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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時見鹿如夢

泡沫之夏

林深時見鹿如夢 諸葛宇龍 9434 2020-07-14 23:10:00

  01

  云祁陽感覺年底這個月自己說了太多的話,徹底進入了厭話期,萬不得已開口,聽起來也是氣若游絲。

  所以便利店里那個掛著大眼袋的收銀員問了她兩遍:“是杧果味的這個嗎?”

  到第三遍,云祁陽無奈地提氣準備聲若洪鐘地吼一嗓子,可話還沒出口便被人半路截了和:“就是那個!我都聽見了。”

  她嚇了一跳,應聲回頭,身后戴口罩的男子眼神帶笑,露出來的眉毛和眼睛都在表達著莫名的熱情。云祁陽張了張嘴,說的卻是:“您能別湊這么近嗎?”

  對方被噎了一下,后退一步抬頭看天花板。

  買完東西,云祁陽開車往回走,提前三秒剎車等紅燈,卻瞄到后方有輛救護車拉著汽笛“嗚哇嗚哇”呼嘯而來,她稍一思考,一腳油門越過停車線,給后方的救護車讓位置,不料她是沖過去了,后視鏡里人家救護車正待在原地,老老實實地等紅燈呢。

  云祁陽失笑,一路穩(wěn)穩(wěn)當當開回小區(qū),旁邊停下一輛銀灰色的沃爾沃,眉眼狹長的司機扯下口罩,扶著她的車門說道:“其實剛才的情況你可以申訴的,不然扣六分和二百塊太虧了?!?p>  云祁陽抬頭看他,半晌才淡淡地說道:“吃虧是福?!?p>  對方又被噎了一下,感慨道:“云祁陽,都這么久了,你果然還和以前一樣?!?p>  云祁陽低頭收拾東西準備下車:“你要是真記憶力這么好,就不會忘記我對杧果過敏了?!?p>  肩膀卻被人輕輕按住,她訝然抬頭,撞上沈沫迷惑的表情:“云祁陽,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錯在哪啊?”

  云祁陽突然就有些恍惚起來,她想,都差不多快十年了啊,怎么會有人一直糾結(jié)同樣的問題呢?

  02

  能準確打擊一個意氣風發(fā)少年郎的東西是什么,這個問題若是讓高中時的沈沫來回答,那就只有兩個字——冷漠。再加兩個字——毒舌。把這四個字連起來,就是云祁陽。

  他不是一開始就注意到云祁陽的,畢竟他整天忙著上課、打游戲、踢球和看漫畫,著實沒有精力再去注意一個整日趴在課桌上,存在感極弱的女生。

  真正注意到她,是在一個午后,剛剛結(jié)束高一對戰(zhàn)高二的籃球賽,激烈比拼后高一隊險勝,他作為隊長出盡了風頭,被前呼后擁著走進教室,一大群女生圍上來,有的遞水,有的遞紙巾,更有活潑大膽的,就差自告奮勇來給他按摩了。沈沫感覺自己像個被群眾夾道歡迎的英雄人物,若不是“男神”的身份讓他不好太過張揚,他都想揮手喊一聲“眾愛卿平身”了。

  他站在一進門的過道上,臉上寫滿了矜持和謙虛,“哎呀,就是一場小比賽嘛!”“我不是很渴,謝謝你”,氣氛一片熱烈。

  他昂著頭四下招呼,身旁有小小的聲音:“那個……同學?”

  沈沫忙著招呼左邊夸他投籃姿勢帥呆了的女生,沒聽見。

  “那個^沈同學?”

  沈沫忙著招呼右邊舉著藿香正氣水讓他小心中暑的女生,沒聽見。

  “沈佑深?!”終于提高了的聲音。

  空氣有一剎那的凝固,短暫的沉默后,沈沫尚能保持略顯僵硬的笑臉,找到聲源:“同學,我叫沈沫。你是有什么事嗎?”

