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綰金環(huán)

13.紅粉骷髏

綰金環(huán) 半山樹 5036 2020-03-11 09:15:11

  …………

  “陛下,橫公大人一行已經到達平城了?!迸偾嗷弥鴻M公漁兒的信,笑瞇瞇地稟報。

  女帝正在煮茶湯。

  烤爐、石碾子、煮茶器、青釉雞首壺、青釉盞托、雙魚菡萏茶碗……

  零零碎碎,擺了一桌子。

  青花瞧著女帝將茶餅碾碎,釜中注水,加蔥姜、桂、鹽、茱萸、檄子。水沸后倒入碾碎的茶末,再以竹掃沖之,作魚眼沸湯浸之。

  一道,一道,好不繁瑣。

  女官心道,以陛下大開大闔的性格和廣博胸懷,怎會耐煩如此繁瑣細弱的事兒,想來還是因為那位。

  也只有那位,才配喝女帝親手煮制的茶湯。

  “你去問問蒙焰,破軍山號準備好了沒有,遼河大潮快到了?!?p>  “是?!?p>  “順便接橫公他們回來?!?p>  “遵命?!?p>  ……

  平城,一家無名小客棧。

  “王臣鐵匠鋪?那是什么?”

  橫公漁兒坐在床沿,兩條長腿蕩呀蕩,奇怪地問。

  橫公大人:“是陛下以前學打鐵的地方?!?p>  “爹,這個黑小子到底什么來歷?”漁兒很恨地咬牙:“我遲早要殺了這混賬!”

  橫公大人習慣性地想去撮胸毛,手放進懷里又訕訕拿出來。是啊,這叫玄邃的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女帝只命令將他安全帶去王臣鐵匠鋪,別無他話。

  以往經驗證明,橫公大人自己的揣測和陛下的圣意永遠南轅北轍,井水不犯河水。

  不過這次,他覺得自己已經摸到真相的小手指了。

  出身相王府、被魏帝追捕、手持“囊螢”,這些線索都指向一個答案——

  一定是相王人之將死,打算將囊螢還給陛下。

  時隔十四年,寶刀囊螢終于重回北魏。言靜航她,卻再也回不來了。

  這些話不能告訴漁兒,她聽到相王兩個字是要發(fā)瘋的。

  橫公大人道:“總之你要記住,咱們來自王臣鐵匠鋪,千萬不能提及陛下和無極宮?!?p>  “可以?!?p>  橫公大人懷疑地看著女兒,今天這么好說話?

  “交換條件,娘親當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這個問題過去多次被提出,每次得到的都是一頓暴揍。巴掌下的少女面孔日益褪去青澀,不知不覺到了十三歲。

  橫公大人舉起的巴掌頹然跌落,化成一聲嘆息。

  沒娘的孩子像根草,漁兒在他的胡亂拉扯下野蠻生長,父女倆一個不輕松,另一個也不容易。

  “娘親為什么要跳河?”

  “我不是小孩兒了,我要知道真相?!?p>  漁兒步步緊逼。

  橫公大人面部和脖頸隱隱暴起青筋。

  他的妻子言靜航是陛下貼身的女官,卻私盜寶刀,與北魏國敵相王私奔。追兵在遼河渡口發(fā)現了她的外袍和鞋屐,疊放得整整齊齊。

  外袍里掖著一封絕筆。

  相王順利回到南魏,龍歸大海飛鳥投林。言靜航卻自絕于遼河渡口,究竟是愧疚還是被負了心,已無從考證。

  這種頭上戴綠的過往讓一個男人怎么說得出口?

  橫公大人吭哧了半天只能說一句:“唉,你娘盜走了寶刀囊螢,她,她愧對女帝陛下啊。”

  還有半句“與相王私奔”橫公大人無論如何說不出口,正難產著,他忽地臉色一變:“不好,有人來了?!?p>  客棧一樓,玄邃和弗藍在等湯餅,順便聽其他客人吹牛。

  店小二把簾子一掀——

  “炒雞湯餅!插肉湯餅!來嘍!”

  小店雖然不起眼,廚子的手藝還不賴。面片撕得很薄,弱如春綿,白若秋絹,寒夜里這樣滾燙的一大碗下肚,每一個毛孔都舒服得張開來。

  弗藍放下空碗,滿足地嘆一口氣,乜視著玄邃沒怎么動筷子的碗問:“怎么,這炒雞它不香嗎?”

