縣衙,殺盡衙役!”
“張斗耀竟敢如此對待我們,他們?nèi)叶疾灰抛咭粋€,通通殺光?!?p> “沒問題,老子早就想宰了他狗日的了。”
“兄弟們,等會進城了,只許殺貪官污吏和惡霸豪富,不可傷了百姓和放下武器的鄉(xiāng)勇。”
王二是個慈悲的勇者,這次起來反抗官府的目的,只是為了百姓出頭。
“誰要是壞了規(guī)矩,別怪我王二立馬翻臉殺人!”
……
王二目露兇光,指揮農(nóng)民軍開始向縣城猛沖。
城門口的鄉(xiāng)勇也是些吃不飽穿不暖的,根本沒有斗志,除開個別逃跑的,其他上百人都是直接加入了農(nóng)民軍。
“只殺貪官惡霸,不傷平民百姓,加入我們,免除徭役!”
農(nóng)民軍一面呼喊口號,一邊揮舞著農(nóng)具,竟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入了澄城縣城。
李元聽到了這口號,放下心來,禁不住好奇,便同李大壯跟著農(nóng)民軍,涌向了縣衙。
這時,聽聲音看身段,他才注意到緊跟著王二背后的,是個年輕苗條,動作敏捷的黑衣女子。
盡管她同其他農(nóng)民軍一樣,臉上涂著墨,但她的聲音卻如黃鶯般動聽動人而吸人,想必是個極品美人吧。
但她跟王二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
澄城縣衙。
“堂尊,忠臣死社稷,義名傳千古,我看您,就與城共存亡吧?!?p> 師爺吳全望著愁眉苦臉的知縣張斗耀,夾冷夾熱地說著。
碰到這個貪腐苛刻的知縣,又是個鳥不拉屎的窮縣,他幾乎撈不到好處。
早就一肚子火,此刻沒有絲毫同情,只想逼死,亂中取利。
張斗耀情急之下一聽,還真有了這個念頭。
他之前負隅頑抗,集合了一幫衙役和鄉(xiāng)勇,并緊急補發(fā)了一個月欠餉,讓他們?nèi)﹃囖r(nóng)民軍。
沒成想,他們竟如泥牛入海,轉(zhuǎn)眼就潰散消失了。
而澄城縣原先是有一幫駐軍,可前天已因遼東兵力吃緊,同鄰近幾個縣的駐軍一起,被朝廷全部抽調(diào)去打建虜了。
現(xiàn)在澄城縣和幾個鄰縣中,除了澄城縣北部重鎮(zhèn)壺梯山上,有上千官軍外,其他地方已是沒有一兵一卒的正規(guī)軍。
可壺梯山到澄城有八九十里路,遠水解不了近渴。
所以張斗耀這才慌得一匹。
沖出去打吧,那是拿雞蛋去碰石頭。
逃吧,按照大明律法,身為地方官棄城逃跑,死路一條。
“莫非老夫今日,果真難逃一死?”
張斗耀剛提起了刀,想到刀割喉嚨太疼,又放下了。
“我們可以從后門跑出去,本縣敢打賭,反賊不懂兵法,絕想不到縣衙后院,還有一條密道直通后山官道?!?p> “那還不一定呢?!?p> 吳全聽得火大,越來越瞧不起張斗耀。
“你他娘說什么呢?快去召集幾個手腳好的衙役,帶上本官臥房的那十幾個大箱子,后院集合?!?p> “差點忘了,還有,除了我兒子,其他家眷都不要帶,那幾個婆娘不要管了!”
吳全轉(zhuǎn)念間有了主意,又像平日一樣巴結(jié)起來,連連稱好,退出去了。
“等老子去西安府打點一番,再搬來救兵,再來滅了你們這些反賊?!?p> 李元隨著農(nóng)民軍和憤怒的人們,輕易打垮衙役和鄉(xiāng)勇之后,又見大家絲毫不給張斗耀喘息之機,飛速沖向了縣衙。
一路上感慨萬千,他還沒怎么適應明朝的生活,就碰上了農(nóng)民軍來打澄城縣。
還不到一柱香功夫,縣城又被攻破了。
“這是什么情況?怎么才來兩天,屁股都還沒坐熱呢,就要經(jīng)歷這種殺人造反的兇殺場面,我太難了?!?p> 一邊想著,已是來到了縣衙前面。
縣衙內(nèi)外,衙役和鄉(xiāng)勇早已跑得干凈。
李元擠在人群中,探頭一看,只見兩個農(nóng)民軍,已是提溜著一個官老爺出來了。
“跪下!”
王二朝著官老爺兇暴呼喝道。
李元見官老爺帽子已不見了,穿著的?鶒官袍還在。
他學過明清歷史,斷定那人必是澄城知縣張斗耀無疑。
還好順利抓住他了。
懾于明朝等級制度森嚴,和長久的封建教育,明朝官員是個個高高在上慣了的。
在場眾人出于慣性,一時之間,只是靜靜觀望著,沒人敢上前出頭,砍出那第一刀。
“喲呵兒,老爺我就不跪,你們這群刁民,莫非真膽敢造反?”
