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湯鍋上升起淡淡的霧氣,一根根竹簽斜搭著鍋沿,燈光下看起來濕漉漉的。王巖撈起一串魚餅,張大嘴咬下一塊,邊吃邊說:“可她還是把自己的晚飯拿出來給你吃?!?p> 安仲根掰開筷子比比齊,夾了塊牛肉放嘴里嚼,良久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說:“你嘗嘗,多少年了,這味道一直沒變過?!?p> 王巖吃了一口,笑了:“味道太咸,連我都有點受不了,韓國人不是喜歡清淡,怎么這老太太的口味這么重?”
安仲根說:“清淡是近二十年的事,過去鄉(xiāng)下人靠體力,不吃鹽沒有力氣,現(xiàn)在的年輕人根本體會不到過去老人生活的艱苦?!?p> 他目光閃動,又說:“我跟著這個老太太從江原道鄉(xiāng)下來到首爾,一路上沒有車肯白拉我們,我們走了一天一夜,那時候我覺得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貨車司機?!?p> 車在路上行駛,開車的人總能有種優(yōu)越感,尤其駛過人群的時候,看到行人紛紛躲避,很容易自抬身價,開好車的人更是如此。一輛明黃色價值不菲的跑車如沒有剎摯般橫沖過來,輕而易舉停在小吃攤前,刺耳的剎車聲劃破夜空。
車窗玻璃緩緩退下,一個脖子上扎著黃絲巾的女孩,在車里伸出頭說:“給我打包兩份魚餅,一份米腸,戴上手套抓弄干凈一點?!?p> 脖子上的黃絲巾在夜風中飛揚,兩只眼不遜地看著老太太,老太太也不生氣,只是看了車里女孩一眼,扭頭繼續(xù)照顧客人。
女孩在車窗里嚷:“老太太你聽到?jīng)]有,我要兩份魚餅,一份米腸,馬上要帶走?!?p> 說著女孩掏出張紙幣揉成團,從窗里擲向攤子,恰好落進安仲根喝過湯的紙杯里。他拿起紙杯看著車里的女孩,女孩也看著他,心里多少有些恐懼,但還是一臉不服輸?shù)膭蓬^。他只好笑了笑,潑掉杯子里的錢和剩湯,拿出相同面值的紙幣,隔著攤子放進老太太裝錢的匣子里。
小攤子上圍著很多客人,都詫異地看著這個女孩,覺得她太沒有教養(yǎng)。
有個上了年紀的人,頭發(fā)花白,手里端著酒杯呵斥:“誰教你這么和長輩說話?”
老太太聽到吵起來,給老人倒上一杯酒,嘆了口氣說:“消消氣,不要和年輕人一般見識,氣壞了身子不值得?!?p> 說完她佝僂著身子從攤子里出來,拾起地上濕淋淋的紙幣,又把匣子里安仲根的錢找出來還給他說:“我說過,這輩子也不會花你的錢,你拿回去吧?!?p> 安仲根只好默默地接過錢。
女孩在車里等了會兒,不耐煩了,又開始嚷:“老太太,你耳朵聾了,快點,我這里還有急事?!?p> 喝酒的老人又要發(fā)作,老太太把他勸住,攤子周圍的人臉色都非常難看,有些人付了錢開始悄悄離開。
安仲根用竹簽指著女孩,冷笑著說:“我讓人把她的腿打折,再把嘴劃爛很容易,可如果她是中國人,我怕你會怪我?!?p> 王巖說:“如果是韓國人呢?”
安仲根還在冷笑:“那我就不會跟你說這些廢話?!?p> 王巖看了女孩一眼,皺皺眉,走過去說:“不管你是什么人,至少要先下車來,對一個老人大呼小叫,這里不歡迎你?!?p> 攤子上的客人都望著女孩,女孩的臉紅了一下,但胸膛卻一下子挺了起來,而且居然笑了:“我看你不像韓國人,憑什么管我的閑事?”
王巖看看左右,小聲說:“你快走吧,別在這給中國人丟臉,我看出你也不是韓國人,不走會有大麻煩?!?p> 女孩昂起頭說:“誰說我是中國人?”
