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你的名字
……
此時血八還不知道,眼前這個頭戴束髻小冠,身穿博大白袍,笑嘻嘻笑嘻嘻的小“公子”,將是他半生宿敵。
這是兩人的第一次交手。
……
這不怕死的孩子是哪兒蹦出來的?
徐小姐面色微微一變,這孩子原本是她留著邀功的另一個籌碼,他怎么自己先跳出來了?
她趕緊道:“抓住他!他們是一伙兒的!”
七八支長槍立刻架住了小廚子。
小廚子舉著兩只投降手,很不高興地道:“小姐你這樣就不對了,大家都是被蒙蔽的,怎么胡亂攀咬呢?”
徐小姐噎了一下。相王案的余孽確實只有一個,海捕文書是這么寫的。
“你要告密?”
血八朝弓弩手一努嘴:“要是有人胡說八道,我很樂意把他射成刺猬?!?p> 小廚子嚇得一縮脖子,小心地道:“大人……我曾與這小賊同住過幾天,發(fā)現(xiàn)此人有說夢話的習慣?!?p> 她看著小廝,笑了笑:“他自己對此毫不知情?!?p> 事實證明,告密這種事兒根本不需要有憑有據(jù),最重要是消息足夠震驚。
小廝手心里有微微汗意。
二人目光對峙,孩子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從未見過,顯得有些陌生。
小廝這時才意識到,他和小廚子是兩個彼此完全不了解的人。和徐小姐一樣,中道相逢,結伴走了一小段而已。
甚至連名字都省去,“馬夫”“廚子”地叫著。好像這樣,就能守好自己的秘密,不多牽絆,就能在散伙的時候讓自己更輕松一點。
小廚子收回目光:“我有一次聽到他在夢中說——”
小廝屏住了呼吸。
“咳咳,聽著像個地名兒,他說——”
“住嘴!”血八及時喝止。
這次的任務不單要抓住漏網(wǎng)雜魚,更重要的,是從這個馬夫之子嘴里撬出相王的秘密。無風不起浪,以相王的本事,莫說藏點什么,干出什么大事兒都不奇怪。
血八往僻靜處踱了幾步,勾勾手指,示意將人帶過來。
小隊長毛手毛腳地在小廚子身上搜了搜,確認沒有兇器,推搡著過去了。
小廝立刻忘了那點兒猜忌,心里一陣不爽。瞎他媽摸什么,一個普通小姑娘就能讓你們緊張成這樣,羞不羞恥?
羞恥駛得萬年船。
血八高大威猛體型彪悍,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特別金貴、極其惜命的人,
“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p> 小廚子:“是是是……這小賊睡夢中,曾反復糾結江都二字?!?p> “江都,江都?!毖藢⑦@兩個字放在嘴里反復咀嚼。
小廚子又道:“其實這江都二字,與徐家小姐也有些干系,大人一問便知。”
血八叫過徐小姐來問話。徐小姐滿面疑惑:“江都?奴家似乎毫無印象……”
小廚子奇怪地問:“莫非小姐不記得了……?”招手示意徐小姐附耳過來。
徐小姐一臉茫然地彎腰低頭……
便是此時。
小廚子驟然出手拔掉徐小姐發(fā)間金釵,直刺血八。血八只能倉猝揮拳迎上,不料來者在他臂上輕輕一搭,借力從他肩膀上翻越而過,金釵一閃,抵住了血八的咽喉。
說時遲,那時快。
當事人徐小姐眼睛一閉一睜,再看時,小廚子已經(jīng)盤踞在血八肩膀,手握一根寒光閃閃的長釵,在血八喉間刺出一粒痣般圓溜溜的殷紅。
徐小姐愣怔片刻,這才感到發(fā)間一輕——那根鎏金蔓草蝴蝶紋的兇器正是她的。
血八要氣瘋了,他面紅耳赤雙目噴火,高貴的拓跋氏,高貴的拓跋宏烈,居然當眾受了胯下之辱?!他恨不得將其剝皮剜心九族抄斬再掘祖墳三尺!
