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走到小木屋前的空地,她看著木屋附近零落的景象,完全有理由相信金燦喜是個騙子。
天已經黑下來,烏云密布,滿是雜草的院子,連個像樣的柵欄也沒有。越野車的輪胎不知癟了多久,軟趴趴的停在那。有一抔新土像是座孤墳,立在車旁,還沒有長出草,光禿禿的豎個木牌子,看不到上面寫的什么。
樸善月看著那座新墳,猜測里邊如果埋得不是小孩子,那就一定不會是個人。
木屋的門沒上鎖,一推就開,屋子里沒有任何值得人覬覦的東西,一張木板床,一張寫字臺,墻上掛著獸頭獸皮,一把自制長矛,連一件最簡單的電器都沒有。他們把擔架抬進屋子,放到火爐邊的地板上,點亮嘎斯燈后,樸善月看到火爐上的空鍋里有一圈白色葷油,像是曾經煮過一鍋豬肉。
金燦喜捧著空鍋到屋角一截竹管下,拔出木塞子,管子里有清水流出。他接了滿鍋的水抬到爐子上,又從外邊抱來一捧劈柴丟到火爐邊,蹲著一根根塞進爐子里擺好,點燃一張曬干的樺樹皮,伸到爐子里攏起微弱的火。
火爐敞著門,跳躍的火光映著他的臉,兩只眼睛直勾勾的,沒有一絲表情。
樸善月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巡脧著屋里簡單陳設,除了那個巨大的保險柜,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引起她的興趣。她看著屋子里的東西,不禁感到可笑:你是這里的主人又怎么樣,你有那么多錢又怎么樣,這些財富對你來說有什么用?
屋子里很安靜,就像窗外沉重的夜色,只有火爐里木柴燃燒時發(fā)出的炸裂聲,樸善月覺得現在應該主動說點什么,而且要從對自己最有利的角度說起。
爐子里的火開始變旺,時而有濃煙涌出來,金燦喜瞇著眼關上爐門。
樸善月想了想,說起她大學畢業(yè)后,在醫(yī)院里受過訓練,曾經在首爾的教會醫(yī)院做過兩年婦產科護理工作,后來又做過一些私人護理方面的工作,比如在教會的療養(yǎng)院工作了四年。雖然算不上是個醫(yī)生,但是就目前這種情況來看,她認為應該馬上送王巖去動手術,不能讓他的傷勢繼續(xù)惡化下去。
如果不能送醫(yī)院,那就徹底放棄,減少他的痛苦,而且為了不必要的麻煩,最好是找個地方把他埋了,而且她保證,這件事絕不會向第二個人提起。
爐子里木柴燃燒時的炸裂聲還在繼續(xù),鍋里的水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只是那些葷油開始漂起來。
金燦喜站起來坐到床沿,眼神還是直直的說:“如果讓你動手術,你都需要什么?”
樸善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他坐得那張床,又看看這間木屋,連最基本的衛(wèi)生條件都達不到,而且這里也沒有任何藥品和器械,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但她沒有馬上表現出來,而是裝模作樣的考慮一番,然后搖頭說:“不行,不是我不想做,而是你這里根本就做不了,既然都是死,你還不如一槍給他來個痛快?!?p> 金燦喜說:“如果有條件呢?”
樸善月又看了遍木屋里陳設,沒看到任何希望,低頭看著還躺在擔架上的王巖,按他傷勢的嚴重程度,能支撐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這個人現在不僅僅是失血過多,還帶有嚴重的燒傷創(chuàng)面感染,正飽受著發(fā)燒和傷痛的雙重折磨,昏迷的樣子和一具死尸沒有區(qū)別。
她看了一會抬起頭,發(fā)現金燦喜正雙目炯炯地看著她,不由一陣緊張,閃身躲避他的目光說:“你這里的條件根本就不能進行手術,不是我不想救他,而是我們現在連最基本的藥物和器械都沒有?!?p> 她望著金燦喜那雙眼睛,燈光映進他的瞳孔里,閃耀成兩點不滅的光,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寡言少語的男人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說什么都沒有用。
金燦喜從床上站起來,走到保險柜旁邊,雙手用力推,像是準備把這個保險柜推開。這個巨大的保險柜,如同一個堅固的鐵質衣柜,樸善月第一眼見到它時,覺得只有銀行的金庫才需要這種東西?,F在看他去挪動這個保險柜,不禁睜大了眼睛,就算這個男人再強壯,也休想撼動分毫,他究竟想干什么?
