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邊兒看,這秦王府不過是大,但是一到了里面,這才發(fā)現(xiàn)它的不同,無論是規(guī)格還是大小,都算是違了禮法的。但是許德此人,縱是違了禮法也沒人敢出來說他的不是。
許德從寒山齋出來,向著平常歇息的后院走去,一路上遇見的下人都低著頭向他行禮,許德板著臉點點頭。
王妃喜歡擺弄花草,整個后院里栽滿了來自天南海北的植物,房檐屋廊掩映其間,看似美好,王府下人都知道,那些花草里,隱藏著不少安西軍中的好手,這京中想要他許德命的人,可不止那幾個姓劉的。
那琴聲越發(fā)清晰,順著琴聲,許德走到了千葉軒外。這千葉軒是他專門為王妃修來彈琴的,透過窗戶,他看到屋里燈火明亮,除了琴聲什么聲音都沒有。
他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地聽著里面兒的動靜。就這時,門卻推開了,走出一個身著淡綠長裙的少女,她剛剛推門動作有些大,門板甚至砸到了許德的額角,輕輕地響了一聲。
“爹爹。”那少女哭笑不得,不知道今日她這父親咋還聽起了墻角。
“琉璃啊?!痹S德捂著額角,直起身來,強裝威嚴,說道:“這么晚了還來找你娘?”
“景芝姐姐說娘在生誰的氣,晚上端了粥來,也沒喝,我來瞧瞧是誰這么不識好歹?!闭f完,她向屋里瞟了一眼,屏風后面的人明顯聽到了,琴聲波動起來。
“胡鬧,爹爹你也敢嘲弄。”許德這樣說著,臉上卻沒有一丁點兒責備的意思,只道:“這么晚了快回去歇息,我去看看你娘?!?p> “爹爹咋空著手來了?!?p> “我還給你帶點賀禮?”
“好歹拿幾根荊條吧?!闭f完,琉璃笑著,蹦蹦跳跳地走了。
許德回過神來,那少女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他只得硬著頭皮進了千葉軒。
“夫人在同誰置氣,這飯可得吃啊,餓壞了身子可不成。”許德走向屏風后邊兒,人還沒到,就先開口了。
那琴聲停了,屏風后的女子抬起頭來。這女子說不上傾國傾城,只是長得極白,五官清秀,一雙眼睛就像是秋里的水波,充滿神韻,舉手投足間,泛著一股淡淡的書卷氣。她看著許德有點發(fā)紅的額角,平淡地開口:“我敢同誰置氣啊,您是王爺,我可是戴罪之身?!?p> “夫人這是什么話”,許德自顧自在王妃身邊坐下,“誰敢說你是戴罪之身,本王誅他滿門。”他不經(jīng)意地瞥見一旁的景芝,手中還拿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紅棗粥,便示意景芝給他。景芝將粥遞給他,隨后退出了千葉軒,順手還帶上了門。
“這景芝越發(fā)懂事了?!毙睦镞@樣想著,他拿著勺子輕輕地舀了一勺,送到王妃嘴邊,道:“夫人不能氣壞了身子,來,吃口粥?!?p> 王妃卻不張嘴,道:“你喝了多少酒?!?p> “這,本王同馮先生淺嘗輒止,不過半杯?!?p> “半杯酒你能喝到天黑?”王妃一雙水波流轉(zhuǎn)的眼睛透出慍怒,緊緊地咬著許德。
“哎呀,不過一兩杯酒,夫人何至于此?!?p> “你自己的身體你還不知道愛惜。”王妃說著竟然就哭了:“你喝吧,你喝再多我也不管了,你死了,我?guī)е蓛毫鹆读四顷惤刽~去?!?p> 由兒即是秦王世子許由,是許琉璃的胞弟。看著王妃臉上掉下來的淚珠,許德心都碎了,趕緊放下碗,手忙腳亂地替王妃擦淚。
“夫人,我以后再不喝酒了,快收了神通吧,我許德最見不得你哭了?!?p> 王妃聽了這話,臉色稍微晴朗:“馮天壽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以后他再來,我要讓景芝守著他的書童,他那書箱里不知道藏酒沒有?!?p> “守著守著,景芝不夠我再給你添兩個武藝高強的侍衛(wèi)一起守?!?p> 王妃這才不再落淚,開口道:“你和馮老狐說了些什么?!?p> “不過是軍中朝上人物的調(diào)動。”許德說著,又端起那紅棗粥,舀了一勺送到王妃嘴邊。
