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入夜的時候，宮中各處的燭光比往日吹得都晚，黃豆似的一點(diǎn)燭光下總有人壓低著聲音在說話。
這夜也并未逢五，但大伍跟著保寧將軍準(zhǔn)時落進(jìn)棲霞宮的院子里，雀音如往常一樣退出來為他們關(guān)好門。
榮崢公主從窗邊的靠椅上站起來，眼睛紅的不成樣子，驚喜又委屈：“今日并未逢五，將軍怎么來了？”
“我想你今晚定是睡不著，就來了。”保寧將軍說。
榮崢公主雙眼便又氤氳上霧氣，她緩緩坐會去，道：“是啊，我睡不著。我不想嫁，更不想雀音替我嫁?！?p> “你已經(jīng)知道了？”
“我醒來的時候找不見人，問了進(jìn)來的小太監(jiān)，說她又去了前殿，就知道她要去說替嫁的事兒了。”
“陛下還未點(diǎn)頭答應(yīng)呢，你別急?！北帉④娒s崢公主頭頂柔軟的青絲，溫柔地哄著她。
“她是個絕好的姑娘，怎么能讓她替我呢？可我仗著父皇的疼愛哭著鬧著不要去，如今我真的不用了去了，我要用什么去跟父皇說不讓雀音嫁呢？”
保寧將軍把她抱在懷里，說：“你還有我啊，明日我還會再同陛下說說的。先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將軍，我是不是最不懂事的公主了？”
“是啊，但是沒關(guān)系，我也是最不懂事的臣子。”
榮崢公主沒有再說話，乖乖上床睡覺。倒并不是她想開了，只是她覺得到這里可以了，再矯情下去只會讓周圍的人陪著她更糾結(jié)。
棲霞宮內(nèi)的燭光被吹滅。
沒一會兒燈又點(diǎn)起來。
榮崢公主下床去妝匣里拿出個新繡荷包來，精精巧巧，十分下過心思的樣子，她遞給保寧將軍：“這個給你，怎么樣？比之前那個好看多了吧？”
保寧將軍拿在手里舉著燭臺仔細(xì)看了看，笑道：“公主繡的果然都好看?！?p> 半晌，燭光又被吹滅。
棲霞宮外大伍翻著白眼靠在秋千架邊的一棵樹上，雀音倒是自得其樂地坐在秋千上晃著雙腿，絲毫不受大伍的影響。
大伍終于忍不住了，問道：“我說姑奶奶，你到底怎么想的？”
雀音道：“夏哥哥必定前途無量，陛下今日也是這么問我的?！?p> 大伍等了許久，也不見下半句，于是又問：“然后呢？你怎么回答陛下的?！?p> “我說，公主不想嫁，但是陛下需要有人和親。”
“就這樣？”
“哈哈哈，這話陛下也問了?！比敢粜ζ饋?，“就這樣啊。”
大伍不覺得好笑，正色問她：“那做不成女官，也許就不能名垂青史了，會覺得可惜嗎？”
“誰說的？明妃娘娘也是掖庭的小宮女，論身份還不如我呢，不是照樣名垂千古了？”
“那不一樣?！贝笪榻拥馈?p> “有什么不一樣的？”
大伍答不上來，但還是覺得不一樣，于是脫口而出：“就是不一樣?！?p> 雀音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抬頭看著清朗的夜空，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半晌才開口：“那我也不會后悔的。夏哥哥如果沒做成將軍就要戰(zhàn)死疆場，臨死前會覺得難過嗎？”
大伍想了想，先前確實(shí)差一點(diǎn)就死在尋茫關(guān)，要說難過，似乎是來不及想的，那會兒怎么會有空想這個呢？能守住城關(guān)就比什么都好。
“好像不會。”
雀音換了個姿勢，舒服地靠在秋千的椅背上：“所以啊，那我又有什么好難過的呢？”
“可是這……”
大伍的話說了一半就被雀音打斷：“這也不一樣？這一樣的，你們打仗是為了以后不打仗，和親也是為了以后不打仗，名垂青史當(dāng)然好啦，但如果是因?yàn)閲?，就算是籍籍無名地死掉，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啊?！?p> 大伍聽到這里，眼淚都要被她說出來了，于是低頭偷偷想擦一下，一低頭眼前出現(xiàn)一只手，掌心向上攤在那里，他忙抬頭，對上了雀音追債一樣的目光。
“我的銅鈴呢？”
大伍的眼淚早被她方才那只手嚇了回去：“沒有?！?p> “哼，騙子。”
“這不是策馬來得急，就沒來得及買嘛?！?p> “騙子?！?p> “……”
皇后寢宮的燭火今日也還未滅，門口守著皇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
皇后坐在床上背靠著一個軟和的枕頭，皇帝歪歪斜斜地把腦袋枕在她腿上，閉著眼睛想心事，皇后不管他，自己拿著本什么書就著床邊的燭火看得津津有味，但其實(shí)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翻過一頁了。
皇帝終于開口了：“還在生我的氣？”
“不敢。”皇后開口，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那你把書放下。”
“我再看會兒?！?p> “放下?！?p> 皇后不理他。
皇帝坐起身把書從她手里抽出來，隨手一飛，書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不遠(yuǎn)處貴妃榻上，又道：“太暗了對眼睛不好啊?！?p> 皇后將身后的枕頭立好，復(fù)又靠回去，聲音倒還算輕柔，卻十分不滿地抱怨著：“榮崢從小就沒受過委屈，宮中的人哪一個不是讓著她寵著她的，如今你讓他嫁的遠(yuǎn)我也不說什么，若是個藩王倒也還算是自家人了，三五載逢個年節(jié)或許還能見上一見，你怎么忍心她嫁去曜國呢？難道她就不是你的親骨肉了么？”
皇帝用手擦擦皇后臉上的淚，道：“她當(dāng)然是孤的親骨肉，正因?yàn)槭怯H骨肉，所以才叫她和親去，如今我們……”
皇帝還要說下去，卻被皇后打斷了：“哎呀，又來了又來了，說了多少次了，我都要背下來了。如今我們邊關(guān)軍備吃緊，連年收成又不好，打不得仗了，我都知道……可是……唉！我難道連抱怨都抱怨不得了么？”皇后翻身躺下，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
皇帝拿她沒辦法，也不知道說什么，只好隔著被子輕輕拍著皇后的背以示安慰。榮崢也是他女兒，哪有父親不心疼女兒的，只是真的打不得仗了，那些將士們，縱有一百顆愿以身殉國的心，也打不得了。
無謂的犧牲，他們也是別人家的孩子。
皇后緩了許久，才從被子里把腦袋伸出來，她看著皇帝說：“要是真有下輩子，你就不做皇帝了好不好？”
“好?！?p> 吹熄了床邊的燭臺，明日還要上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