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氏月走后,凌蕭體內(nèi)的藥勁就涌了上來,不出一炷香便沉入了黑甜夢鄉(xiāng)。
一覺好睡,直到晚飯時分他才又清醒過來。沈青阮已經(jīng)從山下回來了,兩人一起用了飯,不過盞茶功夫就又有小廝來報,沈青阮只能草草作別,灌了兩口茶就又匆匆離去。
偌大的客院里再無一人,夜幕下四野寂靜,連雨聲都弱了許多。這時節(jié)最適宜冥思,正好養(yǎng)足了精神,凌蕭定定地望著頭頂?shù)拇矌?,方才與寒氏月的對話又在腦海中浮現(xiàn)。
這一想就沉了進去,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他隨口應(yīng)了門,就見一個青衣小廝躡手躡腳地鉆進門來,手中拎著兩個大食盒,關(guān)門前還四下看了一眼,確認無人才快步進來內(nèi)室。
食盒看似頗重,他見凌蕭歪在床頭,便將兩個食盒放在床下的地毯上,抬手揩了揩額上的汗,又整了整形容,這才嚴正一禮,道:“問公子安,小的奉寒先生之命,來給公子送書?!?p> 聞言,凌蕭微微頷首,又在地上的食盒上掃了一眼。小廝極為靈透,察覺到他的目光立刻將食盒的蓋子打開,就見里面竟然是滿滿兩大摞書冊。
他將書冊從中取出,整齊地摞在床頭,又舉起衣袖,仔細揩了揩額上的細汗,道:“這便是沈氏族史,共計一十四部,由先生親筆謄錄?!?p> “先生讓小的傳話,說書中內(nèi)容龐雜,短期內(nèi)恐怕無法全然涉獵。他在重要段落做了標記,還劃分了主次。公子若是無暇,便將用朱筆圈起的段落重點閱讀,其余部分走馬觀花即可?!?p> “此外,先生還再三叮囑,說族史乃是事關(guān)沈氏秘辛的重要之物,公子務(wù)必悉心保管,無關(guān)人等不得窺探。待公子閱完全史,便請將此一十四部書冊盡數(shù)焚毀,莫要留下破綻,此后也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書中的內(nèi)容?!?p> 凌蕭望著一尺高的書冊,伸手拿過最上面的一本草草翻了翻。只見重要的書頁邊角處都用干花做成的書簽子標記了,里面還有大段大段的朱筆標注,旁邊寫滿了批語,盡是蠅頭大小的簪花小楷。
點點頭,他對小廝道:“先生說的我都記下了,你回去替我向他道謝?!?p> “不敢,公子客氣。”小廝叉手一禮,大概是沒注意,用的不是江國的慣常禮節(jié)。
“你是東陵人?”凌蕭掀了掀眼皮,從標滿赤色小字的書頁上方瞅了他一眼。
“是,小的是從東陵一路跟隨先生南下虞州的?!币庾R到自己禮數(shù)出錯,小廝面上有些尷尬。
“江國話說得甚好?!绷枋捠栈啬抗?,輕飄飄地贊了一句。
“呵,公子過獎?!毙P溫文一笑,“咱們跟著先生,都是自幼學(xué)習(xí)兩國語言,談不上有多好,只求不出錯便罷了。”
“嗯,”凌蕭點點頭,依舊翻著書頁,不著痕跡道,“東陵至虞州行路不易,寒先生也真是辛苦了,不知此次還有哪些人員隨行?”
“除先生外,還有紫柰親王與翁將軍?!毙P道。
翁將軍自然便是東陵的鎮(zhèn)國大將翁吉奴,聽說此人業(yè)已告老,此番隨行多半是出于私交,但紫柰親王卻是頭一次聽說。凌蕭心里想著,翻書的節(jié)奏不變,口中喃喃道:“紫柰親王......”
“哦,”小廝極趕眼色,連忙道,“紫柰親王乃是國君的兄長,此次代表國君前來,一為恭送神女靈柩歸鄉(xiāng),二為代之觀禮,同慶千觴?!?p> “觀禮?”凌蕭手下停頓了一瞬,“觀什么禮?”
小廝怔了怔,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在他面上打量了一眼,道:“公子說笑了,親王前來虞州,自是觀神子繼任之禮?!?p> “神子繼任?”凌蕭停下手上的動作,抬起眼來看著他,輕輕挑了挑眉,“素聞東陵重禮,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不過是江國西南邊陲一個小小氏族的繼任之禮,竟勞動貴國親王不遠萬里親自來賀。如此興師動眾,倒真是叫人受寵若驚啊......”
“這......”小廝有些迷茫,將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斟酌道,“公子或許有所不知,貴國沈氏一族與我朝氏月族素來有舊。而氏月一族多出大儒,乃是我朝歷代第一宰輔。有此淵源,沈氏歷代神官繼任之后都會被國君奉為上賓,迎往東陵開壇布法,以求國運昌隆。紫柰親王此次前來,就是要代替國君,在千觴節(jié)后迎接繼任神官前往東陵?!?p> 原來如此。
沒想到沈氏與氏月氏除卻表面那一層親緣關(guān)系外,內(nèi)里還有這么多糾纏。
看來將沈氏神子當作神仙果的遠不止太子一家,東陵更是想要借著氏月氏與沈潯這一層薄如蟬翼的血脈之親,近水樓臺先得月。
呵,果真應(yīng)了那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凌蕭心下一聲冷笑,面上卻仍是一派和煦:“這其中竟還有如此淵源,原是我孤陋寡聞了,多謝賜教?!?p> “不敢不敢,”小廝連忙拱手,“公子過謙了?!?p> 凌蕭遂不再說話,只伸手在一尺厚的書冊上隨意拍了拍。
見狀,小廝立刻識趣地躬身一禮:“書冊已經(jīng)送到,小的不便打擾公子休息,便先行告退了?!?p> 凌蕭隨意點了點頭,沒再抬眼,又翻動書頁看了起來。
小廝輕手輕腳地收拾起兩個食盒,垂首默默退下去了。凌蕭機械地翻動著書頁,直到聽到扇門發(fā)出“喀”的一聲輕響才驟然停了下來。
修長的手指停在書頁的某處,養(yǎng)病數(shù)日,指甲已經(jīng)有些長了,隨著他洶涌的心事,在柔軟的紙面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一整晚,沈青阮都在前院處理事務(wù),他養(yǎng)病的客院再無人來打擾。他便將書冊一本本移到床榻內(nèi)側(cè),用閑置的被褥小心蓋了,只留下最上面的一本,就著床頭如豆一燈細細翻閱起來。
手指翻動間,過往驚心隨筆者的生花妙筆躍然紙上,他仿佛將歷代沈氏神子神女的考驗都跟著經(jīng)歷了一遍,心潮澎湃之余,手心禁不住沁出了汗珠。
不知何時,燈燭燃盡,發(fā)出輕輕的“噗”的一聲,隨之冒起一縷青煙。他就著這個姿勢昏睡了過去,書冊壓在胸口,紙面上的朱砂紅線似有生命,發(fā)生滋長,綿延纏繞在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