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
朝陽未露,曉來風急。
整夜的驟雨落在荒漠戈壁中,只似泥牛入了海,已無痕跡,連那些尸體也沒了痕跡。
“吃罷了飯來炕上坐,大漠里的妹子愛哥壯,我的小呀哥哥呀愛哥壯……”
土房子的頂上,一個女人撐著腦袋斜躺著身子,鬢角散下的發(fā)絲直在指肚子上打著旋,被她撥弄著,望著天邊噴薄出的金色晨曦,嘴里高唱著這片土地上流傳經(jīng)年的曲兒,就似那一望無際的黃沙黃土上裸露出來的嶙峋溝壑,簡單、粗野、豪放。
盡管蘇青昨晚已經(jīng)領教過了。
女人美眸一轉(zhuǎn)。
“姓蘇的木頭,姑奶奶我待會去拿豬頭領賞,客??删徒唤o你照看了,昨個拿回來的酒旗呢?去,掛到桿子上去,待會再去馬圈里殺只羊,今兒個就算開張了,酒水在灶房的酒窖里!”
蘇青在下面抱著柴禾,換了身死人的衣裳,洗了個澡,頂著一頭蒿草似的短發(fā)。
他聞言仰脖,歪著頭朝女人瞧去,清朗地應道:“好,我都記下了!”
金鑲玉見他說話,笑道:“總算不是個啞巴!”
她撐身坐起,晨風一過,這裙子嗖的一下就飄起來大半,一雙嫩藕似的玉腿也跟著露了大半,真是風光無限好,蘇青嘴角一抽,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見他這副模樣,金鑲玉臉又變了,裙子一捂,沒好氣的罵道:“看看看,看你媽個頭,長這么大沒見過女人啊!”
蘇青聞言失笑,他撇撇嘴,不緊不慢的還嘴道:“得了吧,就你,我還不如看我自己!”
金鑲玉驀然一怔,瞧著男人那張好看到有些匪夷所思的臉,只氣的是咬碎了銀牙,又羞又惱,敢情自己還不如個男人,她騰的站起身子,裙角飛揚,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蘇青,潑辣的斥罵道:
“我呸!”
“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這方圓三十里地有多少男人捧著金子都想拜倒在我金鑲玉的腳下,可老娘我就是不稀罕!”
“下來吧,風大,再站著,裙子就飛了!”
蘇青低著頭,劈著柴,搭著句。
他這么一說,金鑲玉更來勁了。
“姑奶奶我就不下去,是不是怕我被別人瞧了去???想要我下去也行,有本事你抱我下來呀,哈哈!”
她叉著腰,身子又是一躺,對著天邊唱起了歌?!昂韧刖苼砣雠菽颍竽锏臐h子愛妹嬌,我的小呀金蓮呀愛妹嬌……”
這可真是個瘋子。
蘇青懶得搭理她,任她在屋頂發(fā)著瘋的唱著,轉(zhuǎn)身回屋把酒旗拿了出來。
瞧著門口的旗桿,提著一口氣,足下發(fā)力,人已似猿猴攀枝蹬樹似的扒了上去,幾個縱躍借力,就到了頂,等把旗子掛好,酒旗登時迎風一飄,飛卷如云,獵獵作響。
灰色的粗布上,正落著。
“龍門客棧!”
掛上旗,這就算開張了,就似店鋪有了招牌,人有了名姓,對著方圓三十里地道上混的表示開門迎客了。
趁著太陽還沒冒出頭,金鑲玉牽著駱駝,連帶著昨晚那群人的馬匹,樂呵呵的提拎著顆隱隱發(fā)臭的腦袋,哼著曲,順便還嫵媚的白了蘇青一眼,消失在了遠處的荒漠上。
三十里地,一來一去,也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趕回來。
“唉,這種鬼地方!”
