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津燈會
是夜，素音門。
相里流云坐在幽韻閣的屋頂，背靠著馬頭墻，望著天上的一輪滿月發(fā)呆。人意共憐花月滿，花好月圓人又散。從小到大，他不知看過多少次他鄉(xiāng)的月亮，可今日心緒卻無端煩悶起來，只缺一壇上好的梨花白，與這月光對影成三人。
身后一陣疾風(fēng)刮過，相里流云沒有回頭，淡淡問來人，“蔻丹，你知道素音門哪里有酒嗎？”
蔻丹一愣，拱手道：“少主恕罪，屬下不知。”
相里流云把玩著手里的玉榮膏，長嘆道：“你當(dāng)然不知道，這里也不是千峰閣?！?p> 蔻丹站在屋脊上，只覺的眼前的少主雖然面無表情，周身的氛圍，卻有些說不出來的思念和孤寂。她遲疑著問道：“少主，可是在思念什么人嗎？”
“思念？”聽到這兩個字，相里流云覺得有三分陌生，又有三分好笑，“我能思念誰啊，自然是思念……千峰閣啊！”
蔻丹心領(lǐng)神會，立即稟告道：“少主，容茵夫人已經(jīng)送到了幽韻閣了。屬下也已經(jīng)給她服過藥了。”
幽韻閣是素音門一處偏僻的院落，多年前，琴玉清門主的先夫人曾獨(dú)居于此養(yǎng)病，先夫人故去之后，這處院落就荒廢了下來，如今雜草叢生，顯然已多時無人打理了。
相里流云手掌中翻出一根玉簪，扔給蔻丹，道：“把這根簪子送給琴玉清的侄子琴簫。”
蔻丹看了看這支雕刻著并蒂蓮花的玉簪，問：“要屬下引他過來嗎？”
相里流云道：“不用，你告訴他，這根簪子是在幽韻閣撿到的，他自然會知道怎么做。”
蔻丹應(yīng)了一聲，輕輕一躍，消失在夜色里。不多時，便有個十八九歲，身材精瘦，面龐文弱的年輕人扶著月色進(jìn)了這幽韻閣。
相里流云聽到閣中傳來細(xì)碎摩挲的聲音，面無表情的將手里捂熱的玉榮膏收在腰帶的荷包之中，等了良久，都不見蔻丹回來，正等的有些不耐煩了，忽見眼前一個深紫色的人影閃過，再看時，蔻丹已經(jīng)站在眼前。
“少主，屬下將簪子送給了琴簫，他說，這本《素音決》便是他的投名狀?！?p> 相里流云接過一看，封面素白，一絲裝飾也無，嫌棄道：“只有音譜，沒有心法，也算投名狀？”
蔻丹道：“他說他還沒有拿到心法，日后我們答應(yīng)他的事情做到了，他便雙手奉上心法?！?p> 相里流云隨意道：“罷了，橫豎這也就是個添頭?！端匾魶Q》這種旁門左道，本少主還看不上?！彼鋈黄骋娏宿⒌な掷锏陌咨蓧?，“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蔻丹道：“屬下方才去了上津城，買了一壇梨花白?！?p> 相里流云道：“難怪你去了這么久，這個時辰，還有梨花白賣么？”
蔻丹望著上津城的方向，“今夜是七夕節(jié)，上津城中張燈結(jié)彩，十分熱鬧?！?p> 相里流云語氣淡淡的：“你倒是乖覺?！鄙焓纸舆^酒壇，咕嚕嚕灌了半壇，又十分遺憾，“可惜啊，是在這么個煞風(fēng)景的地方。”他舉著酒壇慢慢站了起來，聽聞腳下的聲音已漸漸細(xì)不可聞，意興闌珊道：“走吧，種子已經(jīng)種下了，三個月之后，我們再來看它開花結(jié)果。”
蕭嵐風(fēng)一行人在平坦的官道上奔波了一天，總算在天黑前趕到了目的地上津城。秦善第一次宿在天一派的外面，興奮的緊，吃過晚飯之后便想出門逛一逛。蕭嵐風(fēng)不放心她一個人出門，只好自己跟著她出門一趟了。
