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綰金環(huán)

15. 江無回頭浪

綰金環(huán) 半山樹 5200 2020-06-09 23:55:30

  ……

  根據(jù)胡衛(wèi)的描述,魏尊并非死于刺殺,而是為了躲避亂匪,無意中闖入被先帝廢棄的地下陵寢,觸發(fā)了機關,以致最終殞落。

  魏帝不動聲色地高坐龍案后,聽胡衛(wèi)將濯龍園的情形詳細呈報,逐一應對眾臣質(zhì)疑。

  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刑部如何斷定魏尊已經(jīng)死于非命?

  “當晚濯龍園無一人幸免,所以本案并無人證。只能根據(jù)露出的衣飾初步判斷,石下之人是廢太子?!?p>  “刑部共清理出七百九十四具尸首,其中除了亂匪與禁軍,還包括數(shù)名密衛(wèi),以及不少江湖草莽?!焙l(wèi)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頓了頓。

  底下一片竊竊私語。

  廢太子能驅(qū)使一批江湖人,這消息就如同魏帝豢養(yǎng)紅瞳,相王留下一筆寶藏,都是眾所周知的秘密——傳的有鼻子有眼,就是沒人見過。

  政治講究含而不露,心照不宣。群臣眼神交會,都是一個意思:連這些神秘江湖人都被剿滅,足見魏尊當時已山窮水盡,被逼到了絕路。

  斷無幸存之理。

  魏帝隔岸觀火,任由群臣圍訐胡衛(wèi)。只有他最清楚,這些所謂江湖草莽其實來自“生死簿”,是他雇傭的殺手。

  也只有他敢確定,斷龍石下那一攤肉醬就是魏尊?!凹t瞳”信號既出,魏尊必死無疑。

  這世上他信賴的東西少之又少,紅瞳是其中之一。

  ……

  后方配殿之中,雙眼大如骷髏的奈落迦摩提正將一粒元仙丹融入茶湯。

  他手邊攤著一份打開的案卷,正是刑部關于濯龍園一案新鮮出爐的詳細記錄。奈落迦摩提對其中關于永生之陵的記載頗感興趣。

  “西北之位,卦位乾,代表天,主紫薇,亦飛太歲。”

  事實上,正是他借星象演化說服魏帝,重啟金京西北的濯龍園,關押廢太子。

  也是他提供了金珠女的線索,向魏帝推薦了閻魔問天命。

  這和尚一開始打的,本就是永生之陵的主意。

  ……

  可憐胡衛(wèi)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怎奈按下葫蘆起來瓢,廷議依然毫無進展。在他被車轱轆話繞得暈暈乎乎時,左枚出列輕咳了幾聲。

  “啟奏陛下,臣斗膽,有一個折中的提議。”

  “既然并無確鑿證據(jù),不妨對外宣稱廢太子在濯龍園被匪徒挾持,目前下落不明……”

  左枚聲音不高,點到為止。

  這一點,點得所有人心都活泛了起來。

  “下落不明”就是生死皆有可能。對外女帝沒了發(fā)難的借口,對內(nèi)也不必爭論魏王這謚號究竟是否合宜,退一步,大家都有轉身的余地。

  “臣附議?!?p>  “左尚書言之有理,臣也附議。”

  拓跋氏的黨羽急忙反對,可惜他們既拿不出魏尊死亡的證據(jù),更架不住魏、李兩黨聯(lián)手發(fā)動的猛烈討伐,在滿嘴“仁義道德家國天下”聲中,悻悻敗下陣來。

  這條緩兵之計并非左枚自己的主意,而是來自魏帝事先授意。

  魏尊一日不公布死訊,拓跋步這個老畜牲就休想將皇后腹中的傀儡扶上儲君之位。

  追封之事至此擱淺,剩下便是今天另一半的重頭戲,將宜蘭宮兇案的真相公布于眾,撥亂反正。

  洗脫了污名,才能順理成章給魏尊復位。

  “傳刑部一干人等進殿聽問——”