等看不見她了,蘇青才望著茫茫寂靜的四面八方,瞧了瞧漫天黃沙黃土無力的呻吟了一聲。
按照以前照看面館的經(jīng)驗,他把客棧收拾了一番,朝后院走去,拽出一只黃羊,像是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的命運,羊崽子掙扎的格外厲害。蘇青扭頭抿了抿干裂的唇,眼波朦朧,伸手揉著黃羊的腦袋,等它漸漸安靜下來,方才在其天靈蓋上輕輕一敲。
羊崽子應聲倒下。
然后自屋里取出一柄刀子,這是昨晚那伙人留下的,刀身直,刀長三尺,寬兩寸,鋒利無比,這是西北刀客特有的刀子,拔刀快,發(fā)力短,講究的是迅猛。
誰快,誰就能活著。
可等蘇青掛起羊崽子卻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讓他殺人取命倒是容易,一擊斃命,簡單極了,可這種開膛破肚,剝皮拆骨的活計,他卻沒怎么做過。
想著,從屋里提出來個木桶,右手五指一緊,雪亮刀身陡震,剎那間已被他從上劈下,明晃晃的光華一閃即逝。
“嘿!”
但見半人長短的黃羊由臀到頭,已被干凈利落的一分兩半,內(nèi)臟血水嘩啦落進桶里,兩扇身子分到一旁。
瞧著桶里也被劈成兩半的內(nèi)臟,蘇青蹙了蹙眉,他掂著手里的刀,一言不發(fā),埋頭清理著羊肉。
大漠狂沙。
廣袤中透著千百年來的無言寂寞。
黃沙、孤日、男人,像是也成了這寂寞的一部分。
一如往常,天邊的朝陽漸升漸高,化作一顆滾燙灼熱的火球。
不知什么時候,飄揚回蕩的風聲里,驀然傳來了不一樣的聲音。
“駕!”
“駕!”
……
又有人來了,數(shù)匹快馬,馳騁而來。
馬蹄踏過,帶起滾滾塵沙,如狼煙四起。
蘇青烤著羊,抬眼望去。
“小子,有什么現(xiàn)成吃的,全擺上來!”
四匹馬,卻是六個人,其中有四個是大人,這最后兩個分別是個膚色黝黑,模樣稚嫩的少年,蓬頭垢面,臉上的皮肉都曬的脫了下來,嘴唇干裂滲血,雙手被捆著,腕間磨出了血痕。
另一個是十來歲的女娃娃,也是膚色黝黑,滿頭的細辮,雙手也被綁著,衣裳打扮迥異于其他四個人,和少年依偎在一起,驚恐無比,臉上還有殘余的血跡。
二人啜泣低語說的還不是漢話。
“把那烤好的羊肉先端上來!”
四個漢子裹著黑灰色的衣裳,滿身塵土,像是和黃沙融在了一起,手里的刀連鞘都沒有,被草席裹著,膚色黝黑粗糙的宛如莊稼漢,臟的不成樣子,只瞧著火堆上的烤羊,不停咽著口水。
這是伙馬賊。
“你們有錢么?”
蘇青翻著肉,問了句。
“哪有飯還沒吃先要錢的道理,以前可不是這規(guī)矩?”
有人不滿的道,一擰眉,一瞪眼,立時兇戾外露。
“還請諸位見諒則個,掌柜的換人了,再說了,這肉就在這,還能跑了不成!”想著那財迷似的女人,蘇青可不想她回來又找事撒潑,忒麻煩,忙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朝著馬賊笑著。
“拿著!”
那群人不耐的罵了句,隨手拋出錠銀子,被蘇青接在手里。頭回見這么大錠銀子,他看了又看,有些好奇,結果被那伙馬賊瞧進眼里,嘲罵了句“死窮酸”。
“酒肉趕緊端上來,大爺們快要餓死了!”
“好嘞,這就來!”
揣起銀子,蘇青麻溜的從灶房里取出一壇子酒,又切好了羊肉端了上去。
“客官,酒來了!”
