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殺殺殺殺殺
…………
玄學八卦之中“震”卦為雷,雷從龍,避雷因此被稱作“鎮(zhèn)龍?!?p> 南魏皇宮的殿宇上,就有這種叫做“鎮(zhèn)龍”的避雷裝置。在屋脊上安裝金屬尖物,以銅線連接地下的金屬柱,末端再與貯藏金屬的“龍窟”相連。
避雷、引雷的手法不算稀奇。
陳群謀殺之罪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p> 但胡衛(wèi)有些不解:“以這種手法殺人,未免太難確定?!?p> 落不落雨,打不打雷,能不能引來……都是偶然。
但偶然中也有必然。
弗四娘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陳大小姐房中有一幅荷塘過雨圖——天色清寒、江岸小橋、荷塘微波、一片霜白。畫中男人廊下橫琴,女人雨中執(zhí)傘,正是陳氏夫婦?!?p> “只要詢問那些年長的婢女,不難知道這種情形在陳府內(nèi)時常發(fā)生。因為當年,陳夫人正是在雨中,傘下,與陳大人初遇。重溫舊時甜蜜,這是任何女人都無法拒絕的事。”
“而對陳尚書來說,一次不成功,終有成功時。耐心和運氣,他剛好都有一點?!?p> 胡衛(wèi)揣摩一下畫中情形,不覺毛骨悚然。
一個毫不知情,一個拭目以待;一個滿心歡喜,一個暗藏殺機。
這陳群,未免也太冷血了一些。
胡衛(wèi)的口氣不覺有些生硬:“陳尚書,請移駕到刑部喝杯茶吧?!?p> “不,他還不能走。”
弗四娘撫摸著自己鬢角碎發(fā),不疾不徐地問陳群:
“春歸樓的媽媽,桑紫,也是你殺的吧?”
……
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當年放牛郎。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并州,是從寶雄縣的白花蘆葦蕩里開始的。
這個小小的放牛郎叫陳群。家貧,是個孤兒。
隔壁住著一戶桑姓的人家,靠編織葦席為生,平日時常對陳群照拂一二。桑家有個女兒與陳群年齡相仿,名喚桑梓。兩小兒同進同出,青梅竹馬。
寶雄縣本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小廟卻偏偏出了尊大菩薩。書法家王公義以字行于世,也是南魏赫赫有名的玄學家,曾出任大司馬行軍參軍,世人敬稱其“王公”。
王公致仕歸隱后,在寶雄縣設立了一家“公義書館”,親自坐館施教。
這位王公,是陳群的啟蒙恩師,也是他人生中第一位貴人。
他發(fā)掘了陳群的才華,將其舉薦給自己金京的舊部,一手將他推上了政治舞臺。
但王公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為陳群的野心啟蒙,說他“年上官殺、月上印星”,有位極人臣之命的,另有其人。
那是一個眼睛奇大的和尚。
……
“這個和尚,就是梨花禪寺的住持,奈落迦摩提?!?p> 弗四娘嘆了口氣:“后來的事毫無新意。時任禮部小小主事的陳群,遇到了拓跋家的二小姐,用了些取巧的手段,終于逼得拓跋家松口?!?p> 取巧是指拓跋翻雪當時別無他法,與陳群私定終身,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癡情女子負心郎的故事,再下去一百年仍然都差不多。只不過,這一位負心郎,他遇到了兩名癡情女子?!?p> “陳群大婚當年,桑家不幸在蘆葦蕩里翻了船,十五歲的桑梓背井離鄉(xiāng),來金京投靠同鄉(xiāng)陳群?!?p> “此后兩年,金京有了一座春歸樓,有了媽媽桑紫。陳群也在拓跋家的運作下平步青云,日漸擢升?!?p> “想必這些年,春歸樓為陳尚書搜集情報,積攢人脈錢脈也是鞠躬盡瘁。只不過桑紫絕對不會想到,她有一天會死而后已?!?p> 提到桑紫之死,陳群臉色終于黯然,他的手指在袖中不自覺地攥緊,捏到骨節(jié)發(fā)白。
這些該死的捕快!他們竟敢觸碰阿梓的人尸,毀了她。
現(xiàn)在,他是永遠地失去阿梓了……
陳群眼角泛紅,目光變得陰郁,像一條被激怒的毒蛇。
弗四娘突然問:“你到底為什么殺她?”