王巖笑了:“中國女人和韓國女人的皮膚一眼就能看出來,你瞞不過我。韓國女人的皮膚很細膩,比較白透,不像你;而且韓國女人的妝容自然,不像你這么囂張;最重要的是,韓國女人很少像你這么沒禮貌。”
女孩聽了臉色發(fā)青,正想著該如何發(fā)作,老太太拎著沉甸甸的塑料袋過來,遞到車窗里女孩的手里,袋子里是兩個鼓鼓的快餐盒,轉身拉著王巖往回走。
王巖跟著老太太往回走,忽聽身后一陣引擎狂咆哮,女孩把兩個快餐盒用力摔出車外,關上車窗,駕駛跑車在路上晃了兩下疾馳而去。
安仲根此時看著王巖笑,臉上的刀疤看起來也不是那么猙獰。
王巖還沒來得及說話,老太太就瞪著眼說:“你怎么來了?是不是又讓人追得沒處躲,跑我這來住兩天?!?p> 說著老太太過去握住安仲根的手,用力打兩下,眼中明顯閃了幾下淚光,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安仲根挨了打,好像還很高興,忽然吸了口氣,挺起胸膛拍了兩下說:“您放心,我聽您的話,早就不干那些事了。”
老太太擦著眼睛說:“你要是能聽我的話,現(xiàn)在都娶上媳婦生孩子了,還能大半夜跑我這來喝酒?”
她說完慢騰騰往攤子里走,看樣子像是在找掃帚。
安仲根知道她想干什么,拾起地上的快餐盒連袋子一起丟進垃圾桶,王巖看著他大步走回來,笑著說:“沒想到你還挺孝順?!?p> 安仲根走到近前說:“我誰都不怕,就怕這老太太,你是不知道這老太太有多厲害?!?p> 王巖說:“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了?!?p> 安仲根是個很喜歡享受的人,少年饑苦,青年苦斗,養(yǎng)成了他不肯吃苦的習慣。
他現(xiàn)在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講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而且人越來越懶,到哪里都坐最寬大最舒服的椅子坐,一坐下就不肯起來。
現(xiàn)在這樣站著喝酒的事情已經(jīng)很少發(fā)生,除非是到了這太太的攤子前。
安仲根喝了口酒說:“其實你今天不找我,這兩天我也準備找你?!?p> 王巖說:“噢,有事?”
安仲根吃了一口老太太拿出來的,醬料腌漬的生海鮮,嘴角掛著涎水,滿嘴都是紅呼呼的辣椒,張著嘴吸氣說:“你知道韓國有個叫‘新世界’的組織嗎?”
王巖怔住了,說:“聽說過,怎么了?”
安仲根說:“他們不但勢力大,而且組織嚴密,只要是他們想做的事,很少有做不到的?!?p> 王巖說:“這個組織一直很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不知道他們具體在哪,你見過他們?”
安仲根搖頭說:“沒見過,但是他們的手已經(jīng)伸到首爾,而且我還知道,七星幫已經(jīng)投靠了他們,所以你這次的麻煩惹得真不小?!?p> 王巖說:“韓國是幫派政治,階級森嚴,等級分明,他們這些晚輩能這么快就爬到你們頭上?”
安仲根苦笑:“分尊卑,講輩分,那些秩序只是表面的,其實年輕人誰也不拿老家伙當回事,只要具備了實力,我們這些人只是他們踩得下一塊墊腳石?!?p> 王巖說:“連你都對付不了他們?”
安仲根說:“你知道這個組織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
王巖想了下說:“好像是上世紀九十年代?!?p> 安仲根點點頭說:“沒錯。”
他喝了口酒潤潤嗓子,接著說:“韓國歷史上沒有正規(guī)軍隊,先是大清朝的附屬國,后來又被日本人統(tǒng)治,半島戰(zhàn)爭時期中國出兵幫助北韓,如果不是多國部隊登陸,就沒有現(xiàn)在的大韓民國。板門店談判后,韓國在美國幫助下建立政權,可是政治家手里沒有軍隊,就像妓女沒有姿色,只能靠拉攏幫派勢力鞏固政治,排除異己,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韓國各幫派的力量空前壯大,甚至開始左右國家政治。不僅僅是百姓怨聲載道,就連位高權重的政治家都感到寢食不安,所以在九十年代初開始了全國性的幫派成員大清洗行動?!?p> 王巖笑著說:“那是你們報應來了?!?p> 安仲根說:“你知道‘奸出婦人口’這句話嗎?”
王巖說:“這是中國清朝時期的一條律法,就像楊乃武,只要婦女到公堂上指認奸夫,說誰就是誰?!?p> 安仲根笑了:“那時候韓國也出臺了類似的法律條文,只要婦女到派出所指控你性騷擾,你又拿不出過硬的證據(jù)證明清白,那就認定是事實,這條法律直到今天還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