王妃紅唇輕啟,好歹吃了一口:“琉璃不小了,你這當?shù)牡媒o她選門好親事,就是皇帝的女兒也要嫁人的。”
“知道知道,這大漢的才俊她隨意挑,看上誰就誰,若是不愿,我去把人搶來,來,再吃一勺?!?p> 王妃又吃了一勺紅棗粥,道:“粥涼了,不好喝,我不吃了?!?p> “這還冒著熱氣呢,要不然我讓廚房再做一份?!?p> “沒胃口,下人都歇息了,我不吃了?!?p> 許德把粥碗擱在一旁,道:“夫人最近吃不下東西,可是生病了,明日我把太醫(yī)找來給你瞧瞧?!?p> “哪用大動干戈的,不過是天氣燥熱惹得沒有胃口,天涼了自然就好了。”說完,王妃下意識就斜過身去,把頭靠在許德肩上。
“夫人可是累了,我扶你回去休息?!?p> “不要,我就想靠一會兒你,最近總是貪睡,想晚一點睡。你給我念兩卷戲折子吧,前幾日景芝從那萬殊堂里買了好些新的戲折子回來。”
“好,我給你念?!痹S德順手從王妃身邊先前景芝站過的地方撈過來兩卷戲折子,一卷上寫著《東廂記》。
“就這個,景芝給我念了一些了。大概到”王妃伸過來一根青蔥般的手指,在那還泛著墨香的書錄上劃過,指著其中某處,道:“這兒,從這里念吧?!?p> 許德清了清嗓子,看著那戲折子:“張生正在失魂落魄的時候,聽得身后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紅娘,他好像見到了親人似的,眼淚又淌下來了……”
那一晚,門外侍候的下人就聽見千葉軒里,王爺那雄厚的聲音,緩緩地念著最近市里賣得最好的《東廂記》,盡管王妃看過的戲折子,一定會賞給他們下人看,但是那畢竟是幾天之后了,于是,在那千葉軒的門口,便多了幾個偷聽的人,其他地方守夜的下人甚至路過此處,也就待著不走了,在門外聽著屋里的聲兒,時間一久,竟然還圍在一起打起了瞌睡,就連屋里聲音停了也不知道。
許德輕輕把睡熟的王妃放到千葉軒里的軟榻上,一開門,卻見門外好幾個下人打著暈?!爸髯記]睡你們倒睡得香?”許德開口,王妃向來覺淺,怕驚擾了她睡覺,許德聲音很低。但是東倒西歪的下人門聽了這話還是像被雷打了一樣清醒過來,王爺可不像王妃那般好脾氣的。
“本王要梳洗,今日就在這千葉軒歇息了。”
聽了這話,下人們紛紛行動起來,手腳麻利,許德這才轉(zhuǎn)身進了千葉軒里。
恍恍惚惚地,王妃做了個夢,夢見一頭鹿用角撞她。睜開眼,一片漆黑,也不知幾更了,只是身邊的許德呼吸穩(wěn)定而綿長。王妃轉(zhuǎn)了個身,側(cè)著身子,面朝許德,又閉上眼。這一次卻始終半醒著,再睡不著,總覺得那頭撞她的鹿沒有走遠,等她入夢還會再來撞她。
“王爺,快三更了?!币黄澎o中,門外傳來聲音,是許德的車夫兼侍衛(wèi),李鐵。
“知道了,這就起?!痹S德的聲音還是刻意壓著,他不知道王妃也是醒著的。
“安排人來洗漱?”李鐵又問道。
“等我出去,王妃還睡著?!?p> “把東西送到千葉軒來,我醒了?!蓖蹂穆曇繇懫?。
“那便把東西拿過來吧。”
“是?!崩铊F聲音遠了。
不多時,一列侍女來了,許德的朝服也被帶了過來,他們掌燈,開始幫許德梳洗。
“今日緣何這么早就醒了,你再睡會兒吧?!痹S德出聲詢問。
“老睡不踏實,夢見有鹿踢我?!?p> “鹿?踢你?”正在侍女的伺候下穿朝服的許德回過頭了,臉上的表情顯得錯愕。
“嗯,醒了好一會兒了,睡不踏實?!?p> 幾個侍女舉著一塊銅鏡,許德對著銅鏡撫了撫胸口那麒麟上的褶皺,開口道:“你們把東西撤走,吩咐人來守著,讓王妃再睡會兒?!?p> 幾個侍女微微行禮,便一個個退出了千葉軒,許德來到榻邊,幫王妃理了理耳邊的亂發(fā),說:“你不要多想,好好睡一會兒,我先去上朝了?!?p> “嗯,過些日子我父親的生辰了,少殺些人?!?p> “我知道的?!闭f完,許德起身退出千葉軒,把燈火蓋滅,把門關上了。
秦王府前,李鐵早就準備好了車馬,待許德上車后,他問道:“王爺坐穩(wěn)了?”