  玄邃大方地推過去:“你嘗嘗。”

  這一幕何其相似。當初他們剛剛從金京逃到靳縣,遇到那個猥瑣的城門守衛(wèi)趙大志。取他狗命前,二人也是如此這般,吃著湯餅。

  不是這雞它炒的不香,是玄邃心里有事兒。

  王臣鐵匠鋪藏龍臥虎,大概也不是什么善茬。黑鐵令牌遺失之事,不知道那位“家主”會作何反應?

  會不會翻臉無情?

  話說回來,王爺作為北魏國敵,生生壓制了女帝十數年,為何會與北魏人有牽扯?

  那個觸手冰涼的黑鐵牌子,到底是什么東西?

  ……

  門簾一掀,小店又有生意上門了。幾個風塵仆仆的人走了進來,身上帶來一股北方清新的冷空氣。

  小二殷勤地迎上去:“幾位打尖還是住店?”

  “小哥兒,趕緊給我來四間上房,腰都站酸了。”

  一個柔若無骨的女人倚在柜臺上,媚眼如絲兒。要想俏,一身皂,包裹嚴實的黑衣穿在她身上前凸后翹,別有一種禁欲的妖嬈。

  這女人像一條美女蛇,臉上明晃晃地寫著老娘不好惹。小二咽了下口水,有些緊張地道:“客官對,對不住,本店的房,房間……”他伸出兩個手指:“只剩兩間?!?p>  女人遺憾地啊了一聲:“小哥兒,你這么說就沒辦法了,那不如我……”

  我毒死兩個,什么都有了。

  女人抬手綰了綰鬢發(fā)。

  “花花!別胡鬧!”

  說話的是一位打扮樸素的老婆婆,拄著龍頭拐杖。

  女人動作一頓。

  老婆婆道:“我們是商人,商人要講規(guī)矩?!?p>  女人無奈地回頭,對身后兩個面容相似木訥訥的男人道:“是男人就說句話?!?p>  其中一個男人果然說話了:“是?!?p>  雞同鴨講,女人氣惱地跺腳。小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期盼有人能拿個主意。

  “就兩間?!?p>  老婆婆拍板。

  樓上房中,橫公大人皺眉:“四條人,他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四條人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殺手組織,做的是人頭的買賣。成員共有四個人:千刀萬剮乾婆婆,五毒娘子花角秋,影子刀客大小雙。

  ……

  南魏金京,太子府。

  周海道:“四條人今夜會在平城鎖定目標。另有釣魚叟、鐵面公子、以及瘋道士三人正在趕往,預計凌晨可以會合?!?p>  共計七人。

  都是太子麾下金梅,也都是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用這樣興師動眾的陣容去抓捕一個養(yǎng)馬的小子……

  周海小心地問:“殿下改主意了?”

  接了這道旨意后,殿下隨手讓金梅撒了個情報網,就一直淡淡地不理。

  于公,假使太子抓住了相王余孽,辦成了血甲軍沒辦成的事兒,只會讓皇帝愈發(fā)忌憚。

  于私,太子對藏寶一說不以為然。

  “相王此人日照江河,明月入懷,是有大格局大氣象的人。藏東西這種雞腸鼠腹的事,遮遮掩掩,未免小看了他?!?p>  殿下今日怎么忽然從一動不動,變成動則必殺了呢?

  “你看……

  少年用食指摩挲著攤開的輿圖,從金京開始,迂回貫穿靳縣,洛城,隆中,龍口,中山,平城。

  指尖在平城點了點。

  周海會意:“人人皆知相王根基在武陵,北上最容易被抓。可他沖破阻撓也要一路向北,意志堅定,目標清晰——這么說相王確實留下了東西?”

  “孤也很好奇?!?p>  少年攤開白玉般的手掌,五指虛空一握。

  “人一到齊立即動手。”

  金梅這個組織門類不少,但最厲害的還是情報能力。沙礫般龐大的人力,層層分工,運用光、火、聲、煙等約定的暗號,傳訊可以達到一夜千里。朝廷的急腳信根本望塵莫及。

  ……

  “硌得肋骨疼?!?p>  花角秋從地鋪上爬起來抱怨道:“就算不讓放毒,老娘加錢總可以吧?”

  “對錢財要有敬畏之心……”

  “好好好,算我輸?!?p>  乾婆婆準備好的一堆大道理胎死腹中,輩份這張王牌也沒機會出手,有點憋悶。

  花角秋也不開心,殺手這行當賺錢時刀口舔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花錢時要再摳摳餿餿,錢要來干什么使?

