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在殿外喧鬧?”
一句威嚴(yán)而又略顯蒼老的聲音自前方的殿內(nèi)傳出。
勤政殿的龍椅上端坐著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他雖然坐姿端莊,卻還是被白發(fā)白須暴露了年歲,失去龍袍遮擋的手臂肌膚也皺紋橫生,斑點不絕。
這就是寧國在位長達四十年之久的老皇帝寧御天。
他在位的前三十年,是寧國從百廢待興到稱霸一方的黃金歲月。作為建國以來的第二位君王,自繼承大統(tǒng)之日起,他便夙興夜寐,盡心盡力于國務(wù)。
先是廣納賢才,并廢除一些世襲已久的官位;再一手更改賦稅徭役的律令,大解民生之困。更別提為了防治水患,他親自督工的幾項重大工事,樁樁件件都成了史冊上并列的明珠。
于國力衰微之時接桿搖旗,堪稱一代明君,只可惜明珠亦能蒙塵,明君亦會衰老。再偉大賢明的君主,也有害怕老去的一天。
當(dāng)歲月催人老,皺紋爬上臉頰,誰人都難逃長生不老的迷夢。于是寧御天在位的后十年,寧國上下大興煉丹之舉,自稱精通神仙佛道的人更是不勝枚舉。
楚王好細腰。
縱有有識之士跳出來感嘆國將不國,暗諷君上昏庸,也只能趁著風(fēng)起,蹦跶上那么幾日,幾日后連反對之音也銷聲匿跡。
至于這些以下犯上狂徒去了哪,標(biāo)準(zhǔn)答案自然是無人可知。也有幾個膽大的,在宴飲作樂之間,小聲調(diào)侃著說:“他們呦,恐怕是被請去嵐王府喝茶了?!?p> 嵐王府是寧燁的府邸。
回到沁元七年,這位被丹藥浸淫,身體日漸虛弱的老皇帝,正注視著殿前跪伏的兩個親兒子。
寧橋是他此生最愛的女人所出,寧燁是一國之母的兒子。此刻前者衣衫不整,黑色的長袍上沾染了些塵土,后者卻紅衣鮮艷,看著纖塵不染,一頂一的風(fēng)流倜儻。
寧御天忽覺有些恨恨,一直端坐著的軀體終于有絲松懈,渾濁的雙眸浮現(xiàn)出難以掩飾的疲乏。
“嵐王,寧橋是你二哥”,蒼老的聲音復(fù)又響起,帶著難以勘察的深意。
“是,兒臣這就撫二哥起來”,寧燁溫和地笑了笑,禮過起身,姿態(tài)如春風(fēng)化雨,正要扶起仍在身側(cè)跪伏著的寧橋。
寧橋沒接他的攙扶,只自行起身,目光呆滯地看向自己的父皇。
時間太短,醒悟太遲,從殿外到殿前的這一小段路,還不足以讓這位驍勇善戰(zhàn)的皇子消化掉一些讓人驚恐的事實。
他的疑惑不斷擠壓,正要考慮如何出聲,便聽到龍椅上率先傳來了一句:“寡人欲傳位嵐王?!?p> 如聞驚雷。
寧橋轉(zhuǎn)過頭去,望見寧燁嘴角的一抹笑,沒有小人得志的得意,只是一片溫良恭儉讓。
溫,溫和如玉。良,良善可親。恭,恭敬有加。儉,節(jié)儉樸素。讓,忍讓不發(fā)。
他的好三弟。
“為什么?!為什么他可以?”寧橋終于按捺不住,高聲叫喊出來。聲如驚雷,劃破長空。勤政殿很空蕩,好似它也在等這句叫喊。
寧橋的腦中突然浮現(xiàn)出一張素凈的小臉。彼時他的四弟手握斑斕雀羽,一邊向他伸過來稚嫩的小手,一邊嬌憨地喊著“二哥”。
那天的日頭很毒,漫出來的強光極為刺眼。他素來見慣各式鳥獸的皮毛雀羽,這小玩意兒屬實也沒甚稀奇。但他還是忙伸了手去接,又珍重地把那枚雀羽揣在了懷里。
之后沒多久,他頭頂便壓上了邊關(guān)告急的軍令。邊陲的游牧民族不安分,他知道。朝中沒人比他更適合去打這場仗,他也知道。因為能領(lǐng)兵的人里,沒有一個比他更礙寧燁的眼。
于是他謝過圣恩領(lǐng)了軍令,開始收拾行囊。
寧國長子染病早夭,寧橋便算是一國長子。古往今來,國之大將多為君上忌憚。且看將帥叱詫風(fēng)云,又有幾人得以善終。臣子尚且難以自保,皇子更是招人疑心。
好在這些年寧橋還算有一波好兵,身邊也圍繞聚攏了一批忠心耿耿之人。
臨行前,他無意間瞥見了那枚雀羽,突然心念一動。于是便又把它捎著,從宮里帶到了沙場的軍營里。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他想這些年他也看不清父皇的心,索性就只圖個精忠報國的名吧。
但身為軍功加身的皇子,哪配精忠報國這么干凈的詞呢?這份干凈的心思,說出去又有誰信?
待到他手刃異族后凱旋歸來之際,卻驚聞自己的四弟死了。
只聽說是中了奇毒容貌盡毀,然后又不慎失足,跌落進了后花園的池子,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小小的身子已然變形,微微鼓脹。
今兒個才知道那毒名叫尸毒。
果然從宮女嘴里問不到的,從探子嘴里撬不出口的,都能從他這了不起的三弟嘴里知道。
一如他高貴的解釋,“尸毒”兩個字從暢通的喉嚨滑落,端得是輕巧。好似說出這倆字根本就不需要費氣力,就那么簡簡單單,一下子就傾瀉出來了。
但那可是他寧橋視若珍寶的親弟弟啊。
“沁兒…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否真如這個畜生所說,是在你的默許下被加害?!”
懷疑和痛苦一旦開閥,便再也忍不住。原本來之前他還想過,許是自己在夾縫中茍活了這么些年,都有些疑心病了,才去質(zhì)疑寧橋和父皇。
也許他們不會那么狠心。
如今看來卻已是忍無可忍,那就無需再忍。
寧橋橫眉怒目,顫抖著一雙粗糙的手,直指金鑾殿上的那人,嘶吼著問了出來。
寧御天的臉色一下陰沉下來,現(xiàn)出一種被冒犯到的怒色,又夾雜著些許讓人猜不透的神情。
這位如殘燭般勉強支撐的最高領(lǐng)導(dǎo)者,正在思索該如何安撫自己這位受傷的兒子。
對。就這么說。就勸他不要亂想,說沁兒中尸毒是外人所為,好叫他放心。
寧御天清咳了一聲,正準(zhǔn)備開口。
此時殿外已是夕陽出沒,云霞泛著一片動人的粉紫。這迷人的光暈正打在寧燁絕美的臉上。
寧燁猝不及防地開了口:“都說了嘛,人是我殺的,還多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