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偷偷打電話告訴了陸清塵火化的時間。
當(dāng)天,陸清塵早早起床,穿了一身純白色的衣衫,等在殯儀館門口。
天空飄著蒙蒙細(xì)雨,她沒有打傘,任憑雨水落在身上。
整個世界看起來都陰沉沉、濕漉漉的,一如陸清塵的心情。
這是她第一次到殯儀館。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站在這片土地上等待摯愛的親人。
一輛輛車,一個個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就如同一縷青煙消散于眼前。此刻,她目之所及,皆是灰暗。所等,所念,唯爺爺而已。
終于,她隔著車窗看到了陸宇飛那張令人嫌惡的臉,便緊跟在車子后面往里走去。
“今天是來和爺爺告別的,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管他說什么,我都不能還口。”
“爺爺,從此以后,你就只能在天上守護(hù)著清塵了。不用擔(dān)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陸宇飛一下車就看到了她,“你來做什么?”
“送爺爺。”
“誰讓你來的?”
“我自己?!?p> “不需要你,快離開這兒?!?p> 陸清塵的牙齒用力咬著嘴唇內(nèi)側(cè),雙拳握得緊緊的,“我只想待到儀式結(jié)束,絕不說話,你可以當(dāng)我是空氣?!?p> 奶奶走下來,拉著他,“別鬧了,不嫌丟人!親戚朋友今天都在?!?p> “她如果知道丟人,今天就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了?!?p> “塵塵只是想送下爺爺,哪里錯了?從小你拋下她,有盡過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嗎?”
“你真是老糊涂了,沒聽到她昨天怎么和我說話嗎?”
親戚陸續(xù)下車,看著眼前的一幕不知該上車還是靜候。爸媽離婚這些年,陸清塵除了爺爺奶奶沒再見過誰,如今大多數(shù)親戚都已認(rèn)不得她了。
陸宇飛大步朝她走近,低聲說,“我再說一遍,今天的場合不需要你。如果你不想打擾你爺爺?shù)那鍍?,就給我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然當(dāng)著這么多人,大家都不會好看?!?p> 陸清塵冷笑,“陸宇飛,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會后悔的?!?p> “從你直呼我名字開始,我就已經(jīng)后悔生了你了?!?p> “你不配有其他稱呼!”
“幸虧你爺爺沒看到你現(xiàn)在這副樣子,不然大概會死不瞑目!”
“如果我有那個能力,你也不會好好地站在這里?!?p> “你!咱們從今天開始,正式斷絕父女關(guān)系!”
“正合我意?!?p> 陸宇飛氣得滿臉通紅,轉(zhuǎn)身喊親友一起去進(jìn)行遺體告別。
陸清塵站在門外,聽著里面或真或假的哭聲,覺得這個世界極不真實(shí)。
“爺爺,你向來討厭形式化的東西,性子又急躁,這種場合一定讓你很心煩吧?”
“你走了,在這世上我便又少了一份牽掛?!?p> “家里只剩下奶奶一個人,你肯定不放心吧?”
“以后,我會經(jīng)常給奶奶打電話,也會抽時間回來看她的?!?p> “爺爺,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心就好疼,好疼呀。我一點(diǎn)兒都不喜歡離別,打小就不喜歡,你知道的,對吧?”
“爺爺,你什么東西都沒給我留下,如果我想你了,該拿什么去回憶?看天上的星星嗎?”
“爺爺,我走了,我要快點(diǎn)兒離開。不然看著你徹底消失在眼前,我會承受不住的?!?p> “爺爺,千萬不要怪清塵,沒有始終守候在你身邊……”
陸清塵眼睛里,一注注淚水不斷線地流淌下來。她最后深深地、不舍地望了一眼被圍在中央的爺爺,轉(zhuǎn)身走了。
這一次,她不敢回頭,更不敢猶疑。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腳步,就會不忍住沖上去,再次抱緊爺爺那熟悉卻冰涼的身體。然而,無論她如何哭喊,爺爺也不會醒來了。
她走得那么快,絲毫沒有注意到褲腳上已滿是泥點(diǎn)。她走得那么急,幾乎忘記了呼吸。
當(dāng)終于走出一段距離,看到一片空無的荒地時,她深吸入一口氣,喉間抽搐著,癱軟地跪坐在泥地上。白色的褲子瞬間被沾染上大片泥漬。
絕望的哭聲在冷寂的天空下回響。這哭聲,是她對未曾擁有過的童年的渴望,是她對葬禮上被驅(qū)逐的憤恨,更是她對親情的柔軟依戀。
哭夠了,她踉踉蹌蹌地起身,找到一家馬路邊賣衣服的小店。
在店員驚異的目光下,她拿起一件肥肥大大的帽衫,結(jié)賬離開。
帽子很大,幾乎遮蓋了她的整張臉。她安心地躲在這隱藏的黑暗里,就好像為自己打造了一個全新的專屬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沒有人能看到她的眼淚,沒有人能看到她的軟弱,也沒有人能看到她的狼狽。
在帽子的保護(hù)下,她當(dāng)天就回到了杭州。
看看時間,推測同事應(yīng)該都已下班,她打車去了公司。這個夜晚,她想好好靜一靜。
公司露天平臺的休閑區(qū)漆黑一片,卻讓她感覺十分安全。她把自己緩緩安放進(jìn)躺椅里,悠閑地?fù)u動起來。
“陸總?”