  “我出去透個氣兒,保證不放毒,不花錢?!?p>  “小心些,切莫打草驚蛇?!鼻牌旁诖采祥]目養(yǎng)神。

  “也不打草驚蛇?!?p>  花角秋應了聲,推門出去。

  “老乾婆,留著錢買棺材。”花角秋腹誹,她纖腰一擰,蛇行般無聲無息滑到隔壁房間門前,豎起耳朵傾聽動靜。

  這間住的是目標和他帶的孩子。

  這次行動太過保守。四條人自龍口開始一路尾隨,看來看去只有那個袒胸露乳的男人還像個對手,其余三個根本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

  她五毒娘子花角秋光滅城毒就有十數種,撣撣指甲就能讓這小店雞犬不留。

  “……就這么定了?!?p>  房內隱隱傳來弗藍的聲音。

  花角秋精神一振,反正地鋪太硬難以入睡,不如來聽聽壁角。

  她又往前湊了湊,將側臉貼在門板上,凝神細聽。

  “這是第一個?!备ニ{說。

  什么第一個?花角秋好奇地想,她正想到此處,一柄雪亮的薄刀透門穿出,像刺入一個成熟的西瓜,只發(fā)出輕微的“噗”一聲。

  刀從右太陽穴刺入,自左頰穿出,巧妙地將花角秋牢牢釘死在門板上。

  暗紅色的血液沿著門板汩汩流下,花角秋柔軟的身體劇烈抽搐了幾下,開始慢慢變冷,變僵。

  撲騰很輕微,卻瞞不過高手的耳朵。

  乾婆婆雙目猛然睜開,眼珠亮得駭人。她身影如老鷹展翅般掠到門口,一把拉開房門。

  她什么都沒來得及瞧見。

  一劍已在此恭候多時,充滿殺氣的霸道劍光直奔乾婆婆的頸項。

  乾婆婆馳騁江湖仰仗的是毒辣老道的眼光,而非拳腳功夫。劍光來得既快又兇,倉猝間她只能竭力后仰,暗叫這次只怕老命休矣!

  “嗡——”

  劍光擦著乾婆婆的皮膚強勢掃過,嚇出她一身冷汗。

  這道劍光委實有些奇怪,太短了些。

  橫公漁兒險些氣得噴出一口血來。玄邃這個王八蛋!都怪他砍斷了她的善思劍!她手中若不是只有半截斷劍,這老妖婆的頭已經被她割下來了!

  橫公漁兒一咬牙,揮舞著半截善思斷劍,將乾婆婆逼退回房間。乾婆婆撈起床頭邊斜靠的鐵拐,二人斗在一處。

  一寸短一寸險,斷劍遇到鐵拐,一時間討不到什么便宜。雙方不約而同地用了拖延戰(zhàn)術,各懷鬼胎等待援手。

  “砰!”

  房門被一腳踢開,闖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少年,身后跟著一個矮些的孩子。

  以吳雙兄弟的刀法,再加上花角秋的毒術,對付那個袒胸露乳的男人并不難。為什么他們遲遲都不出現呢?

  乾婆婆的心沉了下去,老江湖的直覺告訴她,事情恐怕不妙。

  她當機立斷,兩拐杖逼退橫公漁兒,閃身朝窗戶撲過去。

  “老妖婆休走!”

  橫公漁兒斷劍失手攢了一肚子火,眼見對方要逃,立刻挺劍猛刺乾婆婆后心。

  玄邃急道:“窮寇莫追!”

  說時遲那時快。

  乾婆婆猛回頭,拐杖與善思劍砰然相撞,龍頭發(fā)出喀嚓一聲輕響,驟然噴出一道粉紅緋緋的輕煙。

  橫公漁兒被玄邃一巴掌揮開,跌落遠處,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她躺著沒動,愣怔了一下。沒想到那混蛋會挺身救她。

  玄邃屏氣凝息,握刀與乾婆婆對峙于窗前。

  “糟了?!?p>  弗藍變了臉色。她看到,玄遂暴露在外的皮膚正緩緩透出一種不正常的粉紅。

  “嘿誒誒誒……”

  乾婆婆發(fā)出怪鳥般的笑聲:“中了五毒娘子的紅粉骷髏,小子,你完了!”