  聲音的主人在他身后,正伏在他倚靠的這張桌子上抬頭看他,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沈沫這才注意到她一張臉長得平淡無奇,倒是一雙眼睛極黑,像是一汪沉寂的深潭,不知道里面會突然冒出什么攝人心魄的東西。

  這樣想著,他突然就對女生要說的話有了好奇,他想她肯定是也有什么關(guān)心親切的話,礙于羞澀難以開口。

  于是他諄諄誘導:“她們都在關(guān)心我累不累,關(guān)心我渴不渴,你想說什么?。俊?p>  他直勾勾地看著,同學們也熱情八卦地看著,對方明顯不自在起來,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和她們不一樣?!?p>  “哦?哪里不一樣啊?”他倒是真有點期待了。

  “我,我不關(guān)心你?!?p>  人群中有人“撲哧”笑出聲來,沈沫努力控制著才沒面目猙獰:“行吧,那你叫我到底是有什么事?”

  女生聲音輕輕的,卻很清晰:“你說話的時候可不可以別倚在我的課桌上啊,你晃得我都沒法寫字了?!?p>  03

  兩天后,沈沫一想起當天的丟人場面,還是覺得三叉神經(jīng)都在疼。最讓他覺得莫名其妙的是,那個恨不得頭懸梁、錐刺股,嫌棄他打擾學習的叫作云祁陽的女生,明明成績差得一塌糊涂啊。

  沈沫難得課間的時候沒有跑出去打鬧,而是安靜地待在座位上,研究了一個上午的月考成績單,最終得出結(jié)論——云祁陽的成績之所以處在中下游,主要問題是因為她偏科嚴重,語文、英語還可以,偏理科思維的學科成績簡直是慘不忍睹,尤其是地理,只考了六十幾分,剛剛及格。

  由此也可以證明,越是死讀書越學不好理科,因為理科需要的是腦子。

  他把這結(jié)論告訴同桌周緒,對方像見了鬼一樣看他:“你在這坐了一上午,就在研究這個?”

  想了想,對方又恍然大悟:“你這是暗戳戳想報復對吧?交給我吧,我這就幫你罵她是個沒腦子的女生!”

  沈沫忙把他拉回來,向他詳細闡述了一番何為“以德報怨”,又解釋了“優(yōu)秀有為、品德高尚的少年和平凡笨拙、可憐無助的少女”之間的線性關(guān)系,總而言之就是,身為副班長兼體育委員,他要用實際行動向大家證明,尤其是向周緒這類思想狹隘的人證明,他沈沫不僅不會打擊報復,相反,還要對她伸出誠摯的雙手。

  末了,他問周緒:“怎么樣?有沒有覺得我的形象瞬間就變得光輝偉大了?”

  周緒干笑一聲,說:“我倒是覺得你這思路很是出神入化啊。”

  行吧,他就權(quán)當這是夸獎了。

  沈沫對著周緒尚能保持良好心態(tài),但接下來云祁陽的反應,好像就差點意思了。

  他為了能讓劇情發(fā)展得更圓潤一點,是這樣對她說的:“云同學,我最近想要競選地理課代表。”

  云祁陽正在埋頭做題,聞言抬頭看他,半晌才反應過來:“嗯?所以是需要我投你一票嗎?”

  “那你會投我嗎?”沈沫用手撐著桌子,饒有興趣地問道。

  對方認真思考了一會,回答道:“不會。因為我要投給王珊珊?!?p>  沈沫被噎了一下。

  “為什么???王珊珊的地理成績有比我好嗎?你想清楚啊,我月考地理可是滿分!”沈沫邊反駁邊覺得自己有病,這個問題根本不重要啊。

  云祁陽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成績好,但是我和王珊珊比較熟。”

  拉關(guān)系、走后門竟然被她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沈沫有些無語,于是機智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反正就是我要當?shù)乩碚n代表了,見不得咱班有地理不好的人,所以我要幫你補習,就這么個事,你看怎么樣吧?”

