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功夫很快就過去。在一個明媚的清晨,凌蕭同眾監(jiān)生一起,列隊在氏月堂前恭候大宗師駕臨。
辰正,隨著山下一級級上報,終于,祭酒的身形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之內。他身后便是那位名滿天下的大宗師,左侍蓮華。一行人走在蒼翠的松柏之下,這個場景,凌蕭一輩子都不會忘懷。
他從初晨的清露中走來,一身簡樸的白色僧衣,輕靈,莊嚴,寂滅,似有光。
只是這道光比那晚柔和了許多,能隱約看清他在圣光之下的身形。
然而,縱然此番隔得更近,凌蕭卻依然看不清他的面目。仿佛此人有萬千形態(tài),或嗔,或癡,或美,或惡,眾生萬相,變幻無窮。
透過圣光,只能隱約看到一雙清平恬淡的眼。太干凈了,仿佛能看透世間萬事,魑魅魍魎在他眼前無所遁形。
他緩步走到眾監(jiān)生面前,凌蕭及眾人皆不由自主伏地跪拜。耳邊忽然聽得一聲佛號,如晨鐘響自天邊。凌蕭只覺得形神俱震,要極力守住內心才能穩(wěn)定靈魂的震蕩。
好強的內力!他心中悸悸。
那種無形的威壓,就好像天大地大,一瞬間都向著自己壓來,而自己如滄海一粟,于天地間無所遁形。有這種內力,的確可以讓對手魂飛魄散,尚未出手便一敗涂地。
大宗師特意駕臨國學監(jiān),所有監(jiān)生都以為他會開壇講經(jīng)。可他卻一堂課都沒有上,而是給他們出了一道考題,限期七日,七日后驗收。
這道考題極為簡白。他命人在氏月堂前的空地上架了一桅旗桿,上掛一叢菩提果,取得菩提果之人,將得他親自接見。
旗桿高七丈,取果之時,不得借助任何物體,不得架云梯,不得攀爬旗桿,不得垂繩,不得將旗桿放倒,不得借助彈射機括,也不能用暗器兵刃將其打下,只能以輕功飛躍而上,以手將其摘下。
一眾監(jiān)生本來覺得沒什么,可當旗桿架起之時,眾人仰頭望著高高在上,小得幾乎不得見的菩提果,均覺得這是癡人說夢。
那么高的地方,凡人怎么可能不借助外物,輕身躍上?
但能與大師親談的誘惑實在太大,要知道,但凡經(jīng)他點化之人,后來無一不成名門大士。一時間,國學監(jiān)內雞飛狗跳。
寢舍小院里,練武場上,甚至去飯?zhí)玫穆飞?,都時常有人突然沖天而起。后山的鏡湖更是成了搶手的地方,大批大批的監(jiān)生聚集于此,排隊練習臨風踏水之功。幽靜的鏡湖簡直成了澡堂子,白衣飄飄的監(jiān)生們在里面齊齊下餃子。
凌蕭和沈青阮更是眾多監(jiān)生中最熱門的人選。
凌蕭自不必說,沈青阮的輕功更是不容小覷。然而凌蕭的輕功這幾年一直在三丈左右封頂,再難精進。沈青阮比他略好一些,但最多也只能躍到三丈五。
大宗師沒來之前,凌蕭就感覺到他似乎有心事。大宗師布置下考題后,他更是沒白沒黑地訓練。
一日晚間,他從后山回來,就見沈青阮一頭一臉的汗,抱著左腹坐在院中躺椅上,雙目緊閉,呼吸粗重。他一下想到他身上的傷,不由勸他,讓他注意身子??缮蚯嗳顓s絲毫聽不進去,雙眸中是他從未見過的堅定執(zhí)著。
如此高強度的練習下,二人的確有些小成,但時間太短,并未出現(xiàn)奇跡。
直到第六日晚間,凌蕭最多也只能躍到三丈三。雖然已經(jīng)突破了自己的瓶頸,卻離旗桿頂端仍有一大段距離。沈青阮比他進步略大,但也不能突破四丈的極限。
其余人就更不必說,皆是唉聲嘆氣,望桿興嘆。
但在第七日上,還是有不少人抱著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心態(tài)前來一試。氏月堂前擠滿了人,大宗師危坐于講演臺上,靜觀臺下境況。
試練開始,前面的人一個個敗下陣來。最高的一個紀麟,躍到了兩丈多近三丈的高度,雖然離目標尚遠,但也贏得了一片喝彩。
凌蕭和沈青阮自動成了壓軸人選,其他人漸漸都試完了,意料之內無一人成功,大家便都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倆,期望二人能再創(chuàng)奇跡。
凌蕭心中有數(shù),這個任務在他而言是不可能的。但在沒試過最后一次前,他并不想輕言放棄。
他看了看沈青阮,率先走到了旗桿下方。遙遙望去,那目標的確可望而不可即。他勉力縱身一躍,在使出全力的情況下,竟一下躍到了近四丈的高度。
身在高處,他都能聽到下方排山倒海的喝彩之聲。但還是不行,他絕望地伸出指尖,那叢小小的果實在風中飄蕩,天真的,輕盈的,卻離他越來越遠。
他落回地面,搖了搖頭,看了眼不遠處的沈青阮,向他投去了一個鼓勵的眼神。
沈青阮也是一臉凝重。凌蕭知道,他近來下的功夫比自己只多不少??此@幾日沒日沒夜地練習,就能知道他對此事的看重。但看他此時的神情,想來也沒什么把握。
是啊,七丈之高,哪里是人所能及!
