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五日后,自從那日新嬪請了皇后的手諭過后,六宮喧喧沸沸的徹底一通排查,各宮人員一層層的盤下來,竟也沒有查出大公主那該死的乳娘身在何處。
………
昭華殿里燃著梨木的香氣。
矮塌上,鋪著垂地
周歡和余漪嫻對坐在一張低矮的檀木茶案旁,茶案上單置著一只小小的紫銅鶴首香爐。
香爐里面用輕薄的銅隔片墊了枚春日梨花與沉香揉制的小巧合香丸,炭火慢烘,柔韌連綿的香氣從鶴嘴里一縷一縷散出來,飄飄欲仙。
周歡拿手掌輕輕往面前扇扇香氣,陶醉的嗅了嗅。
“我本就是進宮來混日子的,位分和例份也沒指望有多高。原以為,除了娘家接濟,再用不上這樣好的香丸。誰想碰上個手巧的同住,還能過上這神仙日子?!?p> 余漪嫻輕聲笑著,捻起小茶碗慢慢品著:“嘗著姐姐這里的好茶,也不能白占便宜,當然得小小賄賂一下,略表心意?!?p> “你這略表心意用的謙虛了。這香調的可有水平。去歲的梨花瓣用蜜腌著陰干,加了梨子肉,沉香屑,還有茉莉……用這樣平易的香材調出這樣好的味道,心思用的巧妙?!?p> 余漪嫻道:“姐姐的茶也好。上好的碧螺春,香氣怡神,入口回甘,與這清淡雅致的梨花香一起,正應外面的春景?!?p> 周歡看她一眼,掩著唇笑了出來:“是啊,相互襯著,誰都不虧了誰。”
余漪嫻明白她的意思,也跟著笑開了:
“這香平日里沒有可以一起品鑒的人,束之高閣,擱置著也就擱置著。沒想姐姐是品香的好手,好香與佳人相映成趣,妙哉?!?p> “過譽過譽。不過你這香,主要的味道我都聞到了,但是總感覺不夠全面,是還有什么點睛之筆的配料嗎?
“歡姐姐的鼻子靈,味道大體上都被偷走了,只不過,還有兩味,是提高香階的妙筆——梨花蕊和蓮子芯?!?p> “原是這兩味,我說怎么味道清雅,卻不落梨香一貫的俗套——梨花蕊微微發(fā)澀,蓮子心發(fā)苦,二者若是搭配得宜,便能蓋住了那俗氣的甜膩,水乳交融,相得益彰?!?p> “的確如此?!庇噤魦剐Φ溃骸敖憬愕南敕ㄅc我的不謀而合。”
兩人閑聊開來。
“現(xiàn)在滿宮里都在傳,雖然麗妃的大宮女窺探圣聽,被罰沒到長巷去了。但是皇上并未遷怒,麗妃一事,在皇后娘娘下了手諭之后,還又頒了一道圣諭,讓禁衛(wèi)都跟著搜查去了?!?p> 長巷,是有罪宮人們最普遍的歸宿,僅次于暴室。里面的人終日做著宮中最勞苦的差使,多半的人終其一生,再無法自由見天地。
新嬪總也沒食言,把阿碧從暴室挪到了長巷去。日子雖也苦,怎么也還有一條命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周歡好奇的摸了摸小巧纖細的下巴:
“唉,也是奇怪的很。陛下和娘娘如此看重麗妃,知曉兇手后,闔宮排查,就這么興師動眾的找了整整五日,可惜,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p> 余漪嫻輕聲笑了笑,又收攏袖口,親自為周歡斟了一杯茶:
“姐姐憂心什么呢?有這樣的結果,自然就有促成它的道理?;屎竽锬镆苍S并不是心疼體恤,只是想借此浩蕩聲勢,封住麗妃的口罷了?!?p>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周歡蹙眉。
“姐姐不必深究其意,只要姐姐將這句話,替我完整傳給皇后娘娘便是了。娘娘那里,必然懂得我的意思?!?p> 周歡將信將疑,一雙鳳眼里又不由帶了幾分喜色:
“你終于變了心意了?可算是給我個好答案了。你且等等,今日午后我便去永安宮拜會娘娘?!?p> ……………………
“她真是這樣說的?”江宛措淺淺笑兩聲,“倒也是有趣。晚些時候,召她過來,這次大選顏色最為姝麗之人,本宮要好好瞧瞧,究竟特別在什么地方?!?p> 周歡也應著,又笑:“臣妾會告訴她的。臣妾也得了一個好東西,有人托臣妾帶了‘拜山頭’的禮物來,娘娘不如先品品這香吧?!?p> 她遞上一個琉璃小瓶,里面裝了三顆香丸。
“是她去歲調制的合香,主調用了梨花和梨肉。”
“味道如何呢?”