陳群立刻反擊:“本官不曾殺害任何人?!?p> 弗四娘遺憾地嘆了口氣,這條老狐貍,還真是滴水不漏。
“那么我來猜一猜——翻雪樓案發(fā)不久,桑紫夜半縱火遁逃,是因為她無意中撞破了這把紙傘的秘密?!?p> 她垂目在地上掃視片刻,撿起一塊碎裂的傘面,傘面上有一點隱約的污漬。
“這是女子的口脂,還能聞到苜蓿和白膠的香氣,說明是不久前留下的。這個味道,桑紫的尸體上也有。”
“當時她可能正在查看這柄傘,突然有人闖入,桑紫急忙收傘,倉促間弄臟了傘面?!?p> 胡衛(wèi)忍不住插嘴道:“這闖進來的人——”
弗四娘贊許地一笑:“不錯,正是唐今生?!?p> ……
還有些話,弗四娘省略了。
桑紫隨手插回佛龕的紙傘,位置有不少偏差。陣膽移位,大量陰氣源源不斷從地下溢出,導致當時在場的人陰煞纏身,輕則大病一場,重則邪祟入體,甚至喪命。
醉霄樓被抓,純粹是背鍋。
直到唐今生墜樓,弗四娘隨刑部上樓勘察,抽出紙傘重新插回佛龕。陣膽歸位,濃郁的黑霧這才漸漸稀釋。
……
胡衛(wèi)刨根問底:“那桑紫又是怎么發(fā)覺紙傘有問題的?”
“很簡單。”
“紙傘本是竹片和皮綿紙制成,輕巧靈便。而這把傘里面摻入了金屬,入手就知道,太重了。”
“桑紫兩年就能將春歸樓經(jīng)營得有模有樣,不可能是個蠢貨?!?p> “……”胡衛(wèi)噎了一下。
辱罵上司,必扣月銀。
他破罐子破摔地追問:“所以桑紫是害怕陳尚書殺人滅口,才逃跑的?”
“害怕……也許更多是心灰?!?p> “拓跋翻雪得到了陳群的人,卻永遠得不到他的心。而桑紫得到了他的心,卻永遠得不到名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同樣是對陳群托付滿腔真心的女人,卻被他親手殘忍殺害,永遠釘在恥辱柱上。桑紫許是看清了他渣滓的本質(zhì),才決心離開的?!?p> 陳群嘴唇嚅動了幾下,忍住沒有反駁。
“可惜,桑紫到底沒能擺脫這場噩夢。陳群抓到了她,喂下毒蟲卵,將她制成了人尸。”
“接著就是梨花禪寺。在住持——奈落迦摩提的幫助下,陳群輕而易舉地將桑紫埋進了拓跋翻雪的空棺?!?p> 后來發(fā)生的事,許多捕快都親眼看到了。
桑紫化成翩翩飛舞的痋蝶,消散在天地間。
翻雪樓內(nèi)安靜了片刻。
冥冥中,他們似乎聽到一名女子的唏噓——
一腔血淚澆筑天地白骨,無處著悲歌長笑當哭。
這兩句可謂拓跋翻雪一生的判詞,也像是桑紫命運的箴言。
“無稽之談!”
陳群突然出聲質(zhì)疑:“所有這一切不過是你憑空臆想,有什么證據(jù)?”
刑部的人紛紛擔憂地望向弗四娘,他們是親眼看見桑紫碎成齏粉的,死無對證,還能如何?
弗四娘轉頭,第一眼先看到郭丹巖。嘖嘖……無論什么時候看,這張臉都那么下飯。
但她要找的是劉星函。
劉星函奉命去了并州寶雄縣,白花蘆葦蕩。他拿到了陳桑兩家舊街坊們的證詞、以及王公的親筆信。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坐實了陳群與桑紫之間的舊事。
“就憑這些?”
