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光正與人對飲,聽說有人斗文,興沖沖地湊上前,正巧看到仆役在搬動他的坐席,大吼著撲倒在案幾上,緊緊地護住飯食,見無人驅(qū)趕,好整以暇地夾了一大塊豬肉塞入嘴里,坐在一旁端著酒杯一副等待好戲開始的表情。
四周盡皆清空,只余三張坐席,王封和齊明相對而坐,田光則坐在王封右邊,不斷有賓客趕來,將這片角落圍得水泄不通。廣場上的異樣引起主殿眾人的注意,面對上首老者問詢的目光,衛(wèi)忠招手喚來一名侍奉,耳語片刻,起身出席,恭敬地說道:“有兩名后輩以文會友,老夫這就去制止。”
“不用,今日大慶,只要不過分,便盡著他們?nèi)グ伞!崩险邠]揮手,讓衛(wèi)忠入席,舉筷夾起一條干魚,樂師見狀俯首重新奏響音樂,大殿內(nèi)略顯壓抑的氣氛才有所緩解。
廣場上,齊明單手撫額作沉思狀,眼睛卻在透過指縫觀察王封的進度。這次文斗他絲毫不慌,早在半年之前他就開始鉆研撰寫宴慶文章,為的就是在今日作出美文,討得城主歡心,也好早日封士。之前還在糾結(jié)該以何種方式進獻文章,衛(wèi)府小兒便撞上門來當(dāng)墊腳石,如此一來既可博得美名,又能打擊衛(wèi)府氣焰,齊明怎能不喜。
抬頭看了一眼面露難色的王封,齊明冷笑一聲,提筆疾書?!拔墓跄辏煜麓蠖?,五鹿新成,將軍衛(wèi)忠鎮(zhèn)守于此,至今日,民康物阜,遂大宴賓客,共賀五鹿之興旺,衛(wèi)國之強盛。”齊明寫完一段,便有相臨賓客高聲誦讀,以供后排賓客品鑒。
“寫不出來我說你寫。”那邊齊明歌頌完城主,已經(jīng)開始描繪宴會的歌舞禮樂,這邊王封卻還沒有動筆,田光在旁邊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親自上陣。
王封確實犯了難,腦海中詩詞文章太多,感覺選哪一篇都可以,但每一篇又都有不當(dāng)?shù)牟糠郑┰降某缫膊缓?,很多典故沒有辦法引用,王封需要逐一修改才能落筆。
“你就算只寫‘今日之酒真好喝,樂得諸位笑呵呵’,也比什么都不寫強??!”齊明的文章已近尾聲,田光把酒杯往桌上一擱,撩起袖子便要幫王封作文。
“今日之酒真好喝,樂得諸位笑呵呵?!碧锕庖娡醴饴涔P,略有欣慰,但當(dāng)看到帛布上的詩句,雙目逐漸呆滯,忍不住抱頭痛呼:“你可真是我的哥!”
相臨賓客同樣高聲讀出王封的文章,引來一片哄笑,田光不忍直視,閉著眼睛直搖頭,他只是舉個例子,王封竟然當(dāng)真,這不是傻是什么。
王封沒有在意眾人的反應(yīng),繼續(xù)寫道:“將進酒,記五鹿城十五周年大宴。”齊明的文章已經(jīng)寫完,聽到王封所作第一句,正準(zhǔn)備開口嘲笑,但見還有后文,便打算耐著性子聽完,反正已經(jīng)勝券在握,可不能落了風(fēng)度。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p> 閉著眼睛的田光聽到這兩句,精神一震,五鹿城毗鄰黃河,入城前他也曾面對黃河作詩感嘆,卻遠沒有王封這句來得凝練雄渾。至于第二句青絲成雪,則無疑是暗贊衛(wèi)忠十五年來為五鹿城殫精竭慮,日夜操勞。人群中同樣有人讀懂詩中真意,互相解釋下,哄笑聲逐漸停止,屏息等待下文。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豬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p> 眾賓眼中,王封如有神助,下筆飛快,當(dāng)聽到“請君為我傾耳聽”一句,竟真有賓客不由自主側(cè)頭傾耳。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武王昔日宴朝歌,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聊發(fā)少年狂,玉液瓊漿予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上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整篇文章一氣呵成,王封右手持筆,左手端酒,仰頭痛飲,好似化身詩中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
東周禁宰耕牛,王封遂改牛為豬,岑夫子丹丘生不知在何處,索性刪去,陳王曹植尚未出生,好在有武王伐紂朝歌大宴替代。最后兩句,王封略作修改,表達了對城主賜予美酒的感激與不醉不歸的豪情。
“好詩!好詩!”田光最先反應(yīng)過來,舉著酒杯放聲大笑:“將進酒,杯莫停,與爾同銷萬古愁!”