  馮捕頭感覺自己踏進南溟殿的第一步就已經(jīng)原地死亡,兩腳不由自主停頓下來。

  有人在他背心輕輕一推,低聲道:“不要緊,盡管按我教你的說?!?p>  身懷六甲后,拓跋皇后極嗜酸甜。據(jù)說建德宮的小廚房能做出整個南魏最好吃、花樣最多的小食點心。

  小廚房的用料,都是建德宮的人去御膳房親自挑選,再親自搬運回去,絕對不過外人手。

  今天也一樣。

  大宮女翠微挑好食材,又特地要了一籠新進的詔安青梅,打算等會兒給皇后做個梅子千層糕。

  她盯著四個建德宮的小太監(jiān)抬上材料出了御膳房,迎面剛好走來一個白凈面皮的副房長,他抬頭乍見翠微,立刻快步上前。

  “……”

  不知副房長對翠微低聲說了什么,翠微神色忽然一變。

  ……

  “啊……嗯……咳……”

  馮捕頭把嗓子清了又清清了又清,終于蛋疼似地擠出第一句:“陛下,各位大人,這件案子還要從小公主的雙頭布老虎說起?!?p>  從太監(jiān)靈寶住處挖出來的布老虎沾滿泥土臟兮兮地放在托盤里,被呈了上來。

  “諸位請看,這才是……真正殺死三殿下的兇器?。 ?p>  馮捕頭自以為能震驚全場。

  一片沉寂。

  聽眾一點兒也不震驚。

  “……”

  馮捕頭硬著頭皮繼續(xù)。

  “除了這只雙頭布老虎,從現(xiàn)場消失的,還有三殿下被斬斷的右手。兇手為何要拿走它?”

  “一種可能是,斷手會泄露兇手的身份。但當時尸身并未僵硬,即便三殿下攥住了兇手身上的物品,兇手完全可以輕松取回,用不著把手臂砍下來。”

  “另一種可能是,斷手會泄露三殿下的死因——其實三殿下真正的死因,是毒?!?p>  “毒?”左枚有些意外。

  之前弗四娘只說真兇未明,對進展守口如瓶,而皇帝明知刑部還沒查出兇手,依然穩(wěn)坐南溟殿……左枚覺得,今天兩頭沒準兒都會有意料之外的發(fā)展。

  “推測是蛇毒?!?p>  殿內(nèi)一陣竊竊私語。

  “推測?刑部這種措辭未免輕浮,陛下面前拿證據(jù)說話?!辈鹋_的人面龐圓潤寬闊,偏偏生著一個尖而秀氣的下巴,仿佛一粒白西瓜子。正是當朝丞相宇文浩。

  這位是拓跋步的連襟,兩大世家素來同氣連枝。左枚卻是魏帝親手提拔,自然跟他們倆不對付。

  宇文浩斥道:“三殿下如今正停靈于殯宮,遺容安詳一如生前,敢問左大人,中毒的跡象在哪兒?”

  左枚也不爭辯,只對馮捕頭道:“你繼續(xù)?!?p>  眼見氣氛漸漸被帶動起來,馮捕頭松了一口氣,開始進入狀態(tài)。

  “不錯,普通毒蛇的確如丞相大人所說,會造成傷口迅速腫脹發(fā)硬,劇痛流血,皮膚呈現(xiàn)紫黑色。但,這并不是最可怕的毒蛇?!?p>  “還有一些毒蛇,咬人后癥狀并不明顯,出血少,紅腫輕微,膚色沒有變化。這種毒卻能瞬間麻痹五臟六腑,以致心不生血、肺不通息、脾不運化、肝不疏泄、腎不封藏?!?p>  馮捕頭說得自己先打了個寒戰(zhàn)。

  “這種毒蛇,可致猝死?!?p>  宇文浩不信:“危言聳聽,宮中怎會有如此險惡的毒物,豈非人人自危?”