陳群冷笑:“這不能證明本官殺人碎尸吧?”
“奈落迦摩提能不能證明?”弗四娘輕輕問。
陳群心里咯噔一沉。
這是他唯一的漏洞。
舊夢的蟲卵正是奈落迦摩提送給陳群的。這位仙師不僅參與了桑紫的事,當年也是憑他一顆神奇的丹丸,讓巢元龜息假死,躲過了拓跋家的殺戮。
仙師……出事了嗎?
翻雪樓外傳來一陣騷動,幾個捕快兩手空空地走進來。
弗四娘眼皮一跳,有種不好的感覺。
來的果然是壞消息——梨花禪寺的住持已經(jīng)畏罪潛逃了。人去樓空的禪房,墻壁上留下一首墨跡未干的詩。
胡衛(wèi)接過捕快的手抄,當眾大聲念道——
“天生萬物以養(yǎng)人,世人猶怨天不仁!不知惶蝥遍天下,酷盡蒼生盡王臣!殺殺殺殺殺殺殺!”
這是一位張姓將軍所作的七殺詩。七個殺字,帶著濃濃的殺意和兇戾之氣撲面而來。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唯有陳群突然仰天愉悅地哈哈大笑,狀若瘋狂。
余人面面相覷,如今唯一的證人也失蹤了,這該如何是好?
怎么就讓他跑了呢?這個賊和尚!
弗四娘怔了一會兒,遺憾地長嘆一聲。
嘆完氣,她習慣性摸著有些散亂的鬢角,慢條斯理地道:
“陳尚書,你高興得也太早了一點,這里不是還有一個證人嗎?”
陳群的笑聲戛然而止。
弗四娘在眾人疑惑不解的眼光中,抬起右手,直指某個方向。
“就是你!”
那人驚訝地瞪大眼睛。
怎么會是陳良荻?
陳良荻有些慌亂地環(huán)顧左右,希望是她誤會了。
但旁人投來異樣的眼光,像一枝枝燒紅的烙鐵,為她打上有罪的烙印。
“你,你胡說什么?”
陳良荻試圖解釋:“為什么是我……我沒有……”
磕磕絆絆試了幾次,她突然為自己的窘迫怒了,她到底做錯了什么?
憑什么這樣逼迫她?
陳良荻高傲地抬起下巴,努力讓淚水倒回眼眶,大聲道:“無論你想說什么,我就只有這一句,不知道!”
“——人尸身上的香纓是你的吧?!?p> 弗四娘的話,將捕快們的思緒帶回梨山,梨花禪寺后院,那具敦實的陰沉木棺前。
棺內(nèi)是雙手交疊胸前,仿佛下一秒鐘就會醒來的美貌女子。
木蘭色的裙裾,白縠、白紗、絹衫、紫香纓。
“香纓”就是香包,也叫衿纓、容臭。香包上刺繡的圖案與主人息息相關。
“蹬梅喜鵲、采花蜜峰象征男子。牡丹、纏枝花等象征女子。長者佩戴貓戲蝴蝶,象征耄耋童趣。雙魚、蝴蝶、鴛鴦、蛟龍象征兩情相悅,陰陽交融。”
“你們告訴我,人尸身上的香纓是什么圖案?”弗四娘詢問去過梨山那些捕快。
有人皺眉苦想,更多人一臉茫然。
“好像是兩只……癩狗?”終于有人小聲嘟囔。
“什么癩狗!你這個蠢貨!”陳良荻勃然大怒,狗已經(jīng)夠讓她火大了,何況還是癩狗!