正想著,沈青阮已經(jīng)站到了場上。他是全場最后一個,如若不成,那國學監(jiān)便全軍覆沒。
在全體師生期望的目光中,他一躍而起,輕靈如片羽,一下子就到了非常人能及的高度。
所有人的目光隨著他的身影抬高,又因刺目的日光落了下來。緊接著,沈青阮也落了下來,眾人忙定睛看去,卻見他微微搖頭,手中并沒有那叢菩提果。
但凌蕭心中已然十分震動,他剛剛仔細看過,沈青阮這一躍比他以往達到的都要高,具體多少他估不出,但至少也有四丈之數(shù)!
只不過,距離旗桿頂端還是有近三丈的距離。
所有人都嘗試過了,無一人成功,此番國學監(jiān)真的全員落敗。想到此處,他不禁有些灰心。
就在此時,鬼使神差的,他的目光一轉,忽然看到不遠處的松枝上憩著一只五彩靈雀,尾羽修長,十分漂亮。它大概是待得有些煩悶了,一壓枝條,長翅展開,凌空而去。
好像被清露輕點天靈,凌蕭于一瞬間醍醐灌頂。他轉頭向沈青阮望去,就見他也在望著那只雀鳥遠去的背影,一臉若有所思。
仿佛感應到凌蕭的目光,他轉過頭來,雖然兩人中間隔著三四丈的距離和十幾個垂頭喪氣的同窗,但他們立刻就讀懂了對方眼中的意思。
凌蕭對他抬手示意,讓他暫且留在場上,接著自己也走上場去。眾人本已陷在失望的情緒中,氣氛十分低迷,此時看到凌蕭又走上場來,不知他要干什么,不禁都屏住了呼吸。
“大師,學生方才心有所悟,不知可否再試一次?!绷枋掚p手合十,恭敬一拜,對著講演臺問道。臺下眾人一聽此言,登時再度沸騰起來。
“可以?!逼毯?,大宗師空靈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凌蕭又躬身一禮,然后和沈青阮對視一眼,兩人一同走到了旗桿之下。
在一眾師生驚疑的目光中,二人突然同時躍起,如玄鳥般沖向高空。在四丈左右,凌蕭的極限之處,沈青阮與他對視一眼,而后屈膝在他肩頭輕點,瞬間又騰身躍起三丈。
凌蕭在大力沖擊下直直墜向地面,向前翻滾兩周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沈青阮緊接著落地,凌蕭忙回身一看,只見他目耀星芒,手中赫然一叢打磨圓潤的菩提果。
這一下眾人皆瞠目結舌,足足半晌過后,才爆發(fā)出驚雷一般的喝彩。
但凡武學上有一定修為的人都知道,這一招看似輕松,實踐起來有多難。
先不說配合的雙方都必須是輕功高手,下面的那個首先就要膂力驚人,能承受一人重踏之力,否則非但不能助力,反而容易被誤傷。而上面那個則要有極好的平衡感,才能在半空中穩(wěn)住身形,在力竭之時,借同伴之力再次上升。
最為重要的,是這兩人要有極高的默契,和對對方毫無保留的信賴,才能將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然而喝彩過后,緊接著便有人提出質疑:“可是,這樣能算數(shù)嗎?沈公子雖摘得了菩提果,卻并非單憑自己的力量,而是有世子相助。如此一來,不就是借助外力,破壞規(guī)則了嗎?”