  對方說:“我看不行。”

  “又是為什么???!”沈沫覺得自己在抓狂的邊緣瘋狂試探。

  “因為你不一定就能當上課代表啊?!?p>  “我就是看不慣有地理不好的人,就是要給你補習,不行嗎?”沈沫的“男神”包袱一點點癟下去。

  云祁陽很是詫異地看著他,沒說話。

  沈沫反應過來自己大概是太兇了,于是又放輕了語氣,重新解釋了一遍:“其實我也是好心嘛,你知道的,我是一個很有班級榮譽感的人,同時又品德高尚、古道熱腸,別說你是我的同學了,只要是個人,我都會幫助她進步的!”

  云祁陽細聲細氣地回道:“那你同桌不是人嗎?他剛考了倒數(shù)第一?!?p>  沈沫張張嘴,徹底沒話了。

  04

  同桌無故“”躺槍”,沈沫最終也真的沒當上地理課代表,這讓自詡?cè)艘娙藧鄣乃a(chǎn)生了強烈的受挫感,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整天坐在座位上,對著前方那個小小的背影發(fā)呆。

  同桌周緒看得直咋舌:“你這眼神快把人家后背穿出一個窟窿了,干脆你直接坐她后邊得了?!?p>  沈沫眼睛一亮,覺得這提議很好。一想到能近距離讓云祁陽感受到他的氣勢,他就高興得差點笑出聲。

  然而事實證明,他還是高興得太早,因為班主任聽完以后把眼一瞪,說:“你自己多高自己沒點數(shù)嗎,見過把電線桿子豎在路中間的嗎?”

  沈沫垂頭喪氣地走回教室,路過云祁陽的座位,剛巧看到她正對著地理試卷愁眉苦臉,上面鮮紅的“63分”瀟瀟灑灑,忍不住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看看,我說幫你補習吧,但凡你能接受我指點一道題,你能考成這樣?”

  云祁陽被嚇了一跳,抬頭看了他兩眼,突然就說道:“那,好吧?!?p>  補習時間安排在下午放學后,那一陣教育部心血來潮建議給學生減負取消晚自習,因此下午六點以后的校園里,只剩下忙著回寢室的住宿生和校園廣播里的“光輝歲月”以及一地斜陽。

  夕陽余暉透過窗,照在沈沫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長長的睫毛投下靜謐的陰影,他沖著她微微一笑,空氣中滿是飛舞的細小塵埃,然后……

  “你說啊,它為什么不動?它怎么就不動呢?”

  云祁陽不知道它為什么不動,但她自己確實是不敢動。

  她才知道沈沫平日里陽光燦爛、溫文爾雅,像只驕傲的天鵝,原來本質(zhì)上更像只隨時準備憤怒的小鳥。

  “小鳥”見她發(fā)呆,更憤怒了:“不凍是因為暖流??!來,來,我給你模擬一下。”

  沈沫一把抓過她的右手,豎起來立在課桌中間,然后把自己的右手指尖向前,模仿洋流的蜿蜒狀,絮叨著:

  “我們假設(shè)你就是摩爾曼斯克港,我呢,就是北大西洋暖流。我從你的西南方順勢而上,然后向海里不斷地注入暖流,這樣一來,雖然你站在地球上最高冷的北極圈,但因為遇見了我,就是不結(jié)冰。所以摩爾曼斯克港又稱不凍港,記住了沒?”

  他指尖模仿洋流蜿蜒的形態(tài),在她的手心上上下下地摩擦,云祁陽感受到掌心處的酥癢一直通過左肩傳遞到左邊胸口,她下意識地抽回手,低頭小聲嘟囔道:“你要是不做這些花里胡哨的模擬,我記得更清楚?!?p>  沈沫臉上也浮現(xiàn)出一絲可疑的紅色,但偏還要嘴硬:“你懂什么,這叫情景記憶法,我們好學生都是這樣做的,不信你現(xiàn)在試試,它為什么叫不凍港?”