張斗耀見狀,心存僥幸,以為他們只是想爭得一些待遇罷了。
可他要失望了。
“狗官,還你娘的這么囂張,你逼得多少人走投無路,早該死了!”
王二怒罵著沖上前,反手便是一刀。
張斗耀下一個念頭還未轉(zhuǎn)完,頭卻飛出去了。
“狗頭!兄弟們,踢它!”
于是,農(nóng)民軍和人們爭相把張斗耀的腦袋當球踢,有的竟還憤怒猛砍他下半截,甚至生啖他的肉。
而一直忙活著收撿財寶,因此沒能逃拖的縣丞,此刻也被農(nóng)民軍牽了出來。
在人們的起哄中,李元仔細一看,那縣丞竟已嚇得尿褲子了。
縣丞癡呆聽著震耳欲聾地喊殺聲和咒罵聲,死狗般癱在地上,嘴里是不斷求饒。
但人們哪里會放過,一個農(nóng)民軍兇神惡煞般,舉起柴刀上前,砍死了縣丞。
其他人立刻蜂擁上去,刀叉棍棒交加。
原來,殺個人這么容易!
李元心底的某一根神經(jīng)被觸動了。
接下來,他又見到農(nóng)民軍沖進了縣衙,打砸搶燒。
而師爺吳全見形勢轉(zhuǎn)變太快,農(nóng)民軍已是不可阻擋,恐懼起來。
此時見張斗耀八歲的兒子,正躲在案下瑟瑟發(fā)抖,心中有了計較。
于是,他面無表情將張斗耀的兒子牽出來,抽出雁翎刀,一刀便將他砍倒在地上。
頓時血花四濺,張斗耀的兒子不住哀嚎。
“叔叔饒命,叔叔……”
吳全毫無表情,順手一刀斬下了張斗耀兒子的人頭。
又連同張斗耀臥房的十幾箱金銀財寶,通通做了投名狀,獻給了王二,并加入了他們。
王二大喜,當即對吳全稱兄道弟,還讓他做了這支農(nóng)民軍的三頭領(lǐng)。
緊接著,王二同成功得手的種光道部會合,對城內(nèi)外的地主惡霸大開殺戒,搶奪他們的錢糧,補給極度缺乏的饑民。
他隨后又開倉賑濟饑民,贏得了澄城民心,并從他們之中精選壯丁,擴充了隊伍。
僅僅一天的功夫,他的隊伍就在這荒涼之地,發(fā)展到一千多人。
隊伍還擁有了雁翎刀、柳葉刀、長矛和弓箭。
李元現(xiàn)場親身經(jīng)歷了這暴烈血腥的一幕幕。
不得不感嘆饑民萬眾一心,無所畏懼時的強悍和兇暴。
“看到了嗎大壯,還好咱家平時幫助饑民,做了好事,不然,下場就跟這些地主惡霸一樣了?!?p> “老爺本就是個善人,只是可惜了他,那么善良的人卻被病魔奪走了,唉!”
“別嘆氣了,我知道你是個忠仆,接下來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官軍很快就要打來,農(nóng)民軍很快就會轉(zhuǎn)移離開,明朝的官兵你是不知道,兵過如梳,更會因為人們造反展開瘋狂報復,我們是不能再在澄城待下去的?!?p> “公子,那我們,反正我不投官軍,也不想再過那渾渾噩噩的日子,要不咱……”
李大壯接下來的話沒敢說,但李元卻知道。
他深深感受到民心思變了,自小就跟著李大安的,忠順的李大壯也在變了,陜西從此要亂了。
這是時代洪流,無法阻擋的。
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須跟著時代走。
“那就,帶上錢糧,加入王二的隊伍吧?!?p> “好好!官府咱早就看不過眼了,細細想來,我爹娘以前就是被官府害死的,今日見了王二的英雄,才知道什么叫活了一回,太得勁了。”
李大壯見公子支持自己的想法,激動得沒完沒了。
李元和李大壯回到家中,準備收拾細軟和糧食。
這才發(fā)現(xiàn)家里只剩下一些老弱了,一問,才知道家中幾個護院的精壯,已去投奔王二去了。
人心思亂了!
“算了,你們都領(lǐng)些錢糧,去吧,都散了吧,大壯留下,跟我去投奔王二了。”
李元和李大壯隨即分發(fā)給他們錢糧。
李府老弱們流著淚向李元拜別,李大壯不忍心看,轉(zhuǎn)向一邊,默默流淚。
這些都是與他相處了大半輩子的人呀!
李元也紅了眼眶,但不得不揮手:“去吧,去吧,都去吧,趁著現(xiàn)在官道還平靜,去西安府?!?p> 打點完一切,李元同李大壯挑著錢糧,上路了。
身影很快消失在黃土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