黑暗里,趙磊的聲音響起,驚得陸清塵心間一抖。緊接著,一道微弱的光線亮起來,她慌忙拉了拉自己的帽子。
“不要光!”
幾乎就在她喊出這三個字的同時,趙磊關(guān)掉了手機(jī)的光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陸清塵通體的狼狽——慘白的臉、紅腫的眼,還有臟污的衣服。
“你……怎么還在?”陸清塵遲疑地開口。
趙磊慢慢走近幾步,在黑暗中摸索著坐下,“臨時趕一個市場策劃案?!?p> “哦?!?p> “聊一下?”
“我很好。”
“我知道,你一向都能把事情處理得很好,就像個女超人。你爺爺?“
“走了,沒見到?!?p> “今天晚上天很黑,像這樣的黑暗一定能吸納所有小秘密,等到明天太陽出來就全都煙消云散了?!?p> “真的嗎?”
“當(dāng)然?!?p> 陸清塵沉默了。
黑暗中,微風(fēng)拂過花、葉,傳來簌簌的聲響,就像幾根手指輕柔地?fù)軇铀男南摇?p> “我一直努力,拼命想抓住自己擁有的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美好,可是它們卻像沙子一樣,你越是用力,就流失得越快?!?p> “從我記事以來,我見爸爸的次數(shù)用兩只手就能數(shù)得過來。有時候,我甚至都想不起來他的臉到底是什么模樣。”
“從小到大,沒有人打過我。可是那天,他送給了我一個重重的耳光?!?p> “原來被人打在臉上,那么痛……”
“我還記得,小時候走在路上,爺爺讓我閉上眼睛。等我睜開時,地上就躺著一塊錢。我開心得幾乎跳起來,一路走一路撿錢,然后跑到小賣部去買自己喜歡的零食。”
陸清塵說著說著,哽咽了。
“那時候,我還以為每一個小巷子里面,都是閉上眼睛再睜開就可以撿到錢的。后來長大了,我才知道,那不過是爺爺……爺爺……”
陸清塵再度哽咽。就在她準(zhǔn)備拉扯帽子擦去眼淚時,一張紙巾被送到手里。
“爸媽離婚之后,我就好像成為了一個割裂體。新的家庭融入不進(jìn)去,原本的家庭也無處擱置我。不管我待在哪里,都顯得那么多余?!?p> “我以為只要我乖乖的,很聽話,大家就都會愛我。可實(shí)際上,有血緣的視我如無物,沒血緣的視我為累贅?!?p> “只有爺爺奶奶和媽媽真心在意我,所以無論多難,我都不能告訴他們。爺爺奶奶無能為力,沒必要讓他們擔(dān)心。而媽媽,帶一個拖油瓶已是不易,我怎么能再給她添麻煩?”
“現(xiàn)在,我自食其力,不用再看誰的臉色了?!?p> “可我爺爺不在了!我那么那么愛的人不在了!”
“只要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那張臉,聽不到那個聲音,拉不住那個人的手,我就覺得我整個人都要炸掉了!”
“我受不了!”
“你有過這種感受嗎?你有失去過摯愛的親人嗎?我覺得我的心被硬生生扯了出來,然后有人拿在手里不斷地撕扯、擠壓,最后放在腳底下用力踩踏,用力踩踏!”
“難道他覺得我不會痛嗎?”
“我真的不是超人,我也是個人?!?p> “為什么就不能對我稍微仁慈一點(diǎn)點(diǎn)呢?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也好。”
趙磊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聽著。陸清塵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等她終于不說了,也不哭了,趙磊問:“好些了嗎?”
“嗯。”
“我送你回去?!?p> 趙磊知道,他做不了什么。陸清塵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