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尚晴好的天氣,到了戌時突然大雨傾盆。
夜宴正進行到一半,聽到外面隆隆的雷聲,皇上也沒心思瞧歌舞了,率先出得門去,站在廊下看了一會兒。
這場雨來得急,卻給悶熱的京城帶來了久違的涼意。皇上吹著小風,心情正好,忽然想到了什么,回頭張望了一下,對王琛道:“小九呢?夜雨風涼,早膳時聽他咳嗽了幾聲,你去讓他加件衣裳,別再著涼了。”
王琛四下看了一眼,道:“九殿下似乎方才就出去了。宜妃娘娘如今病著,想來是去問安了吧?!?p> 聞言,皇上點點頭,道:“嗯,今日炎熱,身子不適的倒有不少,朕見弗蓮那丫頭也沒來赴宴?!?p> “唉,正是呢?!蓖蹊〉?,“東陵畢竟不比京城氣熱,齊姑娘受不得暑熱,身體不適也是有的,想來歇歇就好了?!?p> 皇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著,話中主角卻縮在花徑一角,躲在假山后面偷偷飲泣。姹紫嫣紅的花蕊被她惡狠狠地踩在腳下,一襲艷麗的紅裙也被枝杈劃得不成樣子。
齊弗蓮自認從出生起便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自己那顆驕傲的心,還有珍視多年,一直小心守護的愛情,都在方才被人狠狠摔在了腳下。
憑什么?
她是帝姬之女,自小萬千榮寵。而他只不過是個尚書府的兒子,若論門戶,他根本配不上自己!他憑什么如此高高在上,憑什么看不上自己?自己又有何處不盡人意?
齊弗蓮滿腦子都是這幾個疑問,滾來滾去,想了一個時辰也想不出答案,只得蹲在角落里偷偷抹淚。
天色漸漸暗了,可她并不想回去。
父親雖寵她,但在婚姻大事上必不會任她胡鬧。而母親心心念念要在東陵為她找一個夫君,更不會同意這門親事。若是他愿意,那她無所謂這一身尊榮,大不了同家里鬧翻了和他私奔。可他偏偏不愿,不僅不愿,還拒絕得那般干脆!
是在嫌棄自己嗎?
一想到這個,她的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收不住。
忽然天上猛地一亮,她抬頭一看,就見一條紫色的閃電橫貫蒼穹,張牙舞爪,形如巨龍。接著一道驚雷,轟隆隆的巨響在耳邊炸起。
她自小便害怕雷雨,登時唬了一大跳,忙用手抱住了頭。緊接著,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她被砸得受不住,忙站起身來,蒙頭尋找避雨之所。
瓢潑大雨頃刻間就將她的衣衫澆透了,她狼狽不堪,透過雨簾,隱隱看到前面黑黢黢的一片,似乎有什么建筑。
匆忙間也來不及細看,她雙手抱頭,快步跑了過去。跑近一看,原是個觀景亭。她三步并作兩步登上臺階,尚未站穩(wěn),就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里。
“你來了!你終于來了!我等了好久......”頭頂傳來男子欣喜難抑的聲音。
她懵懂地抬起頭,瞇眼一看,認出此人是江國的九殿下,不禁心中一驚。元知若也愣了愣,仔細看了看她的臉,兩人同時“呀”了一聲,慌忙后撤了三步。
“你怎會在此?”兩人同時問道。
“我來避雨!”兩人又一起回答。
靜了一會兒,元知若喃喃道:“方才......”
“什么?”齊弗蓮喊道,“雨聲太大,我聽不清!”
“咳,”元知若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道,“我是說,方才多有冒昧,還請姑娘莫要見怪!”
“哦?!饼R弗蓮應了一聲,有些尷尬地撫了撫濕透的雙肩。元知若見狀,微微轉(zhuǎn)頭,移開了視線。
“你......是在等人嗎?”齊弗蓮又開口問道。
黑暗中,元知若的臉紅了紅。他微微點了點頭,又想起她恐怕看不見,便道了聲:“是?!?p> “等......一個女子?”齊弗蓮又問。
元知若更加尷尬了,他沒有回答,反問她道:“姑娘又來此處做什么?”
齊弗蓮也被他問得一慌,支吾半晌才道:“我......我就是路過,忽然下雨了,我就進來躲雨......”
她越說聲音越小,元知若只聽清了前半段,便道:“姑娘說什么?我聽不清楚?!?p> 兩人一個站在亭子的東南角,一個站在西北角,中間隔著兩丈的距離。齊弗蓮有些不耐煩這樣的喊話,便上前幾步,對他喊道:“我說我就是路過來避雨!”
話音剛落,又是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巨大的銀光,將亭下的漫漫江水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此處是一個高丘,觀魚亭又微微伸出山壁,便如懸在半空之中,離江面有五六丈的距離。方才在暗中尚不覺得,如今打眼一瞧,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如此險絕之處,不由兩股戰(zhàn)戰(zhàn)。
“轟!”巨大的雷聲自天穹壓了下來。齊弗蓮尖叫一聲,猛地向前一撲。等她回過神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正緊緊抱著九皇子,將他壓在了亭中的一根廊柱上。
元知若完全蒙了,后背抵著冰冷的廊柱,雙手緊緊貼在身側(cè),半分不敢動彈。齊弗蓮意識到自己失禮,手忙腳亂地從他身上離開,可還沒站穩(wěn),就又見一道輝煌的白光炸開在江面。
她大吼一聲:“殿下,對......”
