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于謙將陳威單獨召至書房。于謙本居于陋室,這座府第乃圣上新賜,于謙歷行簡樸,家什用具皆老舊不堪,只在這間書房中,才可見到幾件像樣的桌椅和文房四寶。而且于大人藏書頗豐,他雖然身為兵部主官,但是文才卻壓倒一眾文臣。
于謙道:“圣上有言,明日將召見你,想必你便是為此進京的吧?”
陳威回道:“昨日逯杲大人入寺傳旨,圣上欽點小僧為護經(jīng)使者。同時陛下也讓逯大人帶了口諭,要面見小僧?!?p> 于謙道:“陛下此舉,另有深意,你可知道?”
陳威搖搖頭:“小僧愚鈍,還望大人明示。”
于謙言道:“當日你救駕有功,陛下并未當場恩賞于你,其余諸人,皆有賞賜,你道陛下賞罰不公?非也,陛下是有意試煉你,寵辱不驚,方顯男兒本色。此次陛下封你為護經(jīng)使者,你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此經(jīng)乃國之寶藏,萬萬不可有閃失,無過便是功。逯杲、沈約和你皆身手不凡,乃少有之青年才俊,然你們各有長短,途中可相互取長補短。另外,圣上還會有一項秘密差使交于你,老夫在此就不透露了。明日你隨老夫一同進宮面圣,到時圣上會向你言明?!?p> 于謙向來剛直不阿,對人十分嚴苛,但是眼前這個小和尚,卻讓他莫名地心生好感,也許是那日在潭柘寺中陳威以超凡絕倫的槍法救下君臣三人之故,又或許是因為陳威那日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穆特爾,嗆倒宏廣之由,還因為陳威在圣駕前談吐舉止得體,居功而不邀寵之故??傊?,于大人對這個年輕人極為賞識。
兩人一時相對無言,陳威見于大人面有凝重之色,便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大人,可有不適?”
于謙道:“老夫倒是無甚大礙,然心系一人,此時突然念及,不覺悵惘?!?p> 陳威很識相,并未多問。
于謙猜出了陳威的心思,言道:“說與你聽也無妨,當朝范大人遭人構(gòu)陷,言其勾結(jié)賊人,意欲犯上作亂,陛下為此震怒不已,范大人此次恐難逃此劫?!?p> 陳威問道:“大人所說的范大人,可是范廣范總兵?”
于謙回道:“正是范廣,莫非你識得此人?”
陳威道:“小僧常聽家?guī)熖峒爱敵母魑淮蟪迹@位范大人乃朝廷功臣,乃忠臣義士,怎會犯上作亂?”
于謙長嘆道:“范公之節(jié)義,朝中何人不知?只是此次范大人被人誣陷,正說明朝中有人想以此大做文章,意欲謀權(quán)亂政,殘害忠良,這才是老夫所擔心的?!?p> “可是陛下乃圣明之君,為何聽信了片面之詞?”
于謙無奈道:“陛下也有難處,他豈會不知范大人之無辜,只是朝中暗流涌動,陛下也要權(quán)衡各派勢力,他將范大人打入詔獄,或許只是為了引出真正的居心叵測之人,只是不知這苦肉計是否有用,而且一個月后如果拿不出證據(jù)證明范大人之清白,恐怕到時陛下會下不了臺,范大人也會蒙受不白之冤?!?p> 陳威復問道:“卻不知范大人因何事蒙冤?”
于謙答道:“范大人蒙冤之事,恰發(fā)生于圣上在潭柘寺遇襲當日,宏廣和穆特爾在寺里犯上作亂的時候,另有小股賊人潛入宮里謀亂。后被錦衣衛(wèi)悉數(shù)誅殺,錦衣衛(wèi)從賊人的身上搜出一封信件,此信意在謀刺當今圣上,字里行間盡是大逆不道之辭,而寫信者正是范大人。老夫雖然心存疑惑,然而那筆跡確確實實是范大人的,范大人字跡特殊,他人模仿不來,老夫在京城里已經(jīng)找過幾位專業(yè)的書寫匠人,連他們也難斷其真假?!?p> 陳威很是好奇,天底下哪有什么字跡是鑒定不出真?zhèn)蔚??若前世?jīng)歷這種事,只需交給司法鑒定部門,那還不是一目了然的事。
于大人說圣上為此十分震怒,他也道出了陛下盛怒的原因之一二,然還有一個原因于大人不愿意提及,那就是南宮的太上皇。
長期以來,景泰帝對自己的哥哥都深為忌憚,唯恐其在外面籠絡(luò)人心,意圖復辟。為此,景泰帝幾乎斷絕了朱祁鎮(zhèn)同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心有不安,自己對太上皇的種種猜忌和防范,令諸多臣子頗有微詞,這其中就包括范廣。倘若此時自己遇害,獲益最大的無異于南宮的太上皇,在孫太后和一幫心懷鬼胎的臣僚的勢力交織下,太子朱見濟極難登位,所以謀逆書信一出,便觸動了朱祁鈺最敏感的神經(jīng)。
或許,圣上想以苦肉計引出居心叵測之人只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恐怕圣上也想借此而打擊一番異己勢力,殺雞儆猴!
