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沉。
對于阿箐而言，這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從她識數(shù)開始，族里的長輩就一遍一遍的告訴她，那是個長她五歲的少年，有著神明般俊朗的容貌，豹子般矯健的身姿。
她與他之間有著牢不可破的婚約，而且門當戶對。
只待她及笄，那少年便要八抬大轎將她迎娶進門。
年少的阿箐透過長輩的描述，無數(shù)次在心底勾勒出少年的模樣——那也是她幼年時對于愛情全部的憧憬。
直到那一天，祖父兵敗于胡族之手，于是天子降罪，全族遭貶。
阿箐從將門之女的位置上猝然跌落下來。
從此，每日縫補、浣衣、采花……她也必須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隨著族人一起為了生存奔波。
沒有人再簇擁于她，而她的耳邊也不再有人提起那位少年。
就連阿箐自己也懂事的明白，隨著家族失勢，曾經(jīng)牢不可破的婚約已經(jīng)變成了廢紙一張。
自己，大約也不會有見到那位少年的機會了。
失落感來得平靜而綿長，就像多年來徒勞追逐著地面上飛鳥的影子，然后發(fā)現(xiàn)，影子終究是是影子，當不得真。
阿箐選擇坦然接受一切。
關(guān)于從前所勾勒的少年的眉眼，她仿佛是忘了一般，只是偶爾從旁人那里聽到“林星沉”這個名字的時候，才會有短暫一霎的失神。
她以為這就是命運的全部安排，卻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作為新娘走進了林府的大門。
“我以為你會不敢進這扇門?！鄙倌暾驹陂L廊的盡頭，對阿箐說道。
下一刻，阿箐已經(jīng)不管不顧的扯下了自己的蓋頭，目光直直向那個人看去。
少年穿著紅色的喜慶婚服，蒼白俊逸的臉孔中有著一種仙人臨塵超脫感，仿佛看淡了世間百態(tài)，卻唯獨不見喜色。
“你就是林星沉？”阿箐急急問道。
她的嗓子有些啞，像是被喜悅、急切與焦躁給塞滿了。
“我是?！睂Ψ交卮?，聲音清冷如山間寒泉。
一剎那間，阿箐曾無數(shù)次在心中勾勒過的少年形象，終于清晰而真實了起來。
“你是，我就敢！”她大聲回答。
阿箐提起嫁衣的裙裾，不顧一切的沖了過去，幾乎要撞到林星沉的懷里。
林星沉卻是眉頭一皺，退了半步。
同時，一個高亢的蒼老女聲在不遠處嚷了起來，道：“天，這個缺教養(yǎng)的蠢丫頭！怎么自己把蓋頭揭了！快來幾個人給我把她帶下去！別丟了我林家的臉面！”
一群婢女飛快涌過來，七手八腳的去拽阿箐的胳膊，扯住她的裙裾。
阿箐雖然家道中落，但好歹也是將門出身，自幼習武，哪里是幾個尋常婢女可以攔得住的？
只見她振臂一揮，扯著她袖子的一個婢女就凌空飛了出去，飛走時還“呲啦”一聲帶走了嫁衣的半截袖子。
“反了天了！給我再來幾個人！”一位貴婦人在林星沉身后繼續(xù)叫嚷著。
林星沉卻伸手攔住了準備一擁而上的仆人。
“阿娘，交給我來與他說吧。”林星沉向貴婦人行禮道。
婦人瞪了阿箐一眼，臉色陰郁。
“行，那你就給她好好講講這林家的家規(guī)！別讓她再跟個野丫頭一樣，”
“好的，阿娘。”
林星沉揮手讓那些還簇擁在阿箐身邊的婢女退下，然后走了過去。
阿箐忽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肯定不好看，于是匆忙，扶了扶歪斜的頭花，掩住被扯破的袖子。
可即便做這些事的時候，她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還是牢牢落在林星沉的身上。
眼前的少年看起來有些清瘦，雖有病容，但整個人卻挺拔如松柏，英氣十足。
阿箐注意到，林星沉骨節(jié)分明的手中捏著一支桃枝。這桃枝本該是用來挑開新娘蓋頭，此刻卻沒了用武之地。
“你剛剛說，‘是我，你就敢’？為何？難道，你以前認識我？”林星沉問道。
他的腳步就停在五步之外，一個頗為守禮的距離。
“認……”話說一半，阿箐又搖頭，把后面那個“識”字咽了回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在這之前，阿箐所追逐的只是個虛幻的影像，沒有聲音的……飛鳥的影子。
她的思念與憧憬，何以為證？
“如果你是想要憑著嫁入林府這件事情，來幫你的家人重振祖業(yè)，那我就勸你趁早絕了念想。當年的事情，可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林星沉看著阿箐的眼睛。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平靜而冰冷，說的明明是誅心之言，眼神中卻沒有譏諷的意思。
“我沒有！”阿箐也擰起了眉頭。
旁邊立刻響起了婢女們的一陣小聲嘀咕。
“還沒拜天地呢，就敢當這么多人面頂撞自己相公！這樣的女人，就算長得再漂亮也配不上我們公子！”
阿箐聽著那些雜言閑語，卻充耳不聞。
“我嫁進來這個地方，一不為榮華富貴，二不想光宗耀祖，更沒有想過要將裙帶給誰去攀附！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不該這樣去設(shè)想我的初衷?！卑Ⅲ湔f道。
“哦？那是為了什么？”林星沉的眉梢微微挑起了一些，語氣依然未變。
“為了你！”阿箐不顧一切的脫口而出。
大風刮過庭院，掀開長廊的紗簾，陽光如金色的粉塵灑入，抖落了兩人的滿身。
“我？”少年面對著少女意料之外的突然表白，蒼白的臉頰上驟然浮起了淺淺的紅暈。
“我是你的妻子！我喜歡你！”阿箐說道。
去他娘的封建禮教、繁文縟節(jié)！
阿箐的心里，囚禁數(shù)年的念想迸發(fā)了開。
這一刻，她將自己置于睽睽眾目之下，不管不顧的喊出了日后會被議論為“不知羞”的話。
她有些委屈，但更多的還是暢快。
“你喜歡我？”林星沉卻好像聽了個笑話，嫣紅的嘴唇微微彎起，竟莞爾露出一笑。
“那你知不知道，我身中劇毒，活不久了？”林星沉笑完，淡淡說道，絲毫不顧及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
“就算馬上要當個寡婦，你也喜歡嗎？”
風止，天黯，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一刻靜謐下來。
林星沉說出的是一個巨大的秘密，阿箐從未聽過的秘密。
“我不喜歡寡婦。”阿箐是心中涌動起波瀾，卻坦然回答：“所以，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忘了，因為我還要活下去?！?p> “但是現(xiàn)在，我仍然喜歡你，一直到你死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