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蕭扶著錢嬤嬤往院內(nèi)走了幾步,大概是覺得他們聽不見了,身后漸漸有竊竊私語聲傳來。
“唉,瘋老婆子又出來夜游了,還是去那個地方吧?”崎嶇拗口的西南方言,好在他向趙菁蕪學(xué)了幾日,如今連蒙帶猜,已經(jīng)能聽懂個大概。
“嗐,除了那兒她還能去哪兒?這次還帶著凌公子一起,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你們說,要不要跟大公子知會一聲???”
“知會什么知會?你以為還是先前那會兒呢?你看看大公子這次回來是什么排場,二老爺那么難相與的人,以前連家主的面子都不給,可你看看他現(xiàn)在,站在大公子面前就跟個巴兒狗似的,大公子說啥就是啥,那汪汪兒叫得,比誰都響!依我看呀,咱們沈府......怕是要變天了!”
“那不更得跟大公子知會一聲了嗎?凌公子可是他帶回來的貴客呀!”
“哎喲我說你......你這個腦袋,怎么就跟個榆木疙瘩一樣!我說了這么多你還沒明白嗎?大公子如今貴人事忙,一天到晚人影都見不到,你還拿這些小事去煩他......小心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一腳蹬死你!”
“......”
人群靜了一下,凌蕭也隨錢嬤嬤漸漸走遠(yuǎn)。本以為他們說了許久終于作罷了,又或是距離隔得太遠(yuǎn)聽不清楚了,可下一刻就聽一道男聲又響了起來。
“我聽人說,大夫人生前就很怪,可我看她這個嬤嬤更怪。也就是大公子念舊,還留她一口飯吃。要我說啊,這種又老又不中用的家伙,直接打發(fā)出去就得了!”
“你呀,多少積點(diǎn)口德吧!”是道女聲,大概是其中一個婆子,“是人都有老的一日,你也不希望一輩子任勞任怨,大好年華全都搭進(jìn)去了,臨了卻被主子趕出家門吧?”
“你說的那是伺候主子一世,最后還為主子送終的忠仆,一輩子沒出過差錯,有的還立有大功。這樣的忠仆,老了也安分守己,不給主家惹麻煩。主家當(dāng)然要供奉他們終老,這也是為宅邸積陰德嘛。”方才那道男聲道。
“可瘋老婆子哪里是這樣的忠仆喲?大夫人去后,大老爺最不待見的就是她。好幾次差點(diǎn)就把她趕出去了,都是大公子攔著才沒走成。你看她那副喪氣樣兒,整日神神叨叨的,看著就不舒服。要我說,把這種人留在這宅邸里,還不知道會招來什么邪乎東西呢!”
“哎喲喲,你快別說了,怪瘆人的,我這大夏天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是啊是啊,別說了!你看她一張臉?biāo)罋獬脸恋?,誰知道是不是早就死了,化作僵尸在人間游蕩。你還在背后說她壞話,小心她聽見了,晚上來你房間找你啊......”
“呸呸呸,胡說!快閉上你那臭嘴!”
“哎喲,”方才說話的人怔了一下,也忙跟著唾了兩口,“呸呸呸!可不就是胡說!他娘的,險些忘了老子跟你住一屋,她來找你不就順便找上我了嗎?哎喲喲喲,果真是一張臭嘴,天爺千萬莫和我一般計(jì)較。天官賜福,百無禁忌,天官賜福,百無禁忌......”