  紅粉骷髏是一種使血脈迅速硬化最終爆裂的劇毒。即便玄邃屏住氣息,依然擋不住空氣中極其細微的毒粉顆粒透過皮膚毛孔滲入。

  中毒之人的膚色會變成粉紅緋緋,然后逐漸加深,緋,丹,赤,朱,絳。

  將人變成一具裝飽血水的空皮囊,這就是紅粉骷髏。

  橫公漁兒癱坐地上,呆呆地看老妖婆猙獰的嘴唇一張一合,說出那些讓人骨髓發(fā)涼的話。

  那混蛋要死了?

  他害她掉了褲子,看光了她的大腿,毀了她的清白,她恨不得來來回回變著法子殺他一千八百遍。

  她還沒報仇,他怎么能為了救她,突然把命給搭上了呢?這恩仇它亂了,沒法兒算。

  玄邃的膚色逐漸轉紅,仿佛一只上了鍋的螃蟹,慢慢走向最紅最絢美的死亡一刻。

  乾婆婆揮開窗扇便要遁去,身后的橫公漁兒發(fā)出一聲陰森森的冷笑。

  “老妖婆且住!”

  乾婆婆突然寒毛直豎,殺手的直覺讓她感到有種極度危險。她猛回頭。

  橫公漁兒右手按在左手腕上,按在女帝授予的“春雨”之上。

  時間照常無形無影地走過這一霎,似乎沒有任何事發(fā)生。

  “??!”

  乾婆婆捂住右眼,猛地摔倒在地上,指縫里有血滲出。

  在她慘呼剛剛響起的瞬間,一個人影嗖地躥上來。

  弗藍準確捏住乾婆婆的下頜一拉,朝她嘴里丟進一粒豆大的小藥丸。再用中指摳住乾婆婆喉部的環(huán)狀軟骨迅速上抬,再用力壓下——

  “咕?!币宦?,藥丸下了肚。

  弗藍松手站起來,不疾不徐地說道:

  “這毒叫無常殺鬼丸?!?p>  “三息之后,你會死。”

  “或者交換解藥。”

  三句話說完,乾婆婆已經吐完了第一息。

  局勢反轉之快,讓乾婆婆有些懵掉了,右眼不知道中了什么厲害的暗器,蝕心嚙骨地疼。

  弗藍道:“二。”

  這孩子冷漠無情的語氣自帶一種說不清的氣場。不知為什么有點似曾相識。

  乾婆婆的心防崩潰了,她非常惜命,年紀越大的人其實越怕死。

  她從懷中摸出個小瓷瓶,嘶聲喊道:“解藥在……此……”

  吧嗒,瓷瓶滾落在地上。

  乾婆婆的手無力地垂下。

  橫公漁兒納悶:第二息剛過,老妖婆怎么提前就死了?這孩子說什么三息該不會是騙人的吧?

  當然是騙人。那個豆大的小藥丸根本沒有解藥,那是殺手藏在牙齒里,用來自殺的毒丸。

  弗藍也只得這一顆。

  詐乾婆婆是一招險棋,三息之間倉猝定生死,不給乾婆婆任何思考的余地,終于逼得她在壓力下吐口。

  如果乾婆婆能多想一會兒,她就會發(fā)覺,無常殺鬼丸這個名字有點兒熟。因為這樣的毒丸在乾婆婆的牙齒里也有一顆。一摸一樣。

  弗藍賭贏了。

  她拍開瓶塞,倒出幾粒黑色的藥丸,看也不看都塞進玄遂嘴里。

  橫公漁兒:“哎!我說你……你不看看清楚再喂他吃?”

  弗藍嗤道:“不吃也是死,吃錯也是死,萬一對了呢?”

  橫公漁兒:“……”

  ……

  “莫要動他?!?p>  橫公大人的聲音從外邊傳來。他手提兩個尚在滴血的首級,大步邁進來。

  “他現在就像一個裝滿血的囊,一張皮下盡是血水?!睓M公大人嗅了嗅瓷瓶中的解藥,將剩下的幾顆也倒進玄邃嘴里。

  “幸虧沒直接吸進去,毒只在腠理,五臟六腑都保住了,否則神仙也救不回來?!?p>  玄邃的七竅緩緩淌下血線,皮膚上也冒出密密層層細小的血珠。直到橫公大人出現,計劃沒有意外地全部完成。他才終于松一口氣,放任自己失去知覺。

  ……

  最后的印象似乎是弗藍說:“抓緊時間,天亮前必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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