周圍靜了一下。
陳良荻訕訕掩飾道:“誰會整天掛只癩狗在身上?!?p> 那人撓撓頭:“陳大小姐說的是?!?p> 弗四娘給出答案:“香纓上繡的其實是兩只羊?!?p> “這個羊羔跪乳的香纓,是思念母親、孝順長輩的意思,與桑紫的年齡、身份都不匹配。最重要的是,刺繡的手法與陳大小姐如出一轍。”
陳良荻索性裝聾。
反正香包已經(jīng)隨著桑紫灰飛煙滅,任你舌綻蓮花,打死我也不認。
弗四娘的目光透出一絲憐憫。
“你無意中發(fā)現(xiàn),陳群將桑紫藏匿在家中,然后,桑紫死了。”
“你知道是陳群殺了她。可你無法為她做什么,除了偷偷塞一枚驅(qū)蟲的香纓,希望蟻蟲不要來啃食她的尸體?!?p> “蒼術、白芷、菖蒲、鶴草芽、藿香、艾葉,驅(qū)蟲香包配方很常見,味道一聞便知?!?p> “你跟蹤陳群,發(fā)現(xiàn)他和梨花禪寺的住持一起開棺藏尸。你的良心被恐懼、愧疚、懷疑時時折磨,所以那幾天常在禪寺附近徘徊?!?p> “發(fā)現(xiàn)刑部上梨山開棺,你企圖阻撓,并不是為了拓跋翻雪,而是想保護你的父親?!?p> 陳群神色微微一變。
“你應該是將香纓塞在桑紫懷里的吧?”
弗四娘突然問。
陳良荻不備,險些回答。然而她嘴唇剛一動,立刻又抿得死死的。
弗四娘見她警醒,繼續(xù)說道:“開棺后,香纓卻掛在桑紫腰間。”
陳良荻的面色有些發(fā)白。
“是的,你的父親,他發(fā)現(xiàn)你了?!?p> “像馮大統(tǒng)領這樣耿直的男人,可能永遠分不清那些口脂的顏色,桃紅、梅紅、水紅、垂枝紅、彼岸花、月季紅……不都是紅么?他看不出女子是淡妝還是素顏,你多戴抑或少戴件首飾,他根本毫無感覺。”
馮奕洲突然被點名,不悅后竟然難以反駁。
調(diào)侃完畢,弗四娘語氣轉冷:“可你的父親,他是一個膽大心細之人!”
“驅(qū)蟲香纓味道明顯,怎么可能瞞得過他?雖然你并沒聽到他與桑紫之間陳芝麻爛谷子的舊情,也對你母親的死一無所知。但你父親,他誤以為你已知道了一切。”
陳良荻很想轉頭看一眼陳群,卻提不起勇氣。
“陳群心里真正在意的人,恐怕也只有桑紫和你,桑紫灰飛煙滅,如今只剩下你。桑紫是他少年的戀人,心頭朱砂。你則是他的血親,是他心中的根和鄉(xiāng)愁?!?p> ——“荻”就是蘆葦,荻花就是蘆花呀!
那一片千里煙波,碧綠的,隨風搖曳的蘆葦蕩,大雪般白茫茫的蘆花……
那個并州寶德,偏遠破舊的小縣城里,小小的心比天高的放牛郎……
陳良荻終于忍不住看向陳群,眼底隱約有淚光。
弗四娘毫不留情地打碎了這溫情的假象。
“所以,他不會冒任何一點點可能失去你的風險?!?p> 所以?
他不會冒一點點可能失去我的風險?
陳良荻忽然兩腿發(fā)軟,心中冒出一個讓她渾身戰(zhàn)栗的可怕想法。
她踉蹌后退幾步,雙手捂住臉大聲喊道:“別說了!求你別說了!我不想聽!”
弗四娘閉了閉眼,按下心中酸澀,仍然說道:
“我想,陳尚書身上,應該還有另一顆舊夢的蟲卵?!?p> 陳良荻渾身一震。
片刻后,她松開捂臉的雙手,看向陳群,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問道:“爹,來時路上你拿給我吃的糖,還在不在?”
來翻雪樓的途中,陳群的確曾經(jīng)拿出一顆糖,陳良荻心中煩亂,推開了沒有吃。
她幸運地,與死神擦肩而過。
胡衛(wèi)使了個眼色。
一個捕快上前道聲得罪,動手從陳群身上搜出了那顆油紙包裹的,琥珀色的糖球。
“……”
陳良荻愣愣地盯著陳群,沒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沒有指責他喪心病狂、沒有吵鬧。
她最后只是收回目光,垂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低聲道:
“胡大人,帶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