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和女兒又來電話,不停詢問火車的情況,好像這樣能改變現(xiàn)狀,吳香讓兒女們管好自己的事,火車開的時候她自然會告訴他們。她不緊張,不就是在火車上多呆一會?事實上,在這些陌生人中呆著,吳香很喜歡,她可以安靜地想想以前一些事,陌生讓她自在,這輩子,她是多么怕熟人的目光,防了一輩子熟人。
吳香總是發(fā)現(xiàn)菜園在一夜之間被澆好,田里的草一夜之間被除干凈,她立在田頭,立即知道是劉墨。她轉(zhuǎn)著頭四處搜尋,他在自己的田里忙著,他的田離吳香家的田不遠。他抬起臉,朝她望了一眼,立即低下頭。吳香的丈夫李木耿長年在外干活,幫人砌墻疊屋,就是沒時間顧過自家的屋子,吳香帶著三個兒女,顧著家里,也顧著田里,劉墨的手是看不見的支撐。
吳香沒有拒絕那只手的支撐,只是暗暗煮了瓜丁青草水,或蒸了包子,用保溫瓶或飯盒裝了,隱放在田頭草叢里,第二天,保溫瓶或飯盒就空了。田里的活不那么緊的時候,吳香想讓劉墨別干了,他好像知道,遠遠避開她。
那天晚上,吳香終于忍不住,半夜起身,匆匆走向田野,月光很好,她看見自己的影子移動得很快,腳下的砂子沙沙啦啦的,弄得她緊張兮兮,四下張望。劉墨在正幫她鋤著剛撥過菜的地,為她重新種菜做準備。
吳香在田頭立住了,胸口跳得她無法挪動腳步。劉墨抬起頭,身子晃了一下,許久,問:“來做什么?”吳香走過去,說:“我來吧,你的事夠多的了。”她要接劉墨的鋤頭,劉墨閃了下身,說這事不算事,他睡不著,就當活動活動身子,說完彎腰鋤地,將吳香晾在一邊,好像這地是劉墨的,她礙他的事了。
“一起做吧。”呆了一會,吳香說,“你先歇一歇,我接會手?!?p> 劉墨急退急擺手,月光很亮,吳香清清楚楚看見他臉上的驚慌,他那么怕自己么?吳香雙手搓在一起,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
“快回去?!眲⒛南峦?,“孩子要是醒了不好?!闭f完低頭鋤地。
吳香又站了一會,終于轉(zhuǎn)身走開。劉墨在背后說:“以后不用來,好好顧著日子?!蹦菚r,吳香覺得劉墨膽子小,離開時甚至有淡淡的失望,她這樣半夜跑了來,單是為了讓他以后不再來,單是為接下手?她不敢深想。走過長長的歲月后,某一個黃昏,吳香在田里忙活著,看見劉墨從田里回家,鋤頭吊著她為他織的毛線網(wǎng)袋,側(cè)影柔和得像暖色的余暉,突然明白他為她苦若守護著的平靜,懂得了他當年那句話:好好顧著日子。她猛地轉(zhuǎn)過身,面對夕陽,眼淚奪眶而出。就在那一瞬,她突然覺得這些年對不起不是丈夫李木耿,而是劉墨。
吳香認為這念頭是瘋狂的,李木耿幾乎長年在外干活,但活是為這個家干的,而且李木耿對她不錯,她和劉墨的事是心里一個結(jié),她對不起李木耿,但又不知怎么對不起,她和劉墨說過的話數(shù)都數(shù)得過來,但她的心是不對的,可她沒法子。
現(xiàn)在,吳香不再煩這個問題了,把織好的毛衣展開時,她自在了,第一次想任著性子走。她準備好了,這次在城里住幾天后回家,要去劉墨的山上好好幫忙。
劉墨承包了幾座小山,種植各種果樹,有很多活要干,他經(jīng)常呆在山上那座小屋里,小屋已經(jīng)重修,比以前稍大些,牢固了,屋前屋后還種了樹掩著。吳香想,回去后就上山,給那些果樹培培肥料,或修修枝葉,捉蟲疏果。她蒸一些面包帶上山,歇息時,把他喊到某一棵樹下,咬著包子,配一杯淡茶,和他談談果樹的收成,果子的行情,詢問種果樹的各種竅門。她甚至大著膽子想,她一直在山上呆到晚上,晚上的果園是怎么樣的?若還有當年的月光,月光將果樹的影子印在地上,該比剪紙還好看吧……
吳香在自己的想象里恍惚了,她真不想進城。她向窗外看了一眼,可惜天真的太黑,可惜真的走不回去,若可能的話,她現(xiàn)在就想調(diào)頭回家,告訴兒女,她想過過自己的日子。她不會再聽兒女說些什么,也不會再聽村里別人說什么,她突然有些著急,怕剩下的日子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