對什么元知若并未聽清。下一瞬,她就又如方才一般,在雷聲巨大的轟鳴中,撲在了自己身上。
好容易雷聲過去了,他微微低下頭,問道:“齊姑娘,你怕打雷?”
齊弗蓮的雙頰已經(jīng)如同燒起來了一般,在暗中輕輕點了點頭。
隔得這么近,元知若倒是看清了。他輕聲道:“那也不必如此麻煩,姑娘若實在害怕,便握住我的手臂吧?!?p> 兩人遂在亭中坐下,齊弗蓮緊緊抓著他的左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亭外的天幕。
“是嚇人了些?!睘榫徑鈱擂?,元知若道,“京城一般也不會有如此暴雨,不想讓咱們遇到了?!?p> 齊弗蓮緊張地牙齒都在打顫,勉強笑了笑,道:“東陵這樣的天氣倒是多見,不過以前每逢打雷,我娘就會抱著我,有她在,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元知若沒想到這個一慣驕縱的女子也有如此嬌弱的一面,不禁輕輕笑了笑,道:“現(xiàn)下也不必害怕。雷聲雖響,卻并不會傷害到姑娘。姑娘不妨在心中想些美好的事物,比如春日里剛剛抽枝的海棠,夏日里沁涼的冰飲,小孩子五顏六色的花衣裳,秋日里馨香的麥草和暖陽,還有初冬紛紛揚揚的第一場......”他頓了頓,“落雪。”
齊弗蓮有些愣怔地聽他說完,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借著些微的天光,她將將能看清他臉上尚未完全消逝的那一絲落寞。
“他同我一樣,也有心事嗎?”她暗暗想道。
可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又是一道銀光劈來,鋒利如刀,嘩的一下,幾乎要將月西江攔腰斬斷。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雙手死死抓住元知若的手臂。
“轟”的一聲如約而至,她緊閉雙眼,一直等到雷聲完全過去,身子才又漸漸松弛下來。
元知若有些驚異地看著她,遲疑道:“一般人怕打雷,大概也不會怕到如此地步。姑娘怎會這么害怕?”
齊弗蓮被他一問,先是怔了一瞬,接著便仿佛想到了什么十分不好的事情,猛地閉上了眼:“不,殿下別問了,我不想說?!?p> 見狀,元知若也不再強求,頓了頓又繼續(xù)道:“其實有此天象也是難得。平日里見到的都是風和日麗的江面,哪里見過月西江如此猙獰壯闊的景象?姑娘不妨將此當做一場奇遇,靜下心來看看風景,便不會如此驚懼?!?p> “呵......殿下說得容易,我......我做不到?!饼R弗蓮顫著聲音道。
“姑娘那日在花神節(jié)上唱的小調(diào)倒是很好聽,”元知若又換了個話題,輕松道,“不知是什么曲子?”
“哦,那個啊......”齊弗蓮的注意力轉(zhuǎn)移開來,“那就是東陵的一支童謠,小孩子都會唱的?!?p> “竟是如此?!痹舾袊@道,“當日只聽姑娘用東陵語唱了一遍,可惜我聽不懂,不知是否有江國話的版本呢?”
“有是有的,”齊弗蓮道,“不過我的江國話不好,唱不利索?!?p> 元知若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道:“那有何妨?此處只你我二人,姑娘不妨一試,我必不會笑話姑娘。”
齊弗蓮有些羞赧地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就試試?!?p> 說著,悠揚的歌聲便響了起來:
“紅眼魔鬼,食人腦髓。
紅眼魔怪,吃人心肝。
魚翔九天,白鷺潛底。
層巒疊嶂,樓臺屋宇。
紅......”
“喀啦”一聲,又是一道驚雷劈過。
齊弗蓮咬牙等雷聲過去,又顫巍巍地唱道:
“紅蓮業(yè)火,子時入夢。
失魂落魄,無以為終。
彼岸花開,不問因果。
天降紅雨,魂靈笙歌。
吾家孩童,且安且靜。
速速入睡,一覺天明。”
一時唱畢,兩人都靜了一會兒。
元知若忽然反應過來,以扇擊掌道:“唱得好?!?p> 齊弗蓮微微紅了臉,就聽元知若遲疑道:“不過,這歌詞里有些地方甚是奇怪。比如這一句:魚翔九天,白鷺潛底。照理說應該是白鷺飛天,游魚潛水。這里是不是唱反了呢?”
“嗯?”齊弗蓮猶豫了一下,又用東陵語輕唱了幾遍,道,“沒有啊,東陵語里也是這么唱的。不過確實有些奇怪,你不說,我之前還沒發(fā)現(xiàn)呢!”
“自小就熟悉的事物,往往不會特別去在意。”元知若道,“姑娘沒注意,也是常理?!?p> “是啊,”齊弗蓮感慨道,“我們那兒的人都會唱這首童謠,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其中不合理之處。我小時候,母親還常用這首歌哄我睡覺呢?!?p> 元知若輕輕一笑,道:“幼時,我母妃也經(jīng)常哼唱一首童謠。后來長大了,便再也沒聽過。即便是有了瓊?cè)A,母妃也再沒唱過。”
“哦?”齊弗蓮道,“那殿下可還記得調(diào)子?不若也唱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