保險柜真的動了,平行向另一側緩緩滑動,這時樸善月才注意到,保險柜下面還有兩根深陷地板里的鐵軌,滑輪在鐵軌上滾動,帶動這個保險柜。
她忽然為自己發(fā)現了這個男人的秘密而感到一陣激動。
保險柜移開露出一個方形入口,四周用角鐵固定,打著高強度水泥,遠遠看著入口里有個斜著向下的水泥臺階。
金燦喜轉身去插好門插銷,試著推了一下,關得很嚴實,轉身下到地下室里。很快地下室入口透出燈光,他從入口走上來,走到擔架旁看著樸善月,意思是讓她過去一起抬擔架。
樸善月只好很不情愿地站起來,跟著他一起抬著擔架,慢慢下到這個神秘的地下室。
在他們下行的時候,窗外忽然電閃雷鳴,暴雨如注,那場醞釀已久的雷雨終于傾瀉下來,在電光一閃照徹木屋的時候,有個念頭像閃電一樣掠過樸善月的腦中:如果這場雨能早點到來,這個人就活不到現在了。
順著臺階向下走,樸善月有種漸漸步入牢房的陰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眼前不斷浮現著在醫(yī)院工作時,走廊里那一排飄出福爾馬林氣味的房門。那些房門里有三個巨大的水泥池,里邊泡著十幾具男女尸體,記得有一次,她不慎跌入其中的一個水池,和那些尸體泡在一起拼命撲騰,惡心的藥水灌入鼻子和嘴里,那種黏糊糊感覺到死也忘不掉。
房間里除了那三個大水池,還有大量夭折的畸形嬰兒和器官泡在廣口瓶里,擺滿靠墻的幾排大陳列架。
那時候她住在醫(yī)院的單身宿舍,兩個人一間房,透過窗戶他就好像能看到那些陳列架,雖然拉著厚厚的窗簾,但是她知道窗簾后邊藏的是什么。
在那棟宿舍樓里,她也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段愛情,這段愛情她同樣是到死也忘不掉。
她從那家教會醫(yī)院開始,就對手術室有很不好的感覺,因為它是個密閉的空間,人處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總是會有各種可怕聯想。其實她也清楚,手術室只是一個空間,和教室、教堂、廚房沒有區(qū)別,只是環(huán)境、陳設、設備不同而已。但她就是不能釋懷,總覺得那里是一個精致的屠宰場,環(huán)境相似,工具相似,就連人的表情也相似。
走入地下室的時候,在刺眼的燈光下,看著那張冰冷的手術臺,她忽然又有了這種不好的感覺。
原來這間木屋里是通了電的,但電力只限于這間地下室,手術室里一應儀器都在充足的電力供應下有效的工作著。
他們把王巖放到手術臺上,金燦喜拿著剪刀熟練地剪開血糊糊的布條,王巖現在就像一頭洗剝干凈待宰的羔羊,緊繃著光滑的皮膚,一側的胯不能彎曲,那條腿不能動。
樸善月看著金燦喜熟練地使用剪刀,對他沉穩(wěn)老練的手法感到吃驚。
很快金燦喜就把王巖在手術臺上翻了個身,清理他身下帶膿血的布條,把傷口完全展現在燈光下。那些傷口在冰冷的手術室里微微冒著熱氣,帶著少量摻血的粘液,那是為了保護傷口分泌出的組織液,無論他用剪刀如何去撥弄那些傷口,王巖都是靜靜地躺著無動于衷。
樸善月看著縱貫全身的可怕傷口,努力回想著過去在婦產科時,那些成熟老練的醫(yī)生是如果對待病床上痛不欲生的孕婦,摸索著按步驟注射麻藥,掛上消炎藥水,然后看著毫無起色的病人,考慮下一步該怎么應付過去。
王巖躺在手術臺上,緊閉著雙眼,無論他們如何擺布,都沒有任何反應,使得整個人看起來冷酷得讓人驚心動魄。
這讓樸善月更加猶豫,不知該從哪里下手,也不知道她用婦產科醫(yī)生的手術程序對待一個如此嚴重的燒傷創(chuàng)面感染的病人,會是個什么樣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