  “因為北大西洋暖流從它的西南方經(jīng)過!”

  “對嘍!”沈沫既高興又得意,翻開面前的試卷,“寫上吧,不凍港的名字。”

  欸?

  云祁陽瞬間有點蒙,弱弱地舉著筆:“什,什么摩斯港來著,是福爾……摩斯吧?”

  沈沫:“……讓我死了吧?!?p>  云祁陽趴在座位上嘆氣:“哎,好想去看電影啊,什么星球大戰(zhàn)、人猿泰山,刺激分泌腎上腺素,就不會這么累了?!?p>  沈沫故意打趣:“喲,你還知道腎上腺素這個詞呢,挺有文化嘛。”

  如此緊鑼密鼓地輔導了兩周,在沈沫的勤懇辛勞、嘔心瀝血下,云祁陽的地理終于從六十三分,變成了五十九分。

  這件事給沈沫帶來的沉重打擊,絕不亞于初中時當著全校師生的面,三步上籃時踩到自己鞋帶摔了個大馬趴。他直勾勾地盯著試卷,就像盯著一張命令他即刻自裁于天下的圣旨,他正在思考是上吊還是喝毒藥。

  偏另一個當事人不僅毫無慚愧之意,反而神色如常地該干嗎干嗎,這讓沈沫出離憤怒,他都悲傷了兩節(jié)課,她還有心情去廁所?!

  沈沫在過道里攔住她,比了個五和九的手勢,問道:“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云祁陽說:“哦,你手指頭長得還挺好看的,又細又長?!?p>  他陰森森地看著她,云祁陽后退一步說:“就那地理,老師教了一年都沒教明白,更別說你了?!?p>  沈沫徹底迷茫了:“明明電視上不是這么演的啊,電視里老師講不明白的知識,英俊智慧的男主角一講就都明白了,怎么到你這就失靈了啊?!?p>  云祁陽抬頭沖他一笑,露出左側(cè)小小的一個梨渦:“那可能是因為,英俊和智慧缺一不可吧。”

  沈沫的滿腔郁悶被這笑容一下子驅(qū)散了,待她走遠了才反應過來:“嘿,什么意思啊你,我難道不是既英俊又智慧嗎!”

  那天的沈沫又呆若木雞了兩節(jié)課,這次他想的不是那五十九分的試卷,而是那個小小的梨渦。

  05

  云祁陽的成績慢慢好起來是在兩個月之后,她其實自有一套勤能補拙的方法,那就是熟背各種公式和原文,然后大量做題,高中生的功課本來就是各種公式和定義的延伸,她基礎(chǔ)打得扎實,成績一步步好起來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沈沫完全不這么認為,他認為她成績變好這件事,他功不可沒,于是理直氣壯地要打賞。

  沈沫在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上給她傳字條,上面寫著:“今晚《加勒比海盜4》上映,你要請我看電影?!?p>  她回道:“拜托你先看看課程表吧,今晚有兩節(jié)晚自習?!?p>  已是冬天的傍晚,天色完全昏沉了下來,空中已有等不及的星光眨眼。

  班主任老李站在講臺上,注意到他們的小動作,來到沈沫的座位旁把字條抽了過去,意味深長地盯著他。

  他回給老李一個齜牙咧嘴的笑。

  突然間,教室里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大家下意識地抬頭向外看,整個校園都陷入了黑暗里,只剩天空中那幾點星光,顯得尤其亮。

  停電了。幾秒鐘的沉默后,教室里爆發(fā)出了歡天喜地的歡呼聲和掌聲,緊接著,全校響起一浪接一浪的歡呼聲,大家開始收拾書包往外跑,邊跑邊歡呼,像是在慶祝盛大的節(jié)日。