可惜他辦不到。
對方年紀雖小,手下卻極老辣。釵頭尖在最薄弱的氣管處刺入皮膚,另一只手有意無意按住血八頸部動脈三角,使他氣血阻滯,手腳麻痹。
這一手絕非普通人。
“……你說大家同樣是漏網(wǎng)之魚,皇帝怎么只抓你一個呢……”
“……我是想告訴你……我不是普通人……”
小廝呆若木雞。
當初烤魚時小廚子說過的話在他耳朵里嗡嗡作響。不是普通人。是什么人呢?
……
“讓讓,讓一讓。”
小廝毫不客氣地撥開一根根長槍,順便拍拍弓弩手的肩膀,瀟灑地脫出重圍。
整個第八軍現(xiàn)在是矮子騎大馬,上下兩難。就在他們躊躇之際,小廝已經(jīng)來到血八身前。
冰涼的薄刀吻上血八的頸項,毫不猶豫地游走了一圈。一條極細的血痕繞過血八的整個脖頸,像綁了一根紅線。
小廝拔刀立威,然后割裂血八的外袍,把他的手腳捆住。
一把快刀、嫻熟的手法,血八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忍。
小廚子趴在人高馬大的血八肩上,兩條小短腿夠不著地,只能猴兒爬樹一樣兩腿牢牢盤住血八的腰,盤他。
看起來倒像血八不情不愿地背著個小媳婦,礙眼得不行。
偏偏這人還在給血八順毛:“你看開一點,男人嘛龍門能跳狗洞能鉆,起起落落都很正?!?p> 小廝眉毛一豎道:“還不下來!”
……
小隊長按血八的命令收隊集中,原地等待。血八不僅是他的上司,更是皇后的親侄子,絕對不容有失。他可不敢自作主張去追蹤。
而且……他想起那個一邊胡說八道一邊翻臉殺人的小公子,再想想那個拔刀如電的嫌犯?,F(xiàn)在的孩子真可怕,追上去也不見得有用。
兩匹快馬避開襄陽,向西北撒腿狂奔,一路上暢行無阻。襄陽巨大的城墎擦身而過,逐漸縮成一個黑色小點。
并州多山。襄陽西北三十里便是綿延不絕的隆中山脈,一入山林深似海,血甲軍再想追蹤便難了。
一陣雜沓的馬蹄聲突然從后面?zhèn)鱽?,隱約還有犬吠。
有人追來了。
血八遠遠瞧見來者的暗紅衣飾,心中暗叫苦也。正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來者不偏不倚,正是被血八困在城里,憋了一肚子火的賤狗崽子,血九。
血九紅衫如幟,迎風獵獵飛揚,身后背一架長弓。他率領部下縱馬呼喝馳騁,仿佛眼下不是追緝,而是一場貴族們最喜歡的盛大狩獵。
螳螂捕蟬,黃雀兒在后。
血九此刻的心情像他的馬蹄一樣輕快。抓兩個孩子能有多難,再順便除去血八那個礙眼的廢物,一箭雙雕。
簡直完美。
“嘣——”
一根弩箭擦著血八的腦門掠過,刮掉一點油皮,驚出他一身冷汗。血八再顧不得形象,大吼:“進山!快進山!”
小廚子被他逗樂了:“我說,賊還沒慌,怎么官兒倒先慌了?”
身后有冷箭陸續(xù)飛來。
多數(shù)沒往賊身上招呼,倒像與綁在馬后的血八不死不休。
小廝回頭瞥了一眼,問道:“爭功還是有仇?”
血八不配合:“滾?!?p> 小廝夾緊馬肚疾行,突然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刀。綁繩被割斷,血八猝不及防突然滾落,生死關頭,他湊巧抓到小廝大腿,急忙死死地抱住,雙腳蹭著地皮被馬兒一路狂拖。
小廝冷冷乜了他一眼:“怎么不摔死你?!?p> 血八咬緊后槽牙:“老子命硬著呢!”