不過陳威知道,范廣并未死于景泰一朝,而是與于謙一同死于奪門政變之后。只是在景泰帝當政期間,范廣所受的委屈著實不少。究其原因,便是為人太過耿直,寧折不彎,不愿與人同流合污,這與朝廷風氣是大為相左的,加上范廣乃石亨副手,范廣對石亨的種種不法行徑,豈能置若罔聞,兩人時常齟齬不斷,久而久之,各種小鞋便向著范廣接踵而至。想到這一點,陳威率先將嫌疑鎖定在石亨身上。
心念及此,陳威說道:“大人,范大人絕對不會通敵叛國,這一點應(yīng)當無疑,然而,范大人身居高位,試問朝野之中,幾人有膽量,也有能耐扳倒他?那背后主使之人,當不會是沖著陛下,而僅僅只是為了排除異己,朝中誰與范大人矛盾最深?”
于謙道:“范大人向來行事磊落,克己奉公,雖然在公務(wù)上難免與人摩擦,然在私下里,范公人緣很好,同僚都很敬重范公的為人,并未聽說過他有什么仇家?!?p> 陳威忽然壓低聲音道:“大人此言不虛,范大人乃正直,這在正直忠義之士眼中自然良臣,可是您想過沒有,在奸臣眼中又會是什么形象?比如說,在石大人的眼中?!?p> 于謙怒睜圓目道:“胡說八道,你一介小小僧人,竟敢妄議朝廷大臣,石大人豈是你能評價的?”
見于大人動了怒,陳威不疾不徐道:“大人不必生氣,小僧既然敢指名道姓,就不怕引來殺身之禍,朝廷局勢您比誰都清楚,又何必由小僧一介蚍蜉點明。小僧只是為范大人所蒙受的冤屈所不齒,故而一舒胸臆,若大人不愛聽,小僧告辭!”說完轉(zhuǎn)身欲走。
于謙轉(zhuǎn)嗔為喜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膽識卻超乎常人,老夫向來愛聽實話,只不過這種實話,可不是對誰都能說的,尤其是涉及朝廷大員,這樣的言論若被外人聽去,則極易引起官員間的猜疑,催生不穩(wěn)定因素。老夫知道你的出發(fā)點乃是為范大人著想,然這樣的言論,往后輕易不可提及。你還年幼,將來若是步入朝堂,便會知道,個人的榮辱,官員的冤屈乃至生死,比起江山社稷,比起萬千黎民百姓,都算不了什么,凡事當以大局為重?!?p> 于大人的一番話,直說得陳威心服口服,著實上了生動的一課。
于謙話鋒一轉(zhuǎn)道:“老夫看你骨骼驚奇,聰明伶俐,才對你說起通敵之信,此事切不可傳揚出去,否則既有可能為你自己招來殺身之禍?!?p> 陳威鄭重地點了點頭:“小僧一定守口如瓶。對于此信,小僧還有一個提議,如果書寫匠人辨別不出信件的真?zhèn)?,何不派人到國子監(jiān)的印刷處或是民間的印刷局探訪高人。依小僧看來,此信之所以難斷真?zhèn)危且驗槟程幱∷⒕质珍浻蟹洞笕怂鶎戇^的每一個字,至于這些字如何被人收錄,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還有人觀察過范大人的書寫習慣,并長時間專門臨摹范大人的字跡,到最后不僅筆跡相同,連書寫姿勢,用筆習慣也幾乎相同了,如此看來,則對范大人的構(gòu)陷蓄謀已久,絕不是一時興起,多的小僧就不往下說了。當然了,這也僅僅只是小僧的猜測而已,大人可自行定奪?!?p> 陳威本想說范大人的府上定有暗裝,然他知道于大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想到了這一層,便不再往下陳述。他這一天說的話已經(jīng)夠多了。
于謙道:“此事老夫自有計較,不必再言。老夫納悶的是,你年紀輕輕,城府卻如此之深,你身居古寺,卻對朝堂之事了如指掌,難道你在寺中將念經(jīng)禮佛的時間都花在對朝堂的鉆研之上?然則你又從何處知悉朝廷諸公?老夫斷然不信你師父會熟知這一切,因為他早已不諳世事。”
陳威答道:“這是因為小僧仰慕大人高潔情操之故也,因而時常向一些不入流的小吏探聽朝堂之事,還望大人恕罪?!?p> 于謙撫髯道:“你這種人當和尚實在是委屈了。”
陳威也聽不出這話是表揚還是譏諷,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過譽了!”
于謙會心一笑,與陳威并肩走出書房。
于冕和沈約已在庭院中恭候多時,見父親與陳威有說有笑,于冕鼻子一酸,心想父親對自己從來都是板著一張冷面孔,不茍言笑,今日何故對一個外人如此親切?心頭不禁涌起淡淡的憂傷,這憂傷與昨日陳威對他的醋意多有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