  沈沫幾步跨到云祁陽旁邊,催促道:“快點,快點,剛好來得及?!?p>  云祁陽抿嘴笑,索性往書包里胡亂塞了兩本書就站起身,和沈沫并排著往外走。

  剛走到教室門口,來電了,整個學校一秒鐘恢復了光亮。

  跑在前面的同學稍一停頓,然后加速拼命向校門口奔去。

  沈沫和云祁陽尷尬地站在門口,退也不甘,走也不敢。

  班主任老李堵在門邊瞄一眼他們,把胖胖的肚子不著痕跡地往后一收,翻了個白眼,開始抬頭看天花板。

  沈沫和云祁陽對視一眼,他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喊道:“跑!”

  他牽著她的手,跑過昏暗的走廊,跑過斑駁的階梯,跑過廣場里那棵百年的合歡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出校門,停下來彎腰喘氣,相互對視了一眼后,爆發(fā)出了心照不宣的大笑。

  她身后是突然亮起來的漫天星光,那笑容準確地擊中了沈沫,短暫的靜默后,他心里炸開大朵的煙花,整個世界都是讓他眩暈的璀璨。

  從此那抹璀璨纏了他很多年,在很多個午夜夢回時,他閉上眼睛,都能看見那個冬天的夜晚,她一抬頭的笑臉。

  那晚他們看的電影是《加勒比海盜4》,杰克船長依舊邪魅帥氣,大海上驚濤駭浪的鏡頭少了,卻多了位讓他又愛又恨的前女友安吉莉卡。

  歷險片變成了愛情片,電影結(jié)束后,沈沫和其他人一樣抱怨劇情不夠精彩、特效不夠刺激,卻偷偷在豆瓣上給電影打了九分。

  第二天的清晨,他踏著晨光走進教室,悄悄在云祁陽桌上放下一雙貓耳朵形狀的手套,因為他牽著她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冰涼。

  可惜那雙手套沒等焐暖她的手,就先涼了他的心。

  打了蔫的貓耳朵慘兮兮地被放回到他的課桌上,像是被主人拋棄了的寵物,一同被拋棄的還有沈沫。

  云祁陽從此不再向他微笑,也不再放學磨磨蹭蹭地等著和他一起走,就連在教室里擦肩而過,她也是一臉漠然。

  沈沫莫名其妙被打入“冷宮”,最開始也賭氣扮高冷,兩天過后有點撐不住,委婉地去請教周緒,周緒很不以為意:“女生嘛,總是會無緣無故生氣的,你哄哄就好了。”

  沈沫冷哼一聲:“我哄她?笑話!”

  課間時間,沈沫借著去小賣店的機會,在操場上攔下云祁陽主動示弱,偏還要嘴硬:“你看天上那片云,像不像我肚子里的悶氣?你主動承認錯誤,我就原諒你?!?p>  對方看他一眼,細聲細氣:“不好意思啊,我最近有點近視,看不清楚是哪片云。”

  沈沫被噎得半死。

  又一個課間,他在走廊里攔下云祁陽,放輕了聲音說道:“那個,你是不是氣我牽你的手啊,下次我牽袖子好不好?”

  對方“噌”地紅了臉,轉(zhuǎn)身飛快地跑掉了。

  終于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自習,沈沫用二十杯奶茶賄賂了云祁陽的同桌,和她換了一節(jié)課的座位。

  云祁陽坐在他的右邊,低頭一絲不茍地做著練習題,不知是緊張還是生氣,沈沫覺得她小巧的側(cè)臉看著甚至略有點堅毅,神情如同在做一個危險系數(shù)極高的實驗,一不小心就會把周邊人炸得粉身碎骨。

  沈沫戳戳她的胳膊,小聲說道:“我到底哪里做錯了?你告訴我吧。”

  “你哪里都沒錯。”

  “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不理我了???!”