“下去試試。”
四個字兒把血八錘得死死的。血八抱大腿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小廝怒道:“往哪兒摸!再亂動信不信老子掀你下去?”
血八也覺得這個雙手摟緊,臉貼對方大腿的姿勢有些羞恥,他咬咬牙,想要放一句狠話:“我——”
他的鞋掉了。
一只足蹬長統(tǒng)靴從他右腳脫落,急速消失在塵煙亂草中。
“……”
盡管情勢危急,小廚子還是笑得前仰后合。
隆中山像一條條鐵灰色的臥龍,赫然近在眼前。
……
遼河兩岸,南北魏同時降下了今年第一場初雪。雪花初時仿佛一聲輕嘆,白霜氤氳了遼河上方鉛灰色的天空,也氤氳了遼河兩岸霜草色的大地。
漸漸地,霜雪由溫柔轉成狂暴,像漫天拼了命的白色蝴蝶,義無反顧地爭相投入浩浩湯湯的遼河。
天地何寂寥。
人世卻紛爭。
郭大將軍仰頭望天,天幕低垂,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壓抑著萬物。
不知為何,今日郭襄山的眼皮從起床就跳個不停,忽左忽右。郭夫人幫著按揉太陽穴,又搓熱手掌舒緩眼部,捂了半天仍不見效。
郭大將軍被跳得心浮氣躁,推開夫人的手道:“我去城上看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p> 大氅也忘了披,推門匆匆踏雪而去。
郭夫人被他鬧得也有些心神不定,一疊聲吩咐身邊的婢女去看看少爺在不在房里。
婢女應聲急步去了。
郭夫人自言自語地念叨:“左有憂人,右有人恩,這左右亂跳卻是怎么個意思?”
不多時婢女回稟:“少爺正在房中讀書,稍后就來給夫人請安?!?p> 郭夫人松了一口氣。只要自己這心肝寶貝肉好好兒的,哪怕外面下的不是雪是刀子,她一個婦道人家照樣沒在怕的。
“報——”
郭襄山虎軀一震,心道來了。
卻是喜報,朝廷冊封他為護國公的詔書到了。詔曰:“應天順時,受茲明命,郭將軍虛中求治,實賴股肱重臣,今冊封為護國公,食邑五千五百戶,世襲罔替?!?p> 居然是世襲罔替。
這意味著護國公的爵位可以世代相傳,不降級,不廢除。意味著郭家獨子郭丹巖從“郭少爺”變成了“郭世子”。
無功不受祿。
郭襄山心中莫名地想起同時亂跳的左右眼皮,有些不好的預感。
果然,和封爵的詔書一道送來的,還有太子的一份賀禮,以及皇帝陛下的一份手諭。
手諭不長,寥寥幾筆。新晉護國公卻看了很久。
紛亂的大雪覆蓋了整個世界,也像覆蓋在護國公心坎上,拔涼拔涼的。
……
“前方岔路右轉!”
小廝喊道。他們離隆中山越來越近,道路愈發(fā)雜樹叢生,逼仄難行。
身后追兵距離漸漸拉近,更多弩箭時不時射來。血八唯一能做的只有心中不停給各路神佛點卯。
幸虧小廝帶著他們不停改換方向,從一條小路竄到另一條小路,狼奔豕突,每次都險之又險地避過。
“不行了……”血八精疲力竭地道:“這樣下去撐不到進山?!?p> “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
小廝沉聲道。
血八毫無信心地抬頭向前望去,隆中山已經(jīng)變得巨大無比,填滿了整個視野。但望山跑死馬——等等,那,那是什么聲音?
該不會??
雜樹橫生的小路終于到了盡頭,四周遮蔽視線的枝葉全數(shù)褪去,兩匹馬從草窠里竄出來,三人忽然眼前一亮。
一條寬闊的水流橫在眼前。
……
血九罵了聲娘。
隆中山下有條金谷河他是知道的,襄陽地形圖上有標注。可他知道的是大路,大路上也有橋,可那是石橋,堅不可摧的石橋。
而不是前方河面上那座搖搖欲墜的懸索橋。
該死的!