“臣妾聞著,倒是不錯。此款梨香,用料簡單,心思卻巧,未落俗套。品香的時候臣妾可愜意的很,只是與娘娘相比,臣妾難免技藝粗陋?!?p> “那本宮就看看,能讓我們小周娘子這般夸贊的,首先便不是凡品的東西是怎樣的味道?!?p> 江宛措拿著輕盈的絹扇,掩住小巧的薄唇,怡然的打趣周歡。
秦嬤嬤上前接過香丸,拿木鑷子夾起一枚放在隔片上慢慢炙烤。
周歡被賜座,全神貫注的看著:“嬤嬤的香道研習的真是好,那香灰堆壓的好漂亮?!?p> “寶林謬贊了,不過是奴婢跟著皇后娘娘這些年,看的學的一些皮毛了?!鼻貗邒叽故?。
江宛措擺擺手,也一臉期待神色,慢悠悠的打著扇子,有些出神的望著香爐。
周歡與江宛措,皆是愛香之人,周歡與她親近,另一角度說來,除了長相像親生的姐妹,情趣倒也是相投的。
“香不錯。清甜而不滑膩,蓮子芯入香,倒有幾分妙趣。讀書時焚這香,最為契合?!?p> 周歡笑道:“娘娘果然是行家。這梨花蕊和蓮子芯用量巧妙。多一分苦澀,少一分不倫不類。此時剛剛好,既壓了滑膩,也互相中和了味道,有高山流水之妙?!?p> 江宛措慢慢點點頭:“她心思巧,手也精細。只是到底缺了些底蘊……這樣妙趣橫生的香丸方子,可惜,選了品質不好的細碎沉香屑,拖了輕逸的品格。”
這話很中肯。
周歡一怔,仔細看了江宛措的神色,并無明顯的不悅之色。
她壓了壓裙角的褶皺,想著余漪嫻的事,心中微嘆,復又琢磨著合適的神色回:
“許是入宮之前家世寒微,她又是家里的小輩,份例有限,用不上多好的東西。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嘛,臣妾想著,她心思再巧妙,也難免捉襟見肘些。故而才取用了下等的沉香屑。娘娘別見怪?!?p> “你性子純直體貼,一開口就先為她請罪,秉直誠厚,這很好。你平日與她相近,相處的時日多些,有這樣的判斷和了解并不是叫人意外的事?!?p> 江宛措輕輕笑道,她眼中流露出幾分認真:“可你不知道的其中隱秘是,她家在先帝時還是炙手可熱的門戶,可家中老丈去世后,無人能當起來,這才門庭衰敗?!?p> “她家老丈……還算有遠見。找了敦寧侯府和安仁伯府兩門姻親,都是高門大戶,就是看在姻親面子上,都不能看著余府沒落。所以不論怎么說,她家里還算不上寒微?!?p> “故而,你不必憐憫她?!?p> 江宛措是如此輕描淡寫的,點出了周歡內心那隱約的,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微弱心思——她是憐憫她的。
周歡恍然。
她不是遲鈍的人?;屎笠稽c明,她便明白,原來余漪嫻這些時日的示弱和回避,是要給她留下一種……引人憐憫的印象。
她心中嘆息,面上不語,低下頭,出神似的一下一下?lián)崦笾械挠耔C,
“不必覺得她刻意欺瞞你。本宮點出,也不是要為難她的意思。她這樣做,應當沒有惡意,只是行事謹小慎微罷了?!?p> 江宛措將周歡的反應看在眼里,擔心她多想,遂溫言勸道:
“這后宮之中有個合心意且情趣相投的姐妹不容易。深宮寂寞,漫長的時光總要找人打發(fā)的,你與她合得來,這很好,且又在一個宮室里,平日拈花烹茶,打發(fā)歲月就好?!?p> 周歡點點頭,聽她這樣說,心里多少痛快些。
江宛措接著道:“本宮與你說這些,不是叫你猜忌她,而是想讓你明白一些事?!?p> “你剛入宮的時候,不是和本宮說,你不求榮寵,只想平安一生嗎?”
