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我每天都要背著藥箱去探望辛夷兩次,確認(rèn)她是否平安。
小丫頭青瓷也會跟著我一起去,每次都要帶著一個巨大的包裹,說是要給自家姑娘多帶些衣物保暖。
已經(jīng)十一月,天氣一日比一日冷,獄卒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了。
當(dāng)中還是發(fā)生了一些大事的。
比如顧家二公子顧辰逍,與妻子姚氏育有一雙龍鳳胎,男孩叫顧敦,女孩叫顧紜,年方兩歲。如今顧府舉家落難,這一家四口也被活活拆開,男孩與父親,女孩與母親分開關(guān)押在兩處。
而嬌嫩的小女孩哪里受得了牢里的苦,被關(guān)進(jìn)來的頭兩天就開始高燒不退。姚氏將眼淚都哭干了,然而缺醫(yī)少藥的情形下又如何救得?等我來了,什么都晚了。
我甚至沒來得及給顧紜用上一副藥,小姑娘就在她娘親的懷里沒了氣息。我看著眼前清秀靈巧的年輕女人從聲嘶力竭的哭喊到絕望的死寂,心中亦是難受。
顧家其他兩位少夫人也在一旁抹著眼淚,三夫人邱氏此時還有身孕在身,哭著哭著就痛苦的捂住了肚子。
大夫人陸氏是已故的顧家大公子的遺孀,如今看著兩個妯娌的情況驚慌不已。我連忙給邱氏檢查起來。
“胎兒已然足月,看來是要臨盆了?!蔽掖钔昝},環(huán)視一圈,深刻的感受到缺少幫手的痛苦。
“沈姑娘,你……可會接生?”陸氏抹著眼淚,小心詢問。
“我學(xué)習(xí)過一些,但沒有上手實(shí)踐過。”我嘆了口氣,趕鴨子上架吧。
青瓷好說歹說將一個女看守拉了來幫忙。邱氏痛苦的叫聲在牢房內(nèi)回蕩了許久,整整四個時辰后才生下了一個女孩,然而方出生的孩子卻沒有半點(diǎn)聲息。
大概是女牢中也出現(xiàn)過女犯人生孩子的情況,看守看了看嬰兒青紫的小臉,道:“看來……是不中用了?!?p> 邱氏聽到這話,本就已然慘白的臉色更是血色全無。她已然精疲力盡,此時更是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眼淚順著臉頰汩汩而下。
女看守早已見慣了這種事,說出來的話也不知是在安慰還是在傷人:“看開些吧,要是孩子一出世就跟著爹娘上刑場,還不如早些好好去了的好?!闭f著便要將裹著孩子的小布包拿走。
邱氏見到她這樣的舉動,目眥欲裂,瘋了一樣撲上去想要將布包奪回,女看守伸手阻擋,卻被她一口咬在了手背上,頓時鮮血橫流。
看守大怒,發(fā)力將她搡在地上,轉(zhuǎn)身就走。邱氏宛如感覺不到痛一般,爬過去抱住了她的腿,眼睛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
最終,幾個聞聲趕來的看守一同上前將邱氏死死按在了地上。抱著孩子的女看守向我和青瓷道:“你們兩個不該再在這里看了,跟我走?!?p> 直到走出好遠(yuǎn),還能隱約聽見邱氏撕心裂肺的慘叫。
除了探望辛夷,我的另一個任務(wù)是要去給林軒復(fù)診,盡管男監(jiān)的看守每次看見我都對我冷嘲熱諷,說我是在“救一個必死之人”,我卻并不怎么在意。
而今天,我卻不大愿意過去,畢竟,那里還有兩個剛剛失去了孩子,卻連最后一眼都沒能見上的父親。
為林軒換完藥,在路過顧辰逍和顧辰遙所在的囚室時,我埋頭走的飛快,卻還是被叫住了。
先開口的是顧辰遙:“沈姑娘,我聽見我妻子的聲音了?!?p> “你告訴我,她怎么樣了?”他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
“大人很好,但是……抱歉,是我醫(yī)術(shù)不精。”我向他們行了一個謝罪的大禮:“二位將軍,請節(jié)哀?!?p> 長久的沉默,最后,顧辰逍溫和的聲音傳來:“謝謝沈姑娘愿意救我的女兒,姑娘辛苦了?!?p>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只能匆匆逃離。
第四天,我來到公堂外等候,在審理顧家通敵一案的相關(guān)人員之前,會將辛夷與林謙解除婚約的事先行判決,而我和青瓷則需要做一下證人。
只是今日來到公堂,總覺得有人在背后一直盯著我看,這叫我如芒在背。
顧家和林家的男人都戴著手銬腳鐐看押在一旁,辛夷一個人站在堂下正中央,面無表情地東看西瞅。
負(fù)責(zé)審理案件的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萬昆——前任大理寺正卿邱正上個月因病請辭,如今這個則是“空降”的。
“古氏,公堂之上不容放肆,還請自重。”
“是,大人?!毙烈氖栈啬抗?,一臉沉靜地端正跪下。
“那本官就先將你的事了結(jié)。”萬昆說著,一拍驚堂木道:“堂下所跪何人?”