  停頓許久,那邊傳來小小的聲音:“其實,我以前也不怎么想理你?!?p>  沈沫啞了。誰還沒有自尊和驕傲了?到底是年少,他拂袖而去,椅子被帶倒在地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原本安靜的同學們?nèi)伎催^來,一片嘩然。

  只有云祁陽,像是周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她挺直了脊背坐著,手下在畫一條永沒有盡頭的拋物線。

  沈沫和云祁陽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在高三畢業(yè)的慶祝晚會上,喧騰的氣氛和離別的感傷讓所有人的大腦都有些迷離。沈沫走到角落里,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她,突然就鼓足了勇氣說道:“云祁陽,我今年十八歲,如果十年后我未娶、你未嫁,那我們……”

  云祁陽打斷他,一雙眼睛亮得出奇,嘴角還噙著一抹淺淺的笑,說出的話卻是:“那我們,也太慘了吧?肯定不會的?!?p>  沈沫深深地看她,半晌也隨著笑,越笑越開心,差點笑出眼淚來。他擦了擦眼角,點頭道:“你說得對,怎么可能那么慘。”

  頓了頓,他笑著問道:“你現(xiàn)在告訴我吧,我到底哪里做錯了???”

  云祁陽卻不笑了,她認真地看著他,回答的卻是:“沈沫,祝你幸福啊?!?p>  06

  二十七歲的沈沫還帶著年少時的清秀輪廓,卻少了許多青澀和稚氣,云祁陽注意到,他說話時仍會不經(jīng)意地做輕撫眉尾的小動作,和以前給她講題的時候一模一樣。

  時間可以改變一些東西,也可以銘記一些東西。

  就如同現(xiàn)在,沈沫坐在她對面,一副溫潤儒雅的成功人士的做派,卻偏還在不斷地問道:“都十年了啊,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我當年到底哪里做錯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錯?這個問題再提起,云祁陽仍能覺出嘴里的苦澀。

  那年冬天的那個夜晚,她被他牽著在漫天星光下奔跑,那一刻沒有考試、沒有壓力、沒有煩惱,有的只是這個背影挺拔的少年。風一吹,飄來他身上好聞的皂角香,云祁陽記得很清楚,她跑過的那個街角,有一家婚紗店,櫥窗里擺放著一條雪白的曳地長裙。

  她后來又重走過好多次那條街,可不知為何,她再也沒找到那家婚紗店。

  他們到電影院的時候,距離開場還有些時間,沈沫買了一杯熱杧果給她,自己買了橙汁,隨著人群進場后找到相鄰的兩個座位,大屏幕上正放著贊助商的廣告。

  云祁陽先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站在水池前面洗手的時候,身旁有清潔工打扮的男人手拎著拖把走過,云祁陽無意間看了一眼,頓時僵住了。

  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對方也偏頭向她看來,四目相對,臉上是同樣的愕然。

  短暫的對視之后,男人先收回了目光,他沉默轉(zhuǎn)身,拎著拖把走遠了,那拖把上似乎浸滿了水,男人的背影都寫著吃力和疲憊。

  云祁陽站在后排,看著男人走到沈沫旁邊,把他不小心灑到地上的飲料拖干凈,再小心地用抹布擦了擦座位的扶手,明晃晃的燈光下,男人頭上的銀色發(fā)絲閃著刺眼的光。

  灑在地上的應該是那杯熱杧果汁,似乎還冒著熱氣,那熱氣蒸騰,灼傷了云祁陽的眼睛。

  片頭曲開始,云祁陽回到座位,沈沫裝作若無其事地遞給她那杯飲料,將空了的飲料杯握在自己手上。她失魂落魄地吸一口,滿嘴都是橙汁的酸甜,甜到差點就沖出了她的眼淚。

  身邊沈沫覺察到她的異樣,略帶緊張地問道:“怎么了,味道不對嗎?不然我重新去買一杯好了?!?p>  云祁陽搖搖頭,努力笑了笑:“沒事啊,我只是對杧果有點過敏,一會兒就好了?!?p>  她笑得實在太難看了,沈沫張了張嘴,也沒敢說出她喝的其實是橙汁。