周歡附聲笑道:“是。那是臣妾和家人的心愿?!?p> “嗯?!苯鸫胼p輕點頭:“余寶林是一個很聰明的人?!?p> “她懂得怎樣適當示弱和自持,她太明白怎樣保護自己了。你有這樣的愿望,便可以去請教她,她足以教會你并告訴你怎么實現(xiàn)?!?p> “娘娘的意思……”周歡抬起眉眼,她微蹙著眉頭,略有疑竇驍:“臣妾想安穩(wěn)立足,是要多和她相處,揣摩她的手段?”
“是浸淫她的心性。學手段有什么用,徒有其表罷了。”
江宛措有些無奈,她搖搖頭:
“你是大族出生,縱然再想蟄伏安穩(wěn),習氣總還是有的,行事也難免高調些。平日看看她,跟著她,慢慢的,你自然就能穩(wěn)下來了?!?p> 周歡點頭,心中震動,臉上不經(jīng)意露出一副受教的神情:“每次與娘娘對話,總仿佛有東漢時清談之妙,受益匪淺?!?p> 江宛措輕輕一曬:“不必將本宮抬得如此之高,本宮只不過是略略點撥,真正的功夫還是得你自己下?!?p> 周歡笑著應和,兩人又閑談了幾句,江宛措忽又提起梨花香的事:“說起來,這香是她自己親手做的?”
“是?!?p> 江宛措點頭,倒是沒有再問下去。
周歡惴惴,擔心皇后不喜這香。
皇后偏頭,桌上有秦嬤嬤呈上來的青瓷小盅,她有些欣然的揭下盅蓋淺淺咂了一口……杯中是熱騰騰的白水?!
她心中微微生了惱意,微皺了皺眉側了身子嗔道:
“這樣的天氣,平白一碗熱水喝的好沒意思,本宮明明吩咐的是桂花酒釀再沖些碎冰端過來,偏偏呈上來的只有一碗熱開水。怎么,是打量著本宮心軟,不會罰你們嗎?”
宮人們紛紛跪下,垂著首,也沒告饒。
秦嬤嬤不慌不忙,陪著笑意,苦口婆心的勸;
“娘娘別動氣,這近日天氣雖回暖,到底猶有余寒。常言道,‘春寒料峭,乍暖還寒’啊,您主持鳳儀,精神勞損,若再貪嘴食了冰,是最容易傷身的?!?p> “這熱開水,才是最解躁氣。雖入口之味惹您不喜,實際上卻是對您身子最好的……”
“好啦,好啦?!苯鸫胗行╊^疼的輕輕按住額角:“本宮喝就是了,不過喝一杯熱水,讓你這么一頓勸導,耳朵都要起繭子了?!?p> 秦嬤嬤含著笑意退下,繼續(xù)侍立在旁。
周歡垂首,疊在一起的手指無意識的摩挲著,透露出她細微的緊張。
她試探著問:“這香可還合娘娘的眼緣?”
江宛措微微回首,下巴支在手背,看著她輕笑:“本宮剛剛不是已說了?這香不錯。若是她親制,倒是個有才氣的人。”
周歡心中有了底,想起余漪嫻托她轉述的話,略定了定神:“臣妾出宮時,聽她說了些話,其中有一句,是她想讓臣妾特意轉給娘娘的,說這能解臣妾的惑。”
“哦?是什么話?”江宛措被勾起了幾分好奇,饒有興致的讓她說下去。
“她說……”周歡覷著江宛措的神色:“找不到謀害麗妃的兇手,自然有找不到兇手的道理?!?p> “那道理是什么?”
“她沒有說,只說轉述給娘娘,娘娘會明白的?!?p> “她倒是個妙人?!?p> 江宛措心中一動,余漪嫻……是猜到什么了?