招待完了,蘇青又坐回屋檐底下,自個端著一盤羊肉,慢條斯理的吃著,像是沒看見那兩個可憐巴巴正瞧著自己的孩子。
殺人擄掠,這怕是被那伙馬賊抓來的肉票,準備賣出去,女的可作瘦馬,男的就是當別人的替死鬼。而且那女人早就交代過,在這里開店,迎的是八方的客,黑白兩道通吃,三教九流無數(shù),魚龍混雜,所以不該管的事別管,不該說的別說,少說少做,這樣才有生意,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瞧著盤里切好的肉片,兩個孩子不住鼓動著喉頭,抿著嘴。
“想吃么?”
想了想,看他們著實可憐,蘇青扭頭見馬賊們都在喝酒吃肉,便悄悄捻起一片肉放到了女娃的嘴邊,那孩子只似聞到肉味的土狗般,掙扎著身子,拉長著脖子朝肉片咬來,一口就吞了進去,餓急了。
他又給少年拿起一片,可那小子本是可憐的眼珠子里陡然爆發(fā)出兇殘狠厲的冷光,像是窮途末路的狼崽子,突如其來的朝他手腕狠狠咬來。
蘇青眼神晃動,低低嘿聲一笑,目中似有光亮閃過,虎口一開,已迅雷不及掩耳的扣住了他的下顎。
少年喘著粗氣,瘋了似的用冰冷怨恨的眸子瞪著他,嘴里發(fā)出狼一樣的低嗥,一張嘴豁開著,干的連口唾沫都沒有。
“哈哈!”
許是瞧見蘇青差點被咬,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屋里的幾人笑成一團,似是看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低聲笑罵道:“他娘的,這老板竟然找個不懂規(guī)矩的雛來看店,真是惹了笑話!”
這種地方,最可笑的就是善心,死的最多的就是好人。
有人扭頭道:“小子,難道你家掌柜的沒告訴你有些事最后別管么?這只狼崽子可是個韃子,練的是殺人分尸的刀法,我兄弟十個,六個都死在關外了!”
又有人冷笑道:“等帶回去,看我怎么炮制他們兄妹兩個!”
那幾人卻忽然彼此相視一眼,陰沉一笑。
“砰!”
“他媽的,這只羊怎么少了條腿?。俊?p> 屋里有人拍桌而起,狠狠望向蘇青。
“老子最恨的就是奸商,我們兄弟四個,他們都有肉吃,憑什么我只有骨頭?你得給個說法!”
另外三人也瞪了過來。
看來金鑲玉說的還真對,八成這些人見他不懂規(guī)矩,示了弱,這是打上了主意。
嘿,這世道可真亂,開黑店的還能讓馬賊給惦記上了。
蘇青咽下嘴里的肉,把盤子擱在兄妹兩個面前,這才掛著和氣生財?shù)男?,溫言道:“諸位爺走江湖不容易,嘴上罵幾句就行了,咱也無所謂,左耳進右耳出的,吃不了什么虧,無傷大雅,可要是想壞規(guī)矩,可得提前想好咯!”
“規(guī)矩?規(guī)矩就是爺爺手里的刀,吃了爺爺一條羊腿,你得把剛才的銀子吐出來,再雙手奉上賠償,這事才算完!”
見他形神清癯,再看模樣更不像是懂得武功,那馬賊許是欺軟怕硬的主,獰笑著全都走了出來。
蘇青瞇了瞇眼,這明搶還能搶他頭上來,一群不知死活的玩意,雖說初來乍到得藏著點,但他也沒了好臉色,語氣一寒,冷冷道:“給你們點面兒,還真把自兒個當山大王了?一群臭要飯的擱我這裝大爺?識相的快點滾!”
“媽的,亮家伙!”
他們橫,沒想到蘇青更橫,一個個伸手就抄起了桌腿上靠著的刀。
蘇青一揚眉。
“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