  馮捕頭道:“丞相盡管放心,此蛇已被三殿下斬了?!?p>  “??”

  胡衛(wèi)雖然沒忘自己的立場,還是忍不住質(zhì)疑:“要是三殿下先斬了蛇,又怎么會被咬?要是先被咬,怎么還能砍蛇?”

  這種蛇毒不是瞬間猝死嗎?

  自相矛盾。

  馮捕頭精神一振——重點來了。

  “陛下,諸位大人,毒蛇當初就藏在這只柔貴妃親手縫制的雙頭布老虎之中!”

  端托盤的小太監(jiān)情不自禁手抖了一下。

  “案發(fā)當日,兇手支走下人,哄騙小公主將廢太子領到后殿,伺機放蛇。”

  “廢太子警覺,不曾入內(nèi)。但兇手要毒殺的目標本就不是他,而是公主。之后再利用太監(jiān)靈寶,取得廢太子的衣物進行構陷。”

  “然而,毒殺公主的過程出了意外——三殿下突然來了。而且,他手中還握著陛下剛剛賜予的利劍,絕響?!?p>  馮捕頭說著說著找到了感覺,說書般活靈活現(xiàn),磕絆也不打一個。

  “古來英雄出少年,三殿下臨危不懼,沉著出手,將此毒物一劍砍斷,救下了公主!”

  “兇手功敗垂成,事情本該到此結束。不料,另一樁意外發(fā)生了,三殿下被砍下的蛇頭一口咬住,瞬間毒發(fā)身亡?!?p>  “什么?!”

  “莫非老夫耳朵出了毛?。靠车舻纳哳^咬人?”

  “聞所未聞……”

  “諸位,諸位!”馮捕頭拱手四下示意:“且聽卑職一言。”

  議論聲逐漸變小,殿內(nèi)安靜下來。

  馮捕頭道:“柳州之野降水豐沛單面向山,多產(chǎn)異蛇,入藥可醫(yī)麻風、攣踠、脖腫、瘺癘之癥。故此,柳州歷來有一年招募兩次捕蛇者,以毒蛇充抵稅賦的傳統(tǒng)?!?p>  “《柳州郡府地方通志》中,有多起斷頭毒蛇咬死人的記載。蛇頭被砍掉后,依然能存活一個時辰以上,并且更加瘋狂,一旦咬中,會將所有的毒素都擠出來?!?p>  “因此,柳州府嚴令捕蛇者對斬下的蛇頭不得丟棄,必須砸爛后深埋。各位只需翻閱柳州方志,或問問當?shù)馗?,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事兒聽上去匪夷所思,其實并不稀奇?!?p>  漂亮!

  弗四娘心中喝彩。這段不是她教的,全靠馮捕頭自己的職場積累和臨場發(fā)揮。

  “三殿下猝死出乎兇手的意料之外,他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干脆出手扼死公主,偽造三殿下被絕響刺死現(xiàn)場,一并栽贓給廢太子?!?p>  “他的計劃照常進行,只是受害者從一個,變成了兩個?!?p>  “等會兒。”

  胡衛(wèi)生怕有人沒跟上:“我們捋一捋……所以兇手原本只想殺公主,三殿下的死完全是意外?”

  “正是?!?p>  馮捕頭一口氣說下去:“與此同時,宜蘭宮中,廢太子吃到有瀉藥的角黍,腹瀉下痢。太監(jiān)靈寶趁機拿到殿下?lián)Q下的衣物,埋在花樹下。”

  胡衛(wèi):“那為何陛下與柔妃娘娘也吃到了加料的角黍?”