原來真是個聰明人。
她的面上卻微微笑著,輕啟貝齒,也沒有問下去,只是將雙手攏進寬大飄逸的袖擺,舒緩了身子半靠到椅上,閑閑的賞起高幾上擺的松石盆景來。
周歡端坐在那里,雙手安靜的疊在一起,規(guī)規(guī)矩矩的姿態(tài),面上也蘊起一抹笑,卻不知如何將話接下去。
過了多時,江宛措才似是回過神來,一聲嘆息:“她是個很聰明人?!?p> 周歡不知她嘆息的具體是什么,頗有幾分無所適從。她凝神望著——模樣閑適,神情卻有幾分晦澀的皇后,心微微揪緊。
江宛措余光打量著她的神情變化,略有幾分好笑,面對自己的時候,她也太過緊張了。她沒點明,主動給周歡遞臺階:“看樣子,這余寶林是有意向本宮示好了?!?p> “臣妾看著,她近日的確像是有所松動的樣子?!敝軞g啟唇,依舊恭敬拘謹。
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順從的笑開,主動執(zhí)起桌上江宛措的小杯,將里面的涼茶倒入建水,又利落的斟水入壺,為她舀入一盞新茶,一套動作行云流水,頗有幾分魏晉風流。
“以前有師傅教過茶藝嗎?”
江宛措執(zhí)起小杯,嘗了一口,眸中閃過好奇之色。
“是。母親過去曾請了宮里出來的老嬤嬤特意教過??上С兼掴g,未能習得嬤嬤五分手藝。”
江宛措輕輕擺手,“莫要自謙了,你這手藝在后宮一堆嬌小姐里面已經(jīng)很拿的出手了。除了舒嬪和怡貴人,你是很好的。”
她微微傾下身子,一雙如湖水般波光瀲滟的眸子定定看著周歡,柔聲說到:
“之前讓你探明她的態(tài)度,她語焉不詳?shù)?,你也左右為難。其實本宮從來不想逼她表明,強扭的瓜不甜,本宮所求也非強逼她入高格?!?p> 她慢慢站起身子,秦嬤嬤上前來一點點撫平她身上香云紗大披的褶皺,空隙里,江宛措偏過半個腦袋,逆著午后斜斜灑進來的燦爛光輝,緩聲說:
“本宮并非要強逼她。只是從她進宮的第一日起,陛下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已注定要站在高處?!?p> “只她自己明白,卻不愿正視,處處婉轉回避,該爭不爭。在其位,而謀其事?!?p> “她現(xiàn)在處處裝出一副泥人性子,任人揉搓的,既不與方氏親近,也不與祝妃結黨,本宮這里還這樣拖著……”
“日后宮里若真出了什么事,你信不信,第一個就必先拿她開刀。她們不會容忍一個對她們有潛在威脅的人有往上爬的可能。給敵人留后路,就是不給自己留后路。本宮也是為了她好。
江宛措徑自轉過頭去,也懶怠再看周歡的神情態(tài)度。
“讓她晚些時候,過來見本宮吧?!?p> 她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走回內廳了。
周歡伏在后面,對著她的背影躬身行禮,面容被掩在寬大的袖袍里,暗自失神。
秦嬤嬤恭敬的走過來,雙手規(guī)矩的疊在一起:“周寶林,老奴送您出去。皇后娘娘鳳體有些疲累了,需要歇息一陣養(yǎng)一養(yǎng)精神?!?p> 也不知周歡回去后是如何向余漪嫻轉述的,反正在臨近傍晚,五彩霞光漫天的時候,余漪嫻帶著綺菱站在了永安宮主殿的殿門前。
永安宮是一座坐北朝南的龐大的宮殿,為四進院的布局,一進永安宮的正門永安門,正對的便是一座彩色琉璃瓦疊架成的高高的彩鳳影壁。
繞過影壁,中間是寬敞的前庭,左右各一排前配殿,正中巍然聳立的主殿飛檐斗拱,朱墻碧瓦,顯出輝煌氣勢。
從側邊的抄手游廊繞過去,后面便是中殿了。生活的空間主要都劃在這里,如書房,繡閣……