“嗯,出發(fā)吧?!?p> 車馬聲音在此刻的天京城里顯得刺耳,所幸秦王府這一大片,早被許德給清了出來,最近的一戶,便是原來的魏國公府,但是驅(qū)車前往,也需要一炷香的時間,這隆隆的車馬聲反倒沒有驚了太多人的美夢。
金道一頭連著大明殿,一頭連著午門,此刻寅時剛剛五刻,午門外等候上朝的官員已經(jīng)不少了。除了許德扶植起來的文武大臣,其余的自詡漢室忠良的,都不動聲色地退到了金道另一旁,扎了個堆。
許德眼神在紅色的城墻上飄忽不定,還在心底默默想著那鹿是咋回事。
他忽然轉(zhuǎn)身,看向身后那群官員問道:“這夢見被鹿踢了是怎么一回事兒,有知道的嗎?”
那群許德養(yǎng)起來的人聽了這話,一個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許德是怎么回事兒??粗@群人一個個遲疑的表情,他笑笑,不當回事,又轉(zhuǎn)過身來,剛剛想去問問對面那群人,忽然又想到自己在他們眼里國賊的身份,干脆不去想了。
只是許德的問題在大臣中被討論起來,就是對面那群人里,也有幾個側(cè)著臉悄悄說著。雖是盛夏,但是畢竟太早,天色昏暗,誰都看不清誰的臉,不知何時,那午門前多了一人,他既不跟在許德身后,也不和那群自詡清高的大臣蹲在一起,就那么突兀地站在金道中間,同兩邊的人,都顯得格格不入。
“那人是誰?”許德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是看他身形挺拔,宛若蒼松,便隨手在身后抓了一人問道。
“中間那人是兵部主事郭儀,是個有趣的人物?!?p> “哦?說說?”那人的話引起了許德的興趣。
“郭儀此人擔著兵部武選清吏司這樣一個肥差,卻是常常賒賬買米。”
“此人好賭?”許德眉頭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他能夠接受下屬貪財好色,但是好賭之人縱是本事通天也難入他的法眼,好賭之人總是冒進妄為,要么成大事要么壞大事,許德不敢賭。
“誒,王爺這話就說錯了,郭儀最是潔身自好,只是向來樂善好施,還在西城設了一個慈幼局,這才一直入不敷出?!?p> “好名聲么?!痹S德在心里簡單地給郭儀打下了一個標簽。
“你,”他又指示剛剛問話那人,道:“去把他叫過來。本王有話問他。”
“是?!币恢被卦捘侨耸嵌Y部員外郎吳大凱,也算是個有才能的,但是就因為貪財,被那群漢室忠臣排斥,投了許德,聽見許德吩咐,他自無不從之理,走上前去,將那郭儀引了過來。
走近了,許德才發(fā)現(xiàn),這郭儀看上去三十許人,五官酷肖其父郭淮,臉色黢黑,自己在上朝時經(jīng)常見這張臉,竟然不知道多問問旁人此人是誰。
“王爺喚我何事?!蹦枪鶅x行禮,問話,一氣呵成,不卑不亢。
“你可會解夢?”
“解夢?”在從許德臉上得到肯定,表示他郭儀沒有聽錯后,郭儀開口道:“我不會解夢,但是略懂一些數(shù)理之法,王爺不嫌棄的話,我可以試著聽一聽王爺?shù)膲??!?p> “本王做夢被鹿踢了?!?p> “鹿?”
“對,鹿?!?p> 那郭儀稍加思索,開口:“鹿進夢來,是祥瑞,若是王爺被鹿撞了,王爺所行之事無往不利?!彼D了頓“若是王妃夢見鹿了,那小人先行恭喜王爺,王妃恐怕是有喜了?!?p> 這話聲音不大,除了那吳大凱,許德估計身邊沒人能聽見,回過神來,陰影中,也不知神色如何,只是平淡地問道:“你是如何得知的?!?p> “王爺從來不在前朝說私事。”言罷,他笑起來,黢黑的臉透露出一股憨厚的氣質(zhì)來。
許德不再多言,心中略微有些激動,但是神色平常。那吳大凱心中有數(shù),這事兒暫時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于是拉著郭儀往人少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