“放箭!!”血九聲色俱厲。
亂箭齊發(fā),空中爆出一道道尖銳的嘶鳴,懸索橋像一條長蛇被射得渾身亂抖。
橋上三人顛顛又倒倒,還是一點點地挪向對岸。
一根弩箭直沖小廚子背心而來,小廝手起刀落將之劈飛,順手在她背心一掀,小廚子身不由己變成滾地葫蘆,第一個骨碌到了彼岸。
灰頭土臉的。
孩子有點兒不高興。
血九摘下背后長弓,在馬背上彎弓搭箭。此乃二石力之弓,弓開如滿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裂空——
力道迅猛無倫!
速度比想象更快!
血八奮力向前一撲,只聽噗嗤一聲,箭簇沒入大腿,尾羽猶在嗡嗡振動。血八慘叫中被小廝撈起用力朝岸上一扔,頭臉直接著地,啪嘰一聲巨響。
小廚子不忍地別過頭。
嘖嘖嘖……
刀光起,錨固在岸邊的四條纜索被全部割斷,懸索橋像沒有了骨頭的長蛇,軟啪啪地跌進湍急的金谷河中。
血九趕到時,河邊徒留兩匹咴咴嘶叫的白馬,以及在浪花中浮沉的纜索。
對岸已經(jīng)空無一人。
血九罵了句粗話,立刻撥轉馬頭率領部下撤退。他沒時間后悔,雜魚跑了也無妨,以后可以繼續(xù)抓。
但血八必須死。他既然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就必須斬草除根。否則打蛇不死,自遺其害。
所幸石橋就在幾里外的金谷河上游,遙遙可見。
他還有機會補救。
……
血八拄著根粗枝,一拐一拐艱難地走著,大腿傷口用草木灰簡單處理了一下,一動就是鉆心的疼。
箭桿被他拗斷,只剩短短的一截連著箭簇。血八收好了這枚來自血九的饋贈。
渡河后,他們并沒有馬上進山,而是潛伏在河岸的蘆葦叢中觀察敵情。果然,因為蓄謀誅殺血八,血九只帶了些心腹來,防止人多眼雜。
數(shù)得清楚,共一十九人。
按照小廝本來的想法,他們可以潛伏在金谷河上游,讓血九一行先進山,再悄悄尾隨暗中下黑手。
可惜這辦法行不通。
“霸王弓,斷尾狗。”血九之所以是血九,全因他有一手好弓法,還有一條好狗。
天就要黑了。
隆中山山高谷深,越深入樹木就越密集,沒有亮光,沒有空地,也沒有休息。樹叢后可能潛伏著危險的野獸,草葉上總是爬滿了咬人的蟻蟲,地面樹葉層下可能是又軟又滑的泥漿和腐爛的木頭,藤蔓爬得到處都是,像無數(shù)蛇影。
血八汗?jié)褚律?,瞇眼去瞧那扎緊袖管褲腿,敏捷利落的小廚子,他今日的一切狼狽皆拜這小子所賜。
“你小子叫什么?”
小廚子翻個白眼,當血八傻瓜。
小廝聞言卻心中一動。
小馬倌和小廚子結伴于王府危難之際,從僅僅臉熟一路走到今天,互相依靠過、試探過,各自都有保留。
還沒好好認識過。
他將小廚子拽到一邊,壓低聲音:“喂,我的名字叫玄邃?!?p> “我叫白丁?!?p> 神情自然嘎嘣溜脆……
小廝強調:“玄邃是真名?!?p> 小廚子:“那我就叫弗藍。”
“……”
他就知道?。?p> ……
而徐小姐,徐壽芹,此刻也終于想通了“江都”二字。金京土話中“江都”的發(fā)音通“戇大”,江都就是戇大。
戇大就是傻子。
徐壽芹跺腳,氣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