中殿后邊有一帶玉階與后面照應起居的后殿相連?;屎笃饺盏男菹⒍际窃诤蟮?。玉階下面是潺潺流動的一條小河,與宮外的湖沼相連,流動中帶起涼氣,也能在夏日的時候送幾分清爽。
再往后便是存放東西的罩房,小廚房以及秀美的后園子,假山與蓮池,相映成趣。
永安宮的植株很是茂密,不只后院修葺有蓮池和花園子并各類秀艷的花草,前殿也栽著兩排繁茂的合歡樹,端端正正又有妍美之姿。
而此刻,這些精巧布景和巍峨殿閣,都還是余漪嫻不熟悉,需要小心翼翼才能踏足的地方。
“昭華殿余寶林,求見皇后娘娘。”
余猗穩(wěn)穩(wěn)嫻侍立在主殿階下,脊背挺直,淡然不亂。她臉上一貫平淡,未添多余的神情。綺菱退后半步在她身后,半垂著首以示對皇后的恭敬。
晚間的風有些大,天邊上掛著一片紫紅色的,姿態(tài)翻滾的云霞,像波浪般從永安宮高高聳起的屋檐上悠然飄過。
廊下掛著的冬日使用的擋風簾櫳還未換下,被殿外略有狂野的風吹得獵獵作響。
余漪嫻穿的單薄,水青色的裙擺在風中搖擺著,隱約露出一雙素青色的軟底繡鞋,雖然采用的料子只是普通綢布,卻可以看出做它的人極費心思,一針一線小心翼翼地繡了出纏繞糾連的并蒂蓮——這種吉祥紋樣。層層疊疊的青粉交錯,樣子漂亮,栩栩如生。
她的肩上只搭著薄薄的一層披風,顏色與她內里的衣物相搭,也極為素靜,只在靠近邊角的地方用銀線滾了淡淡的卷云紋,挑針繡了兩只斑斕蝴蝶上去。
她看上去面容鎮(zhèn)靜,但其實心中略有慌亂?;屎笞屩軞g通傳她覲見,是接受了她的投誠,還是只是想試探她?
等了不多時,便有外殿服侍的小宮女打起簾櫳,探著腦袋柔聲細語道:“余寶林請進來吧,皇后娘娘宣召您。”
宮女很和善,說明皇后并沒有為難她的意思。
余漪嫻溫然一笑,提起裙擺盈盈踏上石階。借著寬大的袖擺遮掩,她往宮女手中塞了個小巧的香囊,團起一張笑面:
“我初入宮,蒙皇后娘娘施與照拂,心中滿懷感恩,卻惜位卑言輕,不知如何報與。只能先盡綿薄之力,與她身邊的人略敬些小小心意?!?p> 見宮女似有推拒之色,她依舊笑著,聲音更軟下來勸道:“這也不是什么值錢東西,就是我平日閑來親手繡出來的小香囊,姑娘帶著賞玩就好。略顯寒微,還望你不要嫌棄?!?p>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推拒下去,就是實打實了不給這余寶林臉面。更何況,里間皇后娘娘還等著人呢,在門口耗的久了,難免讓娘娘心中不快。
宮女心中略略一思索,也就不再推拒下去。她笑起來,動作間幾下將香囊折進袖子里,另一手利索的替余漪嫻打好簾子,將她迎進去:“寶林請——”
余漪嫻步履輕盈的踏進去,不動聲色的用眼角余光細細打量殿中的情形。
殿中滿地都鋪遍了絨毯,來往宮人匆匆忙碌,步履踩在如云霧般的細絨上,都是悄無聲息的。
殿中的布置也都好看的緊,華貴又雅致,多以青色,靛藍色為主,輔以珍珠,青白玉,各色珠翠盆景裝點著,清雅端莊。
正思忖著,她被領路的宮人帶著轉了個小曲彎,到了一間小廳上,一抬眼就看見皇后只穿著身極素靜的湘色寶相花紋逶地裙,隨便披了件只在邊角執(zhí)針素色芙蓉花的月白大袖衫,正背對著她,拿著一把黃銅制的長嘴小壺,慢悠悠的侍弄高幾上供著的幾瓶花草。
——永安宮養(yǎng)了許多種類的植株。仲春時節(jié),萬物生發(fā),永安宮上下的各個角落都星星點點涌出了許多綠意,江宛措一向愛惜花草,美名遠揚,閑暇之余常親自躬身侍弄。
皇后背影消瘦,遙遙看著便有幾分衰弱,是常年生病將身體拖的略單薄了。但她的肩膀挺得大開,端端正正,絲毫不落怯弱,反是迸發(fā)出一種超然的凌厲與貴氣。
“娘娘,余寶林到了?!?p> 宮人帶著余漪嫻停在珠簾后,隔著一層剔透圓潤的瑪瑙珠簾輕聲通傳。
這余寶林……是用,還是不用?
