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此處離京城才不足百里,雖不在進京的必經(jīng)之路上,但想來也有些旅人過客,理應(yīng)是一番熱鬧景象。況且如今方不過酉,正是晚點過后三三兩兩串門消食的時節(jié),卻不知為何,整個鎮(zhèn)子隱隱籠罩著一層煞氣。
“槐鎮(zhèn)”兩個古樸黑字刻在鎮(zhèn)口的牌坊上,二人縱馬行過,四下一看,就見沿街只剩零星幾個小鋪,正忙著打烊。
紀麟老遠就看見一面“老羊湯”的旗子,忙馬不停蹄地趕過去,卻見賣羊湯的大爺正在撤攤子。那一鍋尚自冒著熱氣,還剩下大半的羊湯被他用木蓋一蓋,瞬間消失在紀麟的眼皮底下。
紀麟哪里忍得了這個,方才吃的蒸餅正噎得他難受,奔波一日,日暮時節(jié)熱乎乎地喝碗羊湯,那毛孔通暢的感覺,單是想想都讓人心旌搖曳。
見大爺又把湯鍋綁牢,眼看著就要推車走人,他喉頭一動,忙橫馬上前,擋住板車的去路,高聲道:“老伯,先別急著打烊,再給我們來兩碗羊湯,料要放得足足的!”
誰知,一見到橫在眼前的黑鬃駿馬,眼光還沒移到紀麟的臉上,那大爺就像被貓抓了似的,先是一驚,接著“砰”的一聲,竟然干脆利落地撲倒在地,頭也不抬,活像一只地鼠一般,把大半個頭都埋在手肘里,大聲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老漢我今日走霉氣,賣的不多,家中還有五口小兒要養(yǎng)活,大爺行行好,饒我這一遭,千萬饒我這一遭!”
一番動作倒把紀麟整蒙了,他愣愣地盯著大爺花白的頭頂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一人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凌蕭。
凌蕭也有些意外,他翻身下馬,走到大爺身前,伸手在他肘部攙了一下,道:“老伯請先起來,我們只是想買碗羊湯,并沒有惡意?!?p> 聽他聲音溫和,那大爺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了頭,先是小心翼翼地在他面上掃了一圈,又看了眼紀麟,這才如夢初醒地“呃”了兩聲,借著凌蕭的力道,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
這時紀麟也下了馬,忙不迭地上前幫忙扶住,又拍了拍大爺前襟上的塵土,道:“是晚輩莽撞了,我這馬性格跳脫,腳力又大,沒嚇著您吧?”
“你......你們是什么人啊?”大爺顫巍巍地問。
紀麟看了凌蕭一眼,道:“哦,我們從京城來,要去南邊投奔親戚,路過此地,想歇歇腳,吃點東西。”
“哦......京城,京城......”大爺囁嚅了幾句,又出神似的看著他們,喃喃道,“京城好啊,天家住的地方,你們從京城出來做什么?外面不安定啊......”
見他腦筋似乎不太清楚,紀麟與凌蕭對視一眼,又把話題引到了羊湯上去。
“老伯,”他敲了敲板車上的銅鍋,笑道,“您這羊湯還賣嗎?我倆騎了一天的馬,又累又餓,買您一碗湯墊墊饑?!?p> “哦,羊湯?。 蹦谴鬆斀K于回過神來,“賣,賣,當然賣了!老漢做了幾十年的羊湯了,就連京里酒樓的大廚都比不上我的手藝!”
說著,他伸出顫巍巍的手,解開繩索,將木蓋掀開。一股濃郁的鮮香撲面而來,看來這幾十年的手藝倒是沒說謊。
紀麟湊近聞了聞,滿意地喟嘆道:“嗯!來兩碗!多舀些肉,料也給我們放得足足的!”
“欸,欸,老漢的勺子你們放心。幾十年了,從沒偏漏過!”大爺呵呵笑道,舀起兩大碗冒尖的羊肉胡辣湯,遞到他們手中。
“嗯,好香好香!”紀麟端著滿滿的湯碗笑道,又從背囊里取出方才吃剩的一塊蒸餅,掰碎了浸到碗里,對凌蕭道,“這是在西邊時跟我爹學(xué)的法子。凌兄你也試試,可香得緊!”
二人就這么端著碗胡亂站在街頭。
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把紀麟吃得滿頭大汗。凌蕭聽著他唏哩呼嚕的進食聲,還是有些不放心,便問那大爺?shù)溃骸袄喜?,方才我這位朋友攔下您時,您為何這么害怕?還有,現(xiàn)在剛到掌燈時分,鎮(zhèn)子上的店鋪怎么關(guān)得這樣早?”