上津城距離天水城越一百多里，是天下聞名的港口碼頭之城。城中有兩條河流再次交匯，一條是東西走向的潁水，一條是南北走向的津河。東邊來的客商乘船往西，便可于此停泊，稍作休整之后，沿著津河逆流而上了。
今夜是七夕節(jié)，民間傳聞，這一天牛郎織女相會于鵲橋之中，上津城民風(fēng)開放，七夕節(jié)這天，城中張燈結(jié)彩，照的夜如白晝。不僅沿街的店鋪開張到二更天，沿河的碼頭上也會有許多人販賣河燈，吸引著雙雙對對的紅男綠女許愿。
秦善對七夕節(jié)一無所知，也從未見過這樣熱鬧的節(jié)慶，一出門便興奮的沿著燈帶往前跑。那些種類繁多的花燈，看得她是眼花繚亂。這一對師兄妹，男的俊女的俏，并肩走在街上，惹來行人紛紛回首。而秦善似乎毫無察覺，手里拿著一堆的小玩意兒，生怕哪個沒有買，以后回了天一派就再也看不到了。
蕭嵐風(fēng)看著她被燈火映的紅撲撲的臉頰，柔聲問：“師妹喜歡上津城的花燈嗎？”
“喜歡??！住在入云峰的時候，我還以為生活就是像師兄弟們那樣，練功，比試，上課?？晌椰F(xiàn)在知道了，原來山下的生活是這么有意思的，有好多花燈，好多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好多穿著好看的衣服的人。”秦善又有些惋惜道：“可惜上津城距離入云峰太遠(yuǎn)了，以后也不能常來，而天水城也不如這里這般熱鬧有趣?！?p> 蕭嵐風(fēng)聞言，既為她的笑容而開心，又止不住的后悔和心疼。小師妹小時候，要是能多帶著她出山門轉(zhuǎn)轉(zhuǎn)就好了，也不至于讓她長了這么大，還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連彩燈都沒看過。
蕭嵐風(fēng)接過她手里的玩意兒，允諾道：“上津城也只有每年七夕才能這樣的燈會的。師妹要是喜歡，以后師兄每年都帶你來！”
秦善瞪大眼睛看著他，突然道：“師兄，我不是因?yàn)榻裉煊衅呦舨畔矚g上津城的?！?p> “那是因?yàn)檫@些小玩意兒？”蕭嵐風(fēng)舉著手里的東西問。
秦善搖頭道：“我剛剛在想，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應(yīng)該像這上津城一樣，城中百姓，有往來販貨的，有沿街叫賣的，有張燈結(jié)彩的，也有像我們這樣游手好閑的。每個人各司其職，安居樂業(yè)，沒有打打殺殺，不會武功，一樣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這番話完全出乎蕭嵐風(fēng)的意料之外，這不是一個孩子因?yàn)槌院韧鏄范蝗缙鋪淼臍g喜，更像是個大人在宣告她的人生見解。蕭嵐風(fēng)突然有些不適應(yīng)了，原來在一個他尚未察覺的時候，他的小師妹長大了。
“所以，你才不想學(xué)武功嗎？”蕭嵐風(fēng)問。
秦善歪著頭想了想，道：“我不是不想學(xué)武功，我只是覺得，不學(xué)武功，也可以過得很好?！?p> 蕭嵐風(fēng)摸了摸她的頭，不置可否。秦善畢竟年紀(jì)輕閱歷淺，說出的大道理仍舊帶著幾分孩子的天真。她不明白，上津城是東西南北的交匯點(diǎn)，也是全天下貨品最豐富的地方，無論你是黑道白道，哪門哪個派，都能在這里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所以上津城雖然不屬于任何一個門派，但是各門派的勢力在這里達(dá)到了微妙的平衡。上津城固然和平安寧，可全天下只有一個上津城。世上還有更多地方，需要用手里的劍，去守護(hù)公平與正義。