自周歡走后,江宛措半個時辰里一直思忖著這件事,聽到聲音,她微偏頭,露出一小截秀白妍美的脖頸,卻并不回頭看余漪嫻,仿佛只是隨意找了個人來打發(fā)時間,她眼中還專心致志地看著面前茂密的枝葉,隨口說到:“請她進來罷?!?p> 采顰側過首,微弓了身子碎步上前慢慢打起珠簾:“寶林請進來吧。”
余漪嫻先走到江宛措身后不遠處,做全了禮數(shù),俯身跪拜下去:“臣妾見過皇后娘娘,娘娘如意吉祥,萬福金安。”
聽她聲音中恭敬有禮,并不因自己的輕慢有任何的憤懣,江宛措這次意有所動,輕緩轉身,扭過半個肩膀,分給了地上的小姑娘一些目光,不再專心只顧眼前蔥蘢,她看了幾瞬,目光柔和下來,笑意盈盈看著余漪嫻。
余漪嫻拜的很恭敬,額頭輕觸在地,雙手扣緊,大禮行的沒有一絲差錯,白嬤嬤教于她的,她都放在了心上。
江宛措唇邊笑意愈濃,她一挑勾勒的細長的眉峰,給采顰使了個眼色。
采顰即刻便親自上前,半蹲下去,捧了余漪嫻的手,慢慢扶了她起來。她得了皇后的示意,又將余漪嫻引到矮幾旁的圈椅上坐下:“寶林請先坐吧,皇后娘娘一向是不拘禮的?!?p> 江宛措命人給她沏了茶湯端上來,依舊站在余漪嫻背后的一盆蘭草前查看花葉:“聽人說……你很愛喝茶。來嘗嘗看,這是今年蜀地供上來的新茶,口感如綿綿云霧,清雅香甜。我嘗著,味道好極了,所以特讓她們給你呈上來嘗鮮。”
余漪嫻她們位分低,一般供上來的東西,是看皇帝眼色分配的,只專著高位的幾個嬪妃和勛爵人家享用的,偶還加幾個得寵的。像她們新晉上來的人,連天顏都沒見過幾回,自然是嘗不到像這樣好品質的新茶。
余漪嫻受寵若驚,忙不迭就想起身謝恩,江宛措聞聲而動,一根纖長的手指輕輕按住她的肩膀,略微施力:“說了不拘禮,你再多禮,可便是不敬了?!?p> 余漪嫻眸中含笑,輕聲應是,她兩根指頭捏著杯蓋的小柄,滑出一個彎月牙形的小口子,嘗了一口,慢慢吞咽下去。
她閉上眼睛,唇角微翹,似是在回味云霧茶的清香和回甘。但實際上,她心中紛亂,再好的東西,在此刻的她的口中,也味同嚼蠟,嘗不出什么新鮮來。
她很緊張。
她猜不透皇后這樣和善曖昧的態(tài)度是什么意思,對自己是準備彈壓還是拉攏。
她緊張的手心都沁出了薄汗。但是她直覺,與這位皇后相處,還是姿態(tài)自然些為好,她一定不會喜歡自己拘謹?shù)臉幼印?p> 江宛措看著她,意味不明的輕笑一聲,轉身在宮人端上的銅盆里凈了手,就著巾子擦干凈了,又讓采顰服侍著在手背上涂勻了香膏,才倚到上首雕刻著百鳥朝鳳的黃花梨圈椅上,右手拖著下巴,姿態(tài)極自然的偏著頭,溫柔的與余漪嫻拉起家常來:
“入宮這些時日,可還習慣嗎?沒了親眷故交,身邊可還有個說話的人沒有?”
