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黑夜即將來臨之時,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夕陽已經(jīng)逝去,暮色蒼茫,遠(yuǎn)山,近水,小木屋,都淹沒在這片灰蒙中,就像一幅恬靜的水墨畫。
金燦喜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慢,有節(jié)奏地甩動雙臂,就像他在揮舞斧頭時的樣子,走到小溪邊抬頭,小木屋的燈光就隱隱約約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
他朝著小木屋的方向,看著它隱約的輪廓的時候,整個人好像都有些軟了,就像一個跋盡了千山萬水的旅人,歷經(jīng)千難萬險,又饑又渴,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片綠洲,那種感覺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會懂得。
這是一種多么幸福的感覺,雖然帶著那么一點點辛酸,甚至有淚要流出來,但這種幸福的感覺卻很真實。幸福有時候也是悲傷的,甚至比最悲傷的故事更容易讓人落淚。
一個人如果有淚可流,也是幸福的,因為至少還有值得流淚的事情。
他實在是沒想到,自己一個人在這里生活,竟然會遇到這樣一個女人,就因為他沒想到,他才會搬出那間小木屋,住進(jìn)帳篷里,他才會去劈柴,除草,打獵,干一切該干和不該干的事情。如果是實在沒什么事可干,他就去山里走走,想一些不該想得事情,就因為他想得太多,才會這么晚回來。
但是他知道,無論多晚回來,都會有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擺在桌上等著他。
男女之間的愛情就是這么簡單,直到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愛一個人可以這么隨意,幾乎不用下任何決心,一切都像是瞬間發(fā)生的事情。就算到了現(xiàn)在,他也仍然在懷疑,這究竟是欲望,還是愛情,因為他一直分不清。
如果是欲望,他就決不能讓它在小木屋里發(fā)生,因為這座小木屋是他內(nèi)心最后一塊凈土。
他過去從來也沒感到過寂寞,因為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就長眠在小木屋附近,但現(xiàn)在有時會忘記她?,F(xiàn)在他感覺到了寂寞,尤其是離開小木屋的時候,無論離得有多近,只要出了那道門,他就有種深深的寂寞感覺。
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但還是能感覺到熱度,只是沒有那么令人煩躁。
樸善月在小木屋里忙了一個多小時,準(zhǔn)備了四菜一湯的晚飯之后,感覺有些熱了??粗巴獾奶炜找呀?jīng)黑下來,地下室里的人還是像往常一樣,睡得死死的,就想偷偷的在屋里用大木盆洗個澡。
她過去很愛洗澡,但是到了這里以后,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偷偷地洗,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仿佛在做一件非常見不得人的丑事。但是洗過之后榮光換發(fā)、心情愉悅的感受,又讓它覺得冒這樣小小的風(fēng)險是很值得的。
她最喜歡這里的水,因為它不是來自凈化水處理場,而是最自然最干凈最清冽,從遠(yuǎn)處青翠的山嶺間,如銀練般潺潺流出的那道清泉。
洗完澡門外還是沒有動靜,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現(xiàn)在是她最美的時候,就這樣安靜的消失太可惜。
黑黝黝的窗外,在小溪邊的灌木叢中,有個人影好像在那里站了很久,她也是無意中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的,沒有回頭,只是望著鏡中的人偷偷地笑。
風(fēng)中帶著遠(yuǎn)山草木的香氣,涼意也是從遠(yuǎn)山而來,月光下的荒野如滿地爛銀一般。
她咬著嘴唇,望著鏡中的人影,希望看到他能向自己走來,希望這個據(jù)說可以徒手擊斃公牛,一公里外能用狙擊步槍打中一只飛著的蒼蠅的男人,能拿出勇氣向自己走過來。
她呆呆地看著,等著,盼著,忽然一個虛弱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沒用的,他不是什么時候都膽大,我敢保證,你如果現(xiàn)在突然站到他面前,能活活把他嚇?biāo)??!?p> 明亮的小木屋瞬間暗下來,就連她的臉也跟著黯淡,她轉(zhuǎn)身凝視著從地下室剛剛走出來,正扶著木墻喘氣的王巖,臉上一點喜悅的表情都沒有。
王巖的臉色還是那么蒼白,身體虛弱的幾乎要站不穩(wěn),但是那副笑容卻絲毫沒有改變,他這個人好像永遠(yuǎn)都是那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正在看著這個顧鏡自憐的女人。
樸善月顯得有些慌張:“你什么時候醒的?”