  馮捕頭:“因為陛下用過白玉燕窩角黍,娘娘用過八寶蜜棗角黍,剛好都是廢太子最喜歡的口味。兇手為了確保廢太子中招,將這兩種口味的角黍統(tǒng)統(tǒng)下了藥?!?p>  胡衛(wèi)點頭示意馮捕頭繼續(xù),他這一吹一唱是在幫下屬捋順案情,補充細節(jié)。

  馮捕頭道:“兇手清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蛇頭咬死三殿下不放,他畏懼蛇毒不敢硬掰,索性砍斷三殿下的右手,悄然離去。”

  “太監(jiān)靈寶貪功,拿走廢太子的佩玉,想放到兇案現(xiàn)場進一步構陷。然而他凈身是假,孽根猶存,見公主貌美,竟生出淫褻之心,侵犯了其遺體。”

  胡衛(wèi)沉吟了一下,提出兩點疑問。

  疑點一:現(xiàn)場并未出現(xiàn)蛇的影子,為何偏偏聯(lián)想到蛇毒?

  疑點二:兇手如何藏匿、放出毒蛇?

  馮捕頭解釋道:“最初是捕快茍匡,他嗅出案發(fā)現(xiàn)場的血漬有奇怪的腥臭味,四……似乎不是人血?!?p>  “接著,血漬里又發(fā)現(xiàn)了白色線狀物,很像某些動物體內(nèi)的寄生蟲類?!?p>  “還有三殿下心口處的血漬,血量太少,不像致命傷,若是毒發(fā)身亡后補刺一劍,便說得通了?!?p>  “這些懷疑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雙頭布老虎出現(xiàn)?!?p>  他一上來就說過這只布老虎是“殺人兇器”,舊話重提,眾人的視線重新集中在這只沾滿泥土的布偶上。

  “普通布老虎大都是布包皮,里面填塞木屑穀糠、或者棉花。而這只,里面除了穀糠,還有別的東西?!?p>  “什么東西?”

  胡衛(wèi)配合發(fā)問。

  “雞冠石?!瘪T捕頭道:“或者我們可以稱呼它的另一個名字——雄黃?!?p>  “雄黃?”

  胡衛(wèi)這次是真奇怪:“雄黃不是驅(qū)蛇的么?你先前說布老虎里藏著毒蛇,如今又說里邊有雄黃?”

  這話越發(fā)自相矛盾了。

  “世人皆知蛇怕雄黃,這只布老虎的穀糠里混入了雄黃,蛇蟲本該躁動不安,試圖逃竄。此案手法的巧妙就在于——這條蛇暫時動彈不得。”

  “因為它在蛻皮?!?p>  “兇手,或者為他制定這條計策的人,對這種蛇的習性一定非常熟悉。聽說當蛇眼變白,就表示臨近蛻皮,蛇會變得僵硬遲緩,不吃不動?!?p>  “這樣一條蛇,被兇手塞進了雙頭布老虎的一個頭。”

  “另一個虎頭里,則填塞了雄黃?!?p>  “按照兇手的計劃,公主將殿下邀至后殿,此時虎頭中毒蛇蛻皮結束,正是最警惕、最饑餓的時候。另一個虎頭中的雄黃氣味驅(qū)使這條蛇反向游竄,沖出虎口!”

  馮捕頭說得興起,一把抓起托盤中的布老虎——

  “這老虎嘴巴里的收口故意沒有縫合,正是留給毒蛇的出口!”

  眾人細看,只見他手中的布老虎嘴巴半張向內(nèi)凹陷,露出光滑的紅綢里襯,上下分別綴有六顆小小的白玉虎牙,模樣十分逼真。

  這番話慷慨激昂,攝住全場。

  這一刻老馮感覺自己的捕快生涯到達了高潮,人生到達了巔峰。他眼不眨心不跳,腰不酸腿不軟,整張臉在發(fā)光。

  背后有人輕聲咳了一下。

  馮捕頭火燙的心突然被澆了一瓢冰水,因為他清楚地摸到,這只布老虎的嘴巴里毫無縫隙,完全是閉合的!

  怎么會這樣?!

  糟了!

  他渾身一激靈,這才想起弗四娘的叮囑。

  “……這只布老虎污泥濁土,又沾著死人晦氣,殿中那些高貴的大人們不會上手碰它。”

  “……你也一樣,不要動它,切記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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