“謝娘娘關心。臣妾與周寶林居于昭華殿中,日常相處,周姐姐都很照拂與我。正巧我們年齡相仿,平日也說得來話。不覺著孤單?!?p> 余漪嫻乖巧道。
她不知道,皇后問這些的時候到底在想什么,饒是她再聰明早慧,善于揣度,面對江宛措這種在后宮討生活近十年的女人,也不由捏了把冷汗。
江宛措頓首,頗有些忍俊不禁,笑彎了眼睛:“你倒是個很有意思的人?!?p> 她看出了她的緊張,但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姑娘還這么小,與自己差了將近十年的歲月,沒有經(jīng)過那些風雨磋磨,還會緊張,掩藏在明麗外殼下的稚嫩靈魂,還沒有像她們一樣緘默。
從當日選秀,皇帝的異常,她就注意到了?;实垭m然性情冷靜而克制,沒有多少表情——朝中大山壓的他小心謹慎,尤其對于女人——表面的溫存之下是更深的防備。
江宛措心中明白,可即便如此,他也還沒有失去一個男人喜愛容貌姝艷女子的本能。她與他夫妻近十年,只他動一個眼神,她就能大致明白他的心意。那日,他分明是動心了。
江宛措在后宮積勢已久,穩(wěn)坐后位??伤龥]有孩子,這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君王的寵愛,那種隨心性而變的東西,無論何時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她只能為自己鋪好后路。
說的直白一些,她與余漪嫻——這些人的關系,并不是依附與被依附,而是相互結盟——她們借她的權勢來自保,她借她們的寵愛來穩(wěn)固權勢。各取所需,抱團取暖。
宜嬪端莊溫和,一直簡在圣心,且扶養(yǎng)著三皇子,但皇帝對她更多的是欣賞和看重,于男女之情上,并不是很熱衷;怡貴人也好,聰明識趣又體貼入微,但自從失了孩子后她身子一直也不大好,時常臥?。辉泼廊耸呛⒆有男?,嬌憨可愛,但不得圣寵。
她需要一雙眼睛常常在那個男人身前,來做自己的前哨,爭得生機。所以她的目光,只能放到今年剛入宮的六位小女郎身上。
余漪嫻如今才十五多一些,現(xiàn)在雖然尚且稚嫩,可是已足以窺見風華。她看重小姑娘的皮相。這張臉,一旦長開,那必是絕代風華。
再美的容顏也總會衰老,美貌在后宮中是利器,說穿了卻也最為無用。智慧和能力,才是站穩(wěn)腳跟安生度日的根本。
而且,最關鍵的,她讓皇帝心動了。
哪怕只是一瞬,但她可以抓住這一瞬讓它一點點放大。這也足夠了。
所以今日讓余漪嫻來,其實還是有意好好觀察一下的,江宛措今天更深的目的,就是看看這個小姑娘夠不夠聰明,夠不夠剔透。沒想到……她心中輕笑,在家中耍得一手好謀算,初入宮也顯得很謹慎,只是原來……還是個小姑娘啊。
她了然的同時,還有那么點說不出緣由的隱秘——不知道為什么,從見第一面,她就很喜歡她。所以,其實自己并不著急讓她快快長大。
還在出神間,添水的宮人不慎手抖,熱茶濺了一些出來,她拿著帕子想要去擦,卻不小心將茶杯傾翻了。溫熱的茶水順著幾案流下,雖然江宛措及時站起避開沒有燙傷,但她的的外衫上,還是不可避免的洇濕了一小片。
宮人慌忙委地,跪在她身前,有些瑟瑟:“娘娘恕罪,奴婢一時不慎……”
小宮人前日被賀太妃打了板子,剛剛想必是彎腰扯住傷處了。
江宛措眉峰輕蹙,停頓了一下,卻只擺了擺手,并未怪罪:“無事,以后定要小心些?!?p> 她側首,對著余漪嫻,眼神微有歉意:“你先在此稍后,本宮去換身衣裳?!?p> 余漪嫻目送她步履依舊莊重的穿過宮人打起的珠簾,繞過琳瑯的多寶架,最終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
她垂下目光,有些百無聊賴的觀察起所在的小廳。