王巖笑了笑:“就是上面水聲正響的時候,我很想上來看個究竟,可是沒有力氣,緩了好半天才走上來?!?p> 樸善月瞪了他一會,忽然說:“你說我這樣會把他嚇跑?”
王巖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好像扶著墻也站不住,順著墻下滑,坐到地上說:“沒有人天生就是膽大,膽子大是因為對自己有信心,他現(xiàn)在對自己一點信心也沒有,當(dāng)然會躲著你。”
樸善月嫣然一笑:“那我怎么做他的膽子才會變大?”
王巖笑了,不懷好意的笑,這種笑容看著是那么讓人討厭:“你可以不顧他的死活,一氣就是死撲上去,或著是拼命躲著他,讓他再也看不到你,掙扎會讓獵食者感到興奮,這是動物的本能,你可以試試......”
他笑著繼續(xù)說:“但是,他如果是第三種就麻煩了?!?p> 他又正色說:“你就要打開他的心結(jié),他這個人看著雖然堅強(qiáng),其實內(nèi)心非常脆弱,脆弱的就像一塊有創(chuàng)痕的玻璃杯,一不小心就會碎裂,你要想辦法修補(bǔ)他心里那道傷疤?!?p> 樸善月說:“一個人心里有傷痕,你也看得出來?”
她在注視著王巖,好像也要看透他的內(nèi)心,找到他心中的那道裂痕。
王巖得意地說:“他跟我不同,他是個好人,我不像他那么固執(zhí),總是想堅持某些東西?!?p> 就在這時,門外有個聲音傳來,雖然說話的人在故作冷淡,但還是難掩熱情:“我至少不會像你這樣在背后亂議論人?!?p> 金燦喜說著走進(jìn)來,看著王巖,帶著一種極深摯的了解和尊重,但是嘴上卻不肯承認(rèn):“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走?我已經(jīng)開始煩你了,從我見到你就沒一件好事?!?p> 王巖說:“至少還要在你這里休養(yǎng)一段時間?!?p> 金燦喜看著他,久久凝望著:“你這次把自己折騰的夠嗆,以你的估計,你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復(fù)原?”
王巖扶著墻想站起來,但是提不起力氣,只好又坐回到地上說:“你看呢?”
金燦喜說:“希望不要超過三個月?!?p> 王巖說:“為什么?”
金燦喜說:“因為三個月后我就要離開這里,開始新的生活,你還繼續(xù)打擾我就不太合適。你說得對,我不該總是活在過去的陰影里,應(yīng)該開始新的生活?!?p> 樸善月淡淡地笑,笑容中帶著說不出的失望,搬起椅子想給他送過去,他卻用手指著王巖說:“給他,他坐在地上容易著涼,他現(xiàn)在比產(chǎn)后婦女更需要照顧?!?p> 樸善月扶起王巖坐到椅子上,然后低頭坐到床沿,捏著衣角仔細(xì)聽他們談話。
王巖坐到椅子上,臉頰開始潮紅,沁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歇了一會說:“你終于想通了?”
金燦喜忽然用一種特別的態(tài)度說出這句話,好像已經(jīng)作出某種重大的決定,人顯得很輕松,但是又有些茫然:“想通了,是你那些話讓我在門外想通的,但是我猜,你是因為知道我在門外,才故意說出那些話?!?p> 兩個人互相對視著,沉默了很久,他才又說:“我搬走后,會給你留下地址,你如果不是想借錢,隨時可以來找我?!?p> 樸善月默默地聽著,好像有話想說,抬頭看著金燦喜,張了張嘴,遲疑了一下,又低回頭閉上嘴。
金燦喜看著她,似乎有一點驚訝:“他已經(jīng)醒了,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對,怎么我看你好像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