隨著一聲聲禱告,閑話聲終于漸漸遠(yuǎn)了,凌蕭沉吟了一下,低頭望了錢嬤嬤一眼。
月色下,她一張松垮的面皮越發(fā)死白?;貞浧沃幸老∮浀盟?dāng)年姣好的面容,可如今只剩滿臉的褶皺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老人斑?;野椎耐祝偌由纤行┥窠?jīng)質(zhì)的神情,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果真有些陰森森的鬼氣。
鬼氣之余再加上老年人特有的木訥,行動不便,目光也甚是呆滯,一言一行都要比青年人慢上半拍。無端端的,就顯得有些蠢鈍。方才的丫鬟婆子也正是欺負(fù)她老邁,一句句錐心之語都是大喇喇地說出來,絲毫不予避諱。
凌蕭心中不由泛起不忍,又想起她是青阮的貼身嬤嬤,更是他在這座府邸中最親近的人,連忙止住了胡思亂想,暗罵自己不該不敬長者。
似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錢嬤嬤也抬起頭來,癡癡地望著他,渾濁的眼珠中迸射出由衷的喜色。
“蕭哥兒,”她緊了緊他的手,笑道,“嬤嬤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這么些年,終于把你給盼來了。你不知道,嬤嬤那日看見你,心里有多歡喜?!?p> 聞言,凌蕭也溫和一笑,心中的負(fù)疚感又深了一層。
“晚輩小時候似是見過嬤嬤,”他望著錢嬤嬤柔聲道,“只可惜我那時年歲太小,印象不深,如今能回憶起來的不過幾個片段而已。”
“哎呀!”沒想到,錢嬤嬤聞言卻甚是驚喜,“蕭哥兒那時候才多大啊,阮哥兒剛剛會走,你最多不過一兩歲。這么早的事,難為你還記得。”
“本來也是忘了的,”凌蕭道,“但那日見到嬤嬤,又聽到嬤嬤說話,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來了?!?p> 錢嬤嬤仰頭望著他,毫不掩飾眼中的激動之色,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是了,這就是緣分。是蕭哥兒與阮哥兒生來就注定的緣分,也是小姐與雪姑娘的緣分?!?p> “雪姑娘?”凌蕭怔了怔,忽然意識到她說的是自己的母親。
“欸,”錢嬤嬤低下頭去,口中喃喃道,“雪姑娘是將軍,是騎驄馬的。小姐是青鸞鳥,是在天上飛的。雪驄馬跑得太快,落下了天上的青鸞鳥。青鸞鳥飛得太高,看不見地上的雪驄馬......”
“嬤嬤?”凌蕭微微一怔。
“唔,嗯?”錢嬤嬤顫巍巍地抬起頭來,鉛灰色的眼珠有些渙散。
“嬤嬤方才說了什么,晚輩未曾聽清?!绷枋挼馈?p> “說什么......說什么......”錢嬤嬤又低下頭去,默默囁嚅了半晌,忽然又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著他,用一種夢幻般的聲音道,“春開了,雨落了,山腰上的那株海棠開得正好,你回來時記得折一枝給我。我要把它插在臥房的銀瓶里,日日看著,就是睡夢中也能聞著香......”
“......什么?”凌蕭又是一怔,看著錢嬤嬤恍惚的眼神,忽然想起先前趙菁蕪的話,猛地意識到那也許不是客套,錢嬤嬤年紀(jì)大了,頭腦可能真的出了些問題。
“啊......哦......”錢嬤嬤又發(fā)出幾聲意義不明的聲響,接著就像回魂似的,忽然又清醒了過來。
她抬起頭望著凌蕭,像是被他面上的表情嚇了一跳,反問道:“哥兒這是怎么了?怎么這么看著阿嬤?”
“呃......”凌蕭有些失語,想了一下,他還是決定不讓錢嬤嬤心憂,微微一笑,道:“沒什么,嬤嬤這是要帶晚輩去何處?”
“去何處......”錢嬤嬤喃喃重復(fù)了一句。
就在凌蕭以為她又開始神志不清的時候,她忽然笑了一下,面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欣喜以外的情緒。
“除了那個地方,老婆子還能去哪兒呢......”她訕訕苦笑道,“這府里又還有什么地方,是我這個瘋老婆子能去的呢......”
聞言,凌蕭不由想起方才門口處小廝婆子的碎嘴,大概這個地方是錢嬤嬤平日里常來的。
“哥兒啊,隨嬤嬤來吧。”他正想著,錢嬤嬤嘆了口氣,又緊了緊他的手,引著他往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