那大爺正坐在板車沿上歇息,聽他問話,渾濁的眼神猛地一凜,竟暗暗射出一道精光來。
“誒,莫提莫提!”他搖搖頭,忽然失笑起來,“老漢我年歲大了,腦袋不靈光了!時不時的就記錯了時辰和年份,有時候還會認錯人。三十幾年前,我老家那邊鬧過匪。他們兇悍霸道得很,日日在街上掃蕩,收供奉,交不出錢就要殺人!那時候我也才三十郎當歲,拖家?guī)Э诘?,小生意做得極是不易啊......哦,那時候那些土匪也騎著你們這種高頭大馬。所以啊,我方才一見這馬,腦子就糊涂了,還以為又到了鬧匪那時節(jié)呢!哈哈哈......算算,這都三十幾年了不是......”
他說著,自嘲地哈哈大笑起來,蒼老的聲音有些干癟刺耳。
紀麟聽了也跟著笑了起來,一碗湯盡,他又把碗遞到老漢面前,道:“老伯,再來一碗!這羊肉湯真香,您自己也該吃些。您這癔癥沒準就是餓的,熱乎乎的湯肉進到肚子里,誰還記得什么土匪啊!”
“哈哈哈......”聞言,老伯也仰頭暢快大笑了幾聲,又給他滿了一碗肉湯,道,“你這小兄弟說話倒是有趣!不過這湯是好,但老漢我年紀大了,克化不動了??茨銈兡贻p人吃得香甜,我這心里也就滿足了!”
紀麟呵呵笑著,喝湯不誤說話功,與那老漢一人一句侃了下去。
凌蕭又看了看四周,此時天光將盡,四野暮色沉沉,長長的街道上只余幾盞風燈,便如招魂的鬼火,兀自清冷搖曳。不知為何,他的后脖頸忽地起了一層滲人的涼意。
“這才幾時,怎的街上就沒人了,這邊難道不開夜市嗎?”他問。
老伯也瞇著眼四處看了看,幽幽道:“什么夜市不夜市的,我們這是小地方,一共沒幾戶人家。大家伙吃過晚飯就睡下了,明日一早還要下地呢!”
“是這樣?!绷枋掚S口應(yīng)了聲,又四處看了看。
“誒,好啦!”紀麟吃完了第二碗,終于饜足地摸了摸肚皮,將碗還給老伯,又對凌蕭道,“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為哪里都像京城一般熱鬧,從掌燈鬧到深夜?老伯都說了,這兒就是個小村鎮(zhèn),大伙農(nóng)忙一日,晚間回家吃了飯就睡了,沒那么多樂子也是正常?!?p> “也是,大概是我想多了?!绷枋挼溃舶淹脒€給了老伯。
望著他那一碗幾乎沒動過的肉湯,老漢有些局促道:“哎呀,小兄弟怎么吃得這么少,是老漢我的羊湯做得不好嗎?”
“并非您的湯不好,只是我不慣吃辣?!绷枋捰卸Y道,又取出錢袋付了賬。
“哎呀,凌兄你竟然吃不了辣,那可真是可惜了這么好的羊湯??!”紀麟聞言嘆道,見他付賬,也從懷中掏出錢袋,拈了一塊碎銀出來,塞到老漢手中,道,“吶,還有我這份,老人家您收好!”
老漢捧著那塊碎銀,幾乎看直了眼,半晌才道:“這......這位小兄弟付的錢已經(jīng)足夠了。您又給了這么多,不過幾碗肉湯,哪里值得了這些銀子!”
紀麟?yún)s滿不在乎地一笑,拍了拍老漢蒼老的手,道:“老伯您這么大年紀,做個小生意不容易。何況您的羊湯還這么好喝,絕對值這些銀錢,您就好好收著吧!”
“哎喲,這......這可怎么好......”老漢登時濕了眼眶。
紀麟見狀,忙岔開話題道:“老伯,您可知道這鎮(zhèn)子里的客棧在何處?今日天色已晚,我們想找個地方歇腳。”
“哦,”老漢揩了揩眼睛,指著不遠處幾盞并排的風燈道,“就是那兒了。鎮(zhèn)子小,只有一家客棧,你們要住,就去那里吧?!?p> “好,多謝老伯。”紀麟道,又看看凌蕭,道,“凌兄,咱們走吧!”
說著,二人上了馬,一路朝著客棧的方向行去。
凌蕭心中仍是有些不安,回頭看了一眼,就見沉沉暮色中,那老伯佝僂著身子,正推著板車,在無人的街巷中慢慢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