  那天晚上回到家,下夜班的父親正在用毛巾擦拭藍色工作服上的污漬,云祁陽站在他背后,鼓足勇氣才喊了一聲:“爸……”

  父親的背影僵了一僵,但到底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進了屋。屋里傳來母親伴著咳嗽的虛弱聲音:“小冉放學了?餓了沒有,媽媽給你熱飯去?!?p>  她邊答應著,邊盯著那身破舊的工作服,似乎深吸一口氣,還能聞到上面電影院特有的飲料和爆米花雜糅在一起的甜膩氣息。

  還需要說什么呢?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那些因為母親生病而帶來的窘迫,那些父親白天下班后晚上還要去電影院打工的心酸,那些她不能也不該再有的任性和放縱,全都寫在了這身工作服上。

  從那天起,這身破舊的工作服如同一道深淵,橫亙在了云祁陽和沈沫的中間。

  沈沫不止一次地追問她到底自己錯在哪,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年少的時候,我們沒有地位也沒有金錢,有的只是那點可憐的自尊,為了維護那點自尊,可以拋棄所有。

  她寧愿在沈沫心里,她是那個嘴巴又毒又辣還有點可愛的小姑娘,也不愿他看見她疲于奔命的模樣。

  她一直是這樣想的。

  高三第二次模擬考,她大概因為壓力太大,數(shù)學考得亂七八糟,她把試卷往桌洞里胡亂一塞,走到走廊去散散心。

  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從桌洞里把試卷掏出來,才發(fā)現(xiàn)雖然它還是皺巴巴的模樣,上面每一道錯題卻都被人做了密密麻麻的標注,詳細到每道題都有不下于兩種解題方法。

  她愣愣地盯著試卷,看見某人不想被認出,所以用左手寫出的扭曲筆跡,想笑,又有點想哭。

  那年夏天的畢業(yè)晚會,她躲在角落里看他同別人談笑風生,仍是那個陽光燦爛、惹人注目的少年,雖然她與他早已不再交談,但她早已習慣了在人群中一眼就辨認出他的身影,今日一別后,她的視線在人群中再也沒有了落腳點。

  她兀自低落,卻沒注意到他走到了眼前。突然放大的身影有些失真感,她看見他假裝玩笑又無比真切地問道:“假如十年后我未娶、你未嫁,那我們……”

  那我們又能怎么樣呢?她想,生活已是如此艱難,又何必背上一把名為“等待”的枷鎖。

  可他偏偏還要問“我到底錯在了哪里”,她無話可說。

  一晃這么許多年,最開始是羞于開口,后來是不知從何開口,最后是覺得不必開口。

  但隱瞞秘密是很累的,它如同石頭一樣壓在心上,剛開始是心疼,后來秘密越長越大,變得渾身都疼。

  就如同現(xiàn)在,二十七歲的云祁陽坐在沈沫對面,面前新鮮出爐的榛子蛋糕冒著香氣,也不能改變云祁陽覺得頭都大了一圈的事實。

  她深吸一口氣,用從沒有過的嚴肅表情看著他。沈沫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眉頭微皺,屏住了呼吸。

  終于,云祁陽開口,聲音低沉:“沈沫,你……你每年的今天都問一遍這個問題,你就不嫌煩嗎?!”