左右聯(lián)通和后面余漪嫻剛剛進來的過道用了框格月亮門做隔斷,雕花框格上垂著端素的帷幔,中間垂著珠圓玉潤的瑪瑙珠簾,遮擋住人們的視線,再里面就是高大雅致的團扇狀多寶架,上面琳瑯陳列有秩,再往里就是朦朦朧朧的一層紗簾,看不真切了。
在門廊交接的地方,都用紫檀高幾架了蘭草,剛剛余漪嫻進來的時候,皇后就是在侍弄它們。
她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小廳,余漪嫻想,應是常用來會客的。
上首置了一把嵌寶的雕刻百鳥朝鳳的黃花梨圈椅,背后的墻上掛了“端容淑和”的金漆牌匾,上首的圈椅之下也按順序另圍了六把同一制式的圈椅,左右各三,只是上面雕刻的圖案換成了喜鵲登梅。
每把圈椅旁都置了一架高幾,用來呈置吃食,茶盞這些待客之物。此時的幾案上就置了一只高足竹紋狀鎏金淺口點心盤。盤子分為三個凹槽,呈了三味點心,像是她來之前廚下剛烤制成的,還冒著清淡的香氣:一份金銀乳糕,一份如意酥,一份核桃桂圓山藥糕。邊上還有一盞清茶。
余漪嫻一低頭,正好看到地上鋪的是藍綠色為主調的織錦地毯,如錦霞一般鋪展開來,絢爛奪目。
正偷偷打量著,有宮人上前撤下了茶具,又仔細從手上的托盤上取下一個玲瓏剔透的白瓷小盞子奉到桌上。
“請寶林用茶?!?p> 余漪嫻頷首,不經(jīng)意目光跑到新?lián)Q上來的盞子上。
盞子蓋上繪著透紅的荔枝,紋路清晰,顏色鮮嫩,上釉穩(wěn)重。
余漪嫻被吸引了目光,她看的有趣,不覺多看了幾眼。
有衣香鬢影影影綽綽往這邊來,江宛措已經(jīng)更完了衣,走過來坐到了上首的圈椅上,溫然打趣:“這圖畫的不錯吧?”
她已經(jīng)換了一身新的衣衫,瑩白閃耀的用銀線勾勒外邊的牡丹躍于青色軟紗大袖上,里面是顏色更淺一層的的齊胸襦裙,裙身素淡沒有過多修飾,只在裙角處細細繡了與軟紗大袖相呼應的牡丹,只是那銀線仿佛用了特殊的工藝,走動間宛若踏著銀云一般曼妙,素雅又端莊。
江宛措全身除了頭上一只重瓣銀牡丹大簪固定頭發(fā),一對墜著指甲大小的平安扣樣式的耳鐺,再沒有其他裝飾,就清清淡淡的展現(xiàn)在那里,無端讓人移不開目光。
如果說余漪嫻是明艷嫵媚,姝麗精致;那江宛措就是清淡如水波瀲滟,端寧如蘭草般清雋的美色,眉眼如畫,溫潤出塵。
余漪嫻發(fā)現(xiàn),皇后好似格外偏愛青色,蘭色這些素靜的顏色。
見江宛措走近,她起身行禮:“娘娘萬安。是臣妾失儀了?!?p> 江宛措輕輕擺手,笑瞇瞇地,絲毫沒有怪罪之意:“別緊張,我又沒有說要怪你。這樣靈巧的小玩意,誰看了不心動呢?本宮當年看見的時候,也覺得可愛的緊,看著就有清爽之意,引人垂涎的很呢。”
余漪嫻便也笑起來,皇后和善,對她有親近之意,再好不過了。她來之前還有些戚戚然,擔心皇后計較她之前曖昧不明的態(tài)度,不會有好言語,至少也是一頓敲打?,F(xiàn)在看來,不愧是皇后,果真是有容人之雅量,倒是她揣度錯了。
她想將話順下去,把玩起小盞來,微笑道:“繪制出這樣的盞子來,心思必然也剔透,這樣的妙人,無法與之結交,倒是可惜了?!?p> 江宛措慢悠悠的望著她,眼頗有幾分玩味:“你這可惜,卻是說的早了。說起來,這一套小盞子并著盛具,還是三年前云美人剛入宮時,與怡貴人一齊來永安宮拜會的時候,贈與本宮的。”
“哦?”余漪嫻聽出了幾分話外之意,這是拐著彎的讓她安心呢?還是又有了旁的意思?
江宛措含笑看著她,一只手托起下巴,眼中光芒閃爍,興味愈濃:“想著你剛入宮,現(xiàn)在的心境與當時的她們應當是一樣的,所以取了這套盞子出來?!?p> ……皇后這話,是什么意思?余漪嫻在心中自言,面上卻不敢顯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