“回大人,民女姓古,小字辛夷?!?p> “古辛夷,你與林家二公子林謙,五年前曾定下婚約,是否屬實(shí)?”
“屬實(shí)?!?p> “后來,林家曾送退婚書要求解除婚約,可有其事?”
“確有此事?!毙烈慕晃盏碾p手骨節(jié)泛白。
“證人何在?”
我?guī)е啻缮锨肮蛳?,青瓷顫聲道:“回大人,民女是古辛夷姑娘的貼身丫鬟,可以作證當(dāng)年林家確實(shí)派人上門退婚?!?p> 按照何忠所帶來的話,怡親王已打過招呼,此時只需大理寺卿詢問退婚書一事,再由辛夷回答退婚書不慎遺失,但退婚之事不變,最后由林謙重新寫一封放妻書即可。
這件事何忠亦是與辛夷通過氣的,但以我對辛夷的了解——她并不一定就會接受這種安排。
“林家二公子亦是如此說法。但本官派人前往古家問詢時,卻并未找到退婚文書,這是為何?”
辛夷沒有回答,只是咬緊了嘴唇。
林謙站在一旁,辛夷的態(tài)度讓他意外而又擔(dān)憂。
她對他怨恨的那樣深,又因?yàn)樗倪B累被拖進(jìn)了這場死局里。
而今天之后,她就可以永遠(yuǎn)的解脫了,她應(yīng)該是求之不得的吧。
當(dāng)堂休妻,這對他而言何嘗不是痛不能當(dāng),但他必須保住她的性命。
“古辛夷,速速回答?!?p> “……回大人,退婚書,五年前被我撕了?!?p> 這和之前說好的不大一樣,萬昆皺了皺眉:“那你為何要撕退婚書?”
辛夷抬起頭,看了林謙一眼,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足以驚動在場所有人的話:
“回大人,民女傾心林家二公子林謙多年,此生非他不嫁,不愿下堂而去,因此撕掉了退婚書?!?p> 辛夷的話如同一聲驚雷落在林謙耳中,他難以置信,心下驚痛交加:“辛夷,你在說些什么?。 ?p> 辛夷沒有再看他,只是俯下身去向萬昆行禮:“大人,先前監(jiān)察御史何忠曾對我言,既無退婚書,我便仍算是未過門的林家二公子的妻子?!?p> “民女愿意認(rèn)下這個身份,決心與林家同進(jìn)共退,與我夫君生死共擔(dān),求大人恩準(zhǔn)!”
林謙在一旁望著辛夷堅決的態(tài)度,想要沖出來卻被官差按住不得動彈,只能拼命地?fù)u著頭。
我的余光可以看到公堂后李靜瞬間黑下來的臉——辛夷將自己和林家綁上了一條船,勢必不會給他好看。
我望著辛夷,起初有些震驚,隨即了然。當(dāng)然樣子還是要做做的,于是就給了李靜一個“一臉茫然”的表情。
與林謙的事,她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謊,不管是在定雁城面對林謙本人,還是在公堂之上面對所有人。
怨恨是真的,愛也是真的。
想要死生不見是真的,愿意生死共赴也是真的。
人的情感總是復(fù)雜而又矛盾,但又切切實(shí)實(shí)存在的,這大約也是話本子上癡男怨女何其多,看官亦會因其或悲或喜的緣故。
“古辛夷,你知道你方才所說,意味著什么嗎?”萬昆有些摸不著頭腦,林家已然沒有翻盤的機(jī)會,正常人避而遠(yuǎn)之還來不及,偏偏這個女子還要沖上去送死。
“知道。但是大人,”辛夷重新起身,跪的筆直筆直:“這是民女這輩子最為糾結(jié)痛苦的一件事,今日當(dāng)著堂前眾人說出來,是想為我林家討一個公道——”
“原以為不過小事一樁,沒想到如此精彩?!崩铎o邊鼓掌邊從堂后踱出,眾人立刻黑壓壓跪了一地。
“都起來吧。”李靜揮了揮手,居高臨下地逼視著辛夷:“古姑娘癡心一片,令人感動。只是,你算是誰家的人,可不是由你自己說了算的?!?p> “林光,”李靜的視線轉(zhuǎn)向看押人群里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你是林家家主,又是林家二公子的父親,如今你林家雖然獲罪下獄,但婚姻之事并不受此影響,本王問你,這個兒媳婦你林家可愿意認(rèn)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