  沈沫“嘁”了一聲,又重新把身子倚回了沙發(fā)上。

  “還有啊?!痹破铌柍砸豢诘案猓⑽櫭?,“你怎么又做榛子蛋糕啊,都告訴你了我對榛子過敏。”

  “你可拉倒吧,”沈沫沒好氣地說道,“反正不愛吃的東西你都會說過敏,你還說你吃杧果也過敏呢,小騙子?!?p>  云祁陽但笑不語。

  時光啊,真是個好東西,它能把曾經(jīng)苦澀的東西,都慢慢醞釀成甜。

  07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云祁陽吃飽喝足,躺到陽臺上的搖椅上,面上蓋了一本書,感受微風吹來往日的時光。

  大概是那個秋天,那時她剛考上北方的大學,學校位于一座古城,一到秋天滿城里都是火紅的楓葉,一腳踏上去能聞見草木慵懶的氣息。

  她便在這氣息里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抬頭看見他站在背光處,穿黑色的大衣,長身鶴立,旁邊是一臉不情愿的周緒。

  四目相對無言,旁邊站著的周緒在翻白眼看天。

  沉默的氣氛里,沈沫捅了一下周緒的胳膊,又捅一下,終于把周緒捅急了:“是我,是我!我硬拉著他來的,我倆來看楓葉,順道請你吃個飯?!?p>  那頓飯云祁陽叫上了她寢室和她交好的一個舍友,四個人一起去吃海底撈。周緒和舍友相見甚歡,一頓飯下來笑語聲就沒停過,反倒是他們倆相對無言,火鍋又太辣,只得抱著免費的酸梅汁猛喝。

  出門時云祁陽走在最后面,一不小心抬頭就撞上了他的后背。大概酸梅汁喝多了也會醉人,沈沫用迷離的眼神看她,嗔怒道:“你還是不愿意告訴我,我到底哪里做錯了嗎?”

  她低頭不語,他卻轉(zhuǎn)而去牽她的手,語氣輕柔地說了句:“云祁陽,生日快樂?!?p>  不遠處周緒同好奇朝這張望的舍友打趣:“別理他們,他倆都是屬蝸牛的,牽個手要走一年呢?!?p>  大概是那個春天,那時她大四,忙著找工作,卻偏偏想去的單位都要求有工作經(jīng)驗,不要求有經(jīng)驗的單位又不夠好。整日奔波在面試和答辯的路上,疲憊不堪、焦頭爛額,卻突然收到匿名的快遞,滿滿一大箱子,打開來全是電影光盤。

  《蜘蛛俠》《復仇者聯(lián)盟》甚至是《熊出沒》,全都是又刺激又過癮的電影,翻到紙箱的最下面,一張A4紙上有幾個加粗的大字:“腎上腺素砰砰砰!”

  大概是那個夏天,她剛升為部門的銷售副經(jīng)理,整日忙著見顧客,在最炎熱的午后穿高跟鞋走五站地,頭暈目眩時卻看到公司門口站著沈沫。他手中抱著個四四方方的泡沫盒子,看見她走過來,“啪”地揭開盒子,目不斜視地說道:“本公司慶祝成立五周年,特回饋廣大客戶,冷飲水果隨便品嘗?!?p>  她走過去又退回來,從盒子里拿出一盒雪糕,邊吃邊問道:“你們公司的效益已經(jīng)好成這樣了?回饋客戶都用哈根達斯?”

  某人臉紅了,卻偏要嘴硬:“人家給我們贊助了,不行嗎?”

  大概是這許多年來的某一天,他總是會在她想念他的時候不期而至。

  客廳里橘色的落地燈已經(jīng)亮了,某人腰上系著小豬佩奇的粉色圍裙,從上而下俯視她:“話說,當年我到底哪里做錯了,你到底準備什么時候告訴我???”

  云祁陽拿開蓋在臉上的書,正對上那雙漂亮狹長的眼睛,她彎起嘴角說道:“等你找到我們十七歲看電影的那天,路過的街角那家婚紗店的時候。”

  沈沫哀嘆一聲:“早就說了那只是你的錯覺,街角根本沒有那家婚紗店嘛?!?p>  云祁陽輕輕笑,天邊已經(jīng)有星星在眨眼。

  “那就,等你送我一身婚紗的時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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