“何來破壞規(guī)則?”有人不滿道,“規(guī)則只說不能借助外物,卻沒說不能兩人合作。他們沒有用云梯、繩索、彈射機括、兵刃、暗器以及其他種種外物,也沒有攀爬或者放倒旗桿,只是憑借二人之力摘得果實,如何算得上犯規(guī)?”
“同伴之力就不算外力了嗎?若早知道可以這樣,那我也能取得果實!”
“就你?你連兩丈都躍不到,難道要找個能躍五丈的來幫你嗎?倒不如養(yǎng)只鳥兒,讓它幫你把果子叼下來的實在!”
“你......”
在一片嘈雜中,大宗師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只聽大師舌燦蓮花,娓娓道來。
“人力有時而窮。世間事有千般,并非全部都可憑一己之力達成。但若多人合力,往往事半功倍。人生路漫漫,在無外物相助,山窮水盡之時,‘同伴’二字往往難能可貴。這位小施主翩若驚鴻,膽氣過人。而你的同伴能在如此年紀懂得‘成全’二字,其義更是難得。二位均是少年英才,卻能互相扶助,通力合作,令人欣慰?!?p> 凌蕭本以為,身為大宗師,所言之物都應該是玄之又玄,讓人如墜云里霧里,不得要領。卻沒想到,他竟是用這么個例子,讓他們懂得一個如此淺顯的道理。
散會后,紀麟湊到他們身邊,與他們一同往寢舍走。
“凌兄,”他邊走邊道,“都說大宗師道行高深,得他指點便如醍醐灌頂??晌以趺丛铰犜胶磕??布置了個誰都完不成的任務,最后就是為了告訴咱們要珍惜友情嗎?這還用得著他說嗎?咱們哥兒幾個不一直都挺好的?”
“不僅是珍惜友情,還要學會精誠團結,懂得團隊協(xié)作的重要?!绷枋挼?。
“這......”紀麟撓了撓頭,“這就離得更遠了!團隊協(xié)作,兵法里倒是說了不少,可平日里哪用得著這些???沈兄,你說呢?”
“我想,”沈青阮淡淡道,“大宗師只是想教導我們一個,在我們這個年紀最重要的道理罷了。這些道理也許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領會,但終有一日,會明白它的意義。看破紅塵之人,往往也是對世間萬物看得最透徹之人。必要先經(jīng)歷十分苦,才能體會圣人心。大師在塵世短短一年所得,怕是有些人一生都無法領會。”
聽了這番話,紀麟倒是一副醍醐灌頂?shù)臉幼印?p> “必要經(jīng)歷十分苦,才能體會圣人心......”他喃喃道,“這是金句??!這一句話,比大宗師說的十句還精辟!沈兄,我看你很有當?shù)玫栏呱臐撡|?。∫灰紤]一下?”
沈青阮:“......”
不多時,紀麟的院子到了,他便與凌蕭二人告辭。凌蕭和沈青阮繼續(xù)向前,越過青石板橋,向著十七院走去。
其實,他心中的疑惑并不比紀麟少。也許是對大宗師的期望太高了吧,得到這樣一番結果,他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這么想著,他便跟沈青阮說了起來。
聞言,沈青阮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想,大宗師真正想要告訴我們的,當是‘情義’二字。這個道理的確淺白,可真正懂得其中意味,能夠在歲月長河里做到始終互相扶持,不離不棄的,又有幾人呢?人之一生,所得情分不過一瓢而已,要多要少,大概就只這么些。無奈瓢太淺,稍不注意,隨意晃兩下就沒了。大宗師大概是希望,咱們能守住本心,少些遺憾罷?!?p> 凌蕭略怔了怔,道:“大宗師在塵世畢竟只待了一年,不知到底是何等際遇,才能讓他有如此感慨?!?p> 他說著,轉頭看了沈青阮一眼,心中暗道,你也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又是什么樣的過往,才能讓你有如此領悟?
沈青阮卻不知他的想法,只道:“世上的感慨,又不都是非得親身經(jīng)歷才能得出。我曾聽人說,空禪寺有一秘密法門,能得其精髓者甚少,可但凡得其要領者,無一不是不世出的天才。這其實也不能算是法門,而是天然的悟性。據(jù)說萬相山山門內有一幽洞,聚集了歷代法師的精魄。他們將剛出生的孩童置于此洞,有緣者會得到以往所有大師的智慧與福愿,成為天選之人?!?p> 凌蕭聽得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道:“你是說......大宗師的腦中,有萬相山所有先賢的記憶?”
沈青阮緩緩搖了搖頭:“只是傳言,不知真假。不過,若此傳言為真,倒能解釋你的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