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麟抱著阿賀的尸身不撒手,衙役滿面為難,一旁也有看客來勸。
“小公子呀,人死不能復生呀。這位姑娘遭遇雖慘,但幸好有陳大人青天在世,她的冤情眼看就能昭雪。你應該心中寬慰呀,不能總沉浸在以往那些不好的記憶里,走不出來呀......”
“就是呀,這人已經(jīng)死了,重要的是配合官府,把真兇給找出來。你這樣抱著尸體不放,不是給官府添麻煩嗎?”
“是呀,是呀。小公子,說句不中聽的,這尸體都發(fā)臭了,你這么抱著......”
“不!”聽到此處,紀麟忽然激烈地大吼了一聲,“她不臭,她是世界上最香的姑娘!你們......你們誰都不許詆毀她......”
他一聲吼完,兩行熱淚便滾了下來。
“嗚......阿賀......你醒來好不好?醒來看看我......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我好想好想你......”
輕聲啜泣著,他將唇湊過去,在阿賀慘白可怖的面容上一一吻遍。發(fā)絲,額角,空洞地雙眼,冰冷的臉頰,還有已經(jīng)青白發(fā)灰的嘴唇......
“紀麟!”凌蕭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想要將他硬扯起來。
可紀麟?yún)s像生了根一般,死死抱著阿賀,任他如何使力都一動不動。
一旁早有婦人悄悄抹起了眼淚,三五成群,不忍看,卻也不忍離開。
正當眾人無法之時,那仵作卻走了過來。
他對衙差道:“你們先回去吧,尸體交給我。我和我的徒兒留在這兒,陪這位公子坐一會兒?!?p> 衙差一時有些意外。
“怎么?”仵作掀了掀眼皮子,不豫道,“你們把尸身抬回去,還不是由我接手。眼下我免了你們這份苦力,你們還不謝恩,杵在這兒發(fā)什么愣?難不成,還怕我?guī)熗蕉税咽w偷了?”
“這......”衙差終于回過神來,“您看您這說的......尸體原本就是交由您負責的,您老體貼咱們幾個,咱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是吧?是吧?”
說著,他悄聲催促著同伴,二人拉拉扯扯地離去了。
“這位小公子,老夫陪你在這兒坐坐,你不介意吧?”見衙差離去了,仵作一掀衣擺,在紀麟身前盤腿坐了下來。
他那五大三粗的徒兒也跟在他身后,抱著竹籃,一言不發(fā),乖巧地席地而坐。
見紀麟毫無反應,仵作又道:“這位姑娘的尸身,一直由老夫負責查驗。她身上受過什么傷,老夫也最為清楚?!?p> “其實,并不像旁人看到的那樣。這位姑娘身上的傷雖多,但她生前心脈受損,加之中了迷香,所以很快就昏迷了,實際感受到的苦楚并不多?!?p> 聞言,紀麟終于怔怔地抬起了頭。
見狀,老仵作寬慰一笑,一板正經(jīng)的冷面上彎出了幾道溫和的皺褶。
“老夫家中沒什么本事,自祖輩起,就一直從事這份營生,傳到老夫已經(jīng)是第三代了?!彼徛暤?,“走過大江南北,也算是見識過這世上最陰狠的手段和人心。單就這如花妙齡的小姑娘,枉死的老夫就經(jīng)手過不少?!?p> “她們之中,有一小部分被當場抓獲了兇徒。有些是事后查明了真相,找出了兇犯。但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死得不明不白。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都找不見兇手的半點蹤影?!?p> “其中最慘烈的,就是我這個徒兒?!彼f著,在身后那年輕人寬厚的肩背上拍了拍。
“我這徒兒,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一手帶大的,就說是我的兒子也不為過?!?p> “那還是十幾年前,我接手了一具女尸,也是被人百般凌辱,最后撐不住,死了。但不同的是,她當時還是一名身懷六甲的孕婦?!?p> “她死時,腹中胎兒業(yè)已成形。我收到尸體后,本想剖尸檢驗,卻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在動。我當時心中一動,就剖開了她的肚子?!?p> “誰成想,那里面的孩子竟然還活著。雖然在里面憋了許久,面色已經(jīng)紫漲,但畢竟還有氣在。于是,我就把它取出來,清洗干凈了,就發(fā)現(xiàn),這竟是個胖墩墩的男嬰。”
“唉......我們做仵作的身上陰氣太重,沒人敢嫁。我光棍了幾十年,就想著把這孩子養(yǎng)大,也好給我送個終。于是啊,才有了我與我這徒兒的一段緣分。”老仵作說著憨憨一笑。
“只是可惜呀,他當年還是在母親的腹中待得太久了,喘不過氣,傷了腦子,如今也是癡癡傻傻的。但我心中已然覺得很是寬慰?!?p> “其實,”他頓了頓,看著紀麟道,“做我們這個行當久了,外人可能覺得我們對死尸早已見怪不怪??墒聦嵅皇沁@樣的?!?p> “面對每一具尸體,尤其是這樣年輕枉死的,我的心里都很難受。正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呀?”
“但年紀大了你就知道,傷心,是這世上最無用的事了。若是一味傷心,我就做不好手頭的事。無法專注于尸體的檢驗,我就發(fā)現(xiàn)不了抓住真兇的關鍵證據(jù)。”
“便如此事,若我沒有發(fā)現(xiàn)賀姑娘脖頸上的傷痕,公子可能至今還沉浸在對弛虞公子的痛恨之中,而錯失了真正的兇手?!?p> “先生......究竟想說什么?”紀麟聲音嘶啞地道。
聽他終于開口說話,老仵作似是松了口氣。
“公子氣度不凡,一看不是凡夫俗子。老朽一介草民,只是癡長公子幾十歲,有些感悟想跟公子分享罷了。”
“其實,老朽是希望公子能放過眼前的事,將目光從泥潭中抬起來,看看頭頂?shù)那嗵??!彼o麟,雙瞳有光。
“一味沉浸于一人之死的哀傷,根本是于事無補。公子為何不想想,有史以來,千百歲月,為何這世上的暴徒就是斬殺不盡?為何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個彈丸小地,都有如花似玉的姑娘慘遭毒手?”
“老朽無知無能,一輩子也就在尸體身上做做文章了??晒硬灰粯印9幽昙o尚輕,勤加努力,日后定有不凡的成就?!?p> “那為何不能化小愛為大愛,把對賀姑娘的情分與思念,惠及全天下無人可靠,無枝可棲的婦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