罷了，小師妹還小，以后還有很多時間來教導(dǎo)她何謂正義和責(zé)任。
兩人一路步行道潁水的一處支流。這條支流河面較窄，水流緩慢，是上津城的花樓聚集地，河面常年徘徊著各式各樣的游船，皆裝飾著茜紅色的紗帳，所以又喚做茜紗河。沿河聳立的高樓門口，架起花里胡哨的歡門用以招攬往來客商，秦善被那裝飾新奇的歡門所吸引，情不自禁的就走了過去。
“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門口梔子燈都罩著紅紗布，跟方才見到的王建樓不一樣?！鼻厣普鶚抢镒?，好險不險，被蕭嵐風(fēng)一把拉回來了。
“這是……是……”蕭嵐風(fēng)也不知怎么跟師妹解釋青樓，正為難時，轉(zhuǎn)眼瞅見河中漂浮著五顏六色的河燈，道：“師妹快看那邊的河燈，多漂亮?。 ?p> 秦善歡呼起來，立即將歡門拋之腦后，沿著河岸去看那河燈。蕭嵐風(fēng)松了口氣，輕提真氣，不遠(yuǎn)不近的跟在秦善身后。
遠(yuǎn)處的上津城燈火輝煌，一派人間煙火的熱鬧。相里流云從城邊路過，猶豫片刻，便朝城中走去。
“少主，我們不回千峰閣嗎？”蔻丹在身后追問。
“我的行蹤，什么時候輪得到你來過問？”相里流云皺眉。
“屬下不敢，屬下這便告退了?！?p> “等等。”相里流云將一塊素音門的令牌丟給蔻丹，吩咐道：“交給柳域，就說可以行動下一步了?！?p> “屬下明白。”
相里流云負(fù)手前行，腳步不急不緩，仿佛閑庭信步。上津城的喧囂在吸引著他走近，仿佛進(jìn)了城，就能和他們一樣熱鬧。
與城外的孤寂相比，城里果然又是一派氣象。年輕的姑娘小伙子成雙成對的牽著手出來，皆鮮衣美服，舉止親密。偶然有幾個姑娘無意間瞥見相里流云的臉龐，被他姿容所驚，忽又羞怯低下頭，捂嘴偷笑著拉著身邊人跑遠(yuǎn)了。有小夫妻抱著孩子出來的，花上幾文錢，在路邊的攤販?zhǔn)掷镔I了個兔子燈，前后搖晃著扮兔子吃草，逗的孩子咯咯咯笑個不停。亦有挑著擔(dān)著沿街叫賣胡餅和芡實(shí)糕的小販，樂呵呵的數(shù)著兜里的錢，一邊交換吃食。
相里流云隱隱有些失望，他并不覺得這樣歡騰的氣氛讓他高興，在他眼里，這上津城的百姓，是多么的奇怪啊，那小伙子明明長相平庸衣著寒酸，那位姑娘為什么還要牽著他的手呢？那兔子燈明明又丑又廉價，那個孩子為什么還笑得那么開心呢？換做是他，一定扔地上踩碎了。那街頭的胡餅臟兮兮的又硬又寡淡，這樣的垃圾怎么能吃的下去呢？他莫名煩躁起來，只覺得行走于鬧市之中，比獨(dú)居于星落軒更加寂寞。
站在浮滿河燈的茜紗河沿岸，相里流云正準(zhǔn)備離開，忽然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他循著聲音前行數(shù)十步，驀然低頭，只見一個穿著煙粉色紗裙的少女，正蹲在河岸邊，將手伸進(jìn)寧靜的河水里，推開一盞桃花河燈。
相里流云愣住了，那是她嗎？可她怎么會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