齊明面色慘白,四周叫好聲不斷,同樣處于人群中間的他好像被忽視,為了這一天齊明準(zhǔn)備了大半年,本想以王封為墊腳石成就美名,到頭來反倒栽在這個當(dāng)初不屑正眼相待的小乞兒身上,自視甚高的齊明如何能忍,憤然起身,指著王封嘶吼道:“這篇文章肯定不是你所作!”
“你說不是就不是,那我還說你的文章是抄來的。”不用王封開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田光搶白道。文斗與題目都是齊明提出來的,王封除非能夠未卜先知,否則決計沒有提前請人代筆的可能,齊明也明白這個道理,一時語塞,求助似地看向人群中的長輩。
“何其有幸,今日竟能見證兩篇佳作問世。”一名四十多歲的文士走出人群,一開口便將兩篇文章定義到同一水準(zhǔn),“文章俱佳,仍需分個高下,文斗前兩位公子請在座諸位評判,不知各位如何看?”
中年文士一番話不偏不倚,說得眾賓點頭稱是,齊明見狀逐漸平靜,雖然他的文章略遜一籌,但評判權(quán)在賓客手中,以他父親在五鹿文士中的地位,相信在座的各位大都愿意賣他個面子。
“在下拙見,齊公子的文章備述今日盛況,顯然更貼近酒宴主題?!鼻芭乓幻贻p人說完,沖王封拱手以示歉意。
“在下也是如此認為,這位王公子的文章雖佳,但文體略顯怪異,且疏于描寫酒宴,有偏題之嫌。”中年文士明顯也更偏向齊明的文章,毫不避諱的總結(jié)道。
衛(wèi)老爺子此刻正在大殿陪侍城主,廣場上無人知曉王封身份,一方是家境顯赫才名在外的齊明,一方是坐在角落的無名小卒,孰優(yōu)孰劣不難決斷,有中年文士牽頭,大多數(shù)人雖然心底更喜王封文章,但還是站到齊明身后。
“你們衛(wèi)國人夠虛偽的?!碧锕獗梢牡乜聪?qū)γ娴娜巳?,絲毫不掩飾鄙夷之情。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任何地方的人都一樣。”王封淡淡地說道。
“你也這樣?”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p> “原來你也讀過孟夫子的著作?!饼R明好似找到知己,激動的握住王封的衣袖。
“孟子也出生了?”王封小聲嘀咕,時間線有些混亂,三百年后的孟子竟也已在世,如此一來,不知儒家創(chuàng)始人是否還會是孔子。
“敢問這位公子如何稱呼?”田光一句話算是惹了眾怒,不光齊明身后的人群,連不少原本支持王封的賓客也紛紛怒目而視。中年文士天性謹慎,知曉今日大宴有齊晉使者參加,生怕失禮沖撞貴賓,小心問道。
“本公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齊國田光?!?p> 中年文士暗自慶幸沒有失言,當(dāng)初衛(wèi)國被狄人所滅,齊桓公出兵相助,并于沙麓山下修筑五鹿城,衛(wèi)侯感念桓公恩情,昭告全國需對齊人以禮相待。
“不知田公子有何高見?”中年文士愈發(fā)恭敬,能夠跟隨齊國使者參加大宴的年輕人不是他可以得罪的。
“高見談不上,只求諸位摸著良心說話?!碑吘乖谛l(wèi)國境內(nèi),對方以禮相待,田光也不好發(fā)作。
“既然公子如此說,不如我們將文章交由城主定奪?!敝心晡氖看虻煤盟惚P,齊明作文本意便是想獲得城主關(guān)注,將文章交由城主評判,無論結(jié)果如何,目的卻是達到了。王封看穿了對方所想,卻沒有拒絕,在這里互相扯皮不知還要多久,他的肚皮已有餓感,早結(jié)束早吃飯。
大殿內(nèi),早已有仆役將廣場之事即時回報,聽說想請衛(wèi)忠定奪,上首老者笑吟吟地看向衛(wèi)忠,衛(wèi)忠急忙起身,拱手告罪道:“有您在,卑職如何敢僭越?!?p> “讓你定奪你定奪便是,走吧,老夫也想看看是何等少年,竟能寫出‘天生我材必有用’這般豪邁之詞。”
老者起身,示意衛(wèi)忠開路,衛(wèi)忠硬著頭皮走在前面,其余人卻是不敢超越老者半步。向來大膽的衛(wèi)老爺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末尾,整個大殿內(nèi)除去仆役屬他地位最低。城主衛(wèi)忠自不用講,五鹿城萬人之上的大人物,各國使者代表國家出席,地位等同大夫,至于走在城主身后的老者,雖未明言,但其桌上擺放的七個銅鼎,已經(jīng)足以證明其身份。
“封哥兒啊封哥兒,你自求多福吧,老夫幫不了你了?!毙l(wèi)無羨搖著頭哀嘆道,是機遇還是災(zāi)難,全看王封如何應(yīng)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