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蕭是在一個沒頂?shù)难└C子里蘇醒過來的。醒來時只見頭頂有個一臉見方的小洞，外面暗沉沉的，幾乎沒有了天光。沈相夷的臉透過洞口，正一臉賤笑地看著他。
“蕭蕭，起床了，看你睡了多久，大雪都把你埋起來了！”說著，他又扒拉了幾下，把洞口擴(kuò)大到一尺，然后將手伸了下去。
凌蕭兀自懵懵懂懂，見他伸手過來想也不想就抓住，二人一同使力，將他從從雪窩中拽了出來。出來后就發(fā)現(xiàn)天光果然已經(jīng)散盡，頭頂黑云密布，是十分不好的兆頭。凌蕭看了看四周，旋風(fēng)刮過，撩起片片雪霧，卻沒有一絲人跡。
“他們呢？”他不由心驚。
“都在咱們腳底下呢，”沈相夷懶洋洋地道，隨手指了指，“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都是?！?p> “都是？”凌蕭愣了愣，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卻只見平整的雪面，像是落雪后尚未被人踩踏過的地面，不由道，“在哪兒？我怎么看不見？”
“當(dāng)然是被埋起來了，”沈相夷道，“那么大的雪團(tuán)子砸下來，人不被埋在里面才怪呢！”
“那你......”
“我當(dāng)然不一樣，”沈相夷有些得意，“吾乃紫微國師也，關(guān)鍵時刻怎么能像你們這些凡人一樣掉鏈子？”
凌蕭的手腳兀自冰涼麻木，見他一副賤賤的樣子也懶得跟他打嘴仗，半譏半諷道：“那是自然，紫微國師自是與眾不同。那這些埋在雪下的‘凡人’，就要仰仗您的援手了！”
“哈，怎么了，不高興了？”看出他情緒不對，沈相夷湊近幾步，抬手捏了捏他的臉。
凌蕭頭一歪避開了，只道：“別胡鬧，趕緊干正經(jīng)事吧?！?p> “哦，正經(jīng)事?！鄙蛳嘁狞c了點頭，“本國師最愛干的就是正經(jīng)事，蕭蕭跟緊了我，咱們一起拯救蒼生去也！”
說完，他隨手向空中一拋，半空中忽然光華流轉(zhuǎn)，好似點燃了焰火一般。
凌蕭定睛一看，只見是一個銀色的星盤。星盤的線條極細(xì)，像是易斷的蛛絲，卻如銀蛇一般靈活地游走著。不一會兒，好像找定了什么東西，所有銀絲齊齊停了下來。凌蕭微微緊了緊眉心，下一瞬，十幾根銀絲同時發(fā)射，流星一般拖著尾線飛向不同的方向，然后墜落在雪地里，閃爍著點點微光。
“這是什么？”他不禁驚奇。
“這個啊，”沈相夷得意一笑，“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能尋人定位。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作‘拯救迷途少女’?！?p> 凌蕭原地怔了怔，決定不再問一遍那個渾身冒著猥瑣氣息的名字，只道：“這些銀線是給我們指路的？”
“沒錯，”沈相夷拖著長音，“要不然，你以為我方才是怎么找到你的？”
“原來是它的功勞，”凌蕭暗暗點了點頭，又道，“既然銀線已經(jīng)為我們定了位，那便快些行動吧，他們埋在雪里撐不了太久。”
“行啊?！鄙蛳嘁狞c了點頭，抱著雙臂不說話了。
凌蕭有些納悶：“你還在等什么？”
“等你啊。”沈相夷挑了挑一邊的長眉。
“等我？”凌蕭還在發(fā)怔，想了想似乎略有所悟，“你不一起嗎？”
“蕭蕭，你腦子里進(jìn)雪了吧？他們算什么東西，能勞動本國師動手？”沈相夷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可他們?nèi)撕芏?，”凌蕭?yán)肅道，“我一個人怕來不及?！?p> “這倒沒錯。”沈相夷理解地點了點頭，又悠悠地嘆了口氣，“所以啊蕭蕭，你就趕緊動手吧。你也說了他們撐不了太久，要是一個沒撐住憋死了，可都是你偷懶不肯干活的罪過呀！”
凌蕭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意識到夏蟲不可語冰，無語地?fù)u了搖頭，再不同他廢話，轉(zhuǎn)身就走。
從最近的一個開始，他刨開冰雪，像沈相夷那樣挖出一個小洞，然后叫醒里面的人，再把他拉出來。接連救了兩三個，他發(fā)現(xiàn)這銀線定位極其精準(zhǔn)，不僅準(zhǔn)確標(biāo)注了雪面下埋沒的人，他每次挖下去，挖到的還都是那些人的頭臉。被他救出的人休息了一會兒也跟著他干了起來，一番二，二番四，不多時所有被銀線標(biāo)記過的地方都被他們挖出了人。打眼一數(shù)，大概十二三個。
寒氏月一行東陵人都被救了出來，他被雪沫嗆得爆咳了一陣，然后對凌蕭道：“這數(shù)目不對，咱們來時一共三十七人，如今只挖出了一半不到，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挖出來也沒用了?！鄙蛳嘁挠挠牡?，信步走上前來。那枚銀色的星盤已經(jīng)被他收了起來，沒有了這唯一的光源，雪原上籠罩著一片滲人的黑暗。
“國師此言何意？”寒氏月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你聽不懂嗎？”沈相夷道，“他們都死了，當(dāng)然也就不用再挖了?！?p> “死了？都死了？”寒氏月似是不敢相信。
“對啊，”沈相夷滿不在乎，“這么大的雪崩，能有這么多人生還已經(jīng)很不錯了，還都是重要人物，別的還求什么？”
“可......可那是十幾條人命啊。”寒氏月有些悲戚，“他們都有父母妻兒，是被咱們雇進(jìn)山來的，如今卻不能和咱們一起活著出去......”
沈相夷默了一會兒，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他的聲音不確定道：“你不會是在哭吧？”
“我沒有，”寒氏月道，隨即輕輕嘆了一聲，“只是覺得惋惜?！?p> “惋惜？”沈相夷似是不解，“他們本就是被你雇來保衛(wèi)安全的，如今出了事，他們也算盡了忠，使命已經(jīng)完成，不是很光榮的事情嗎？有什么好惋惜的？”
此言一出，不僅寒氏月，其余眾人也發(fā)出了不敢茍同的抽氣聲。
翁吉奴上前道：“國師乃是天選之人，早已看淡生死，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卻尚不能免俗，見同伴無辜身死，總還是免不了心有戚戚。寒先生所言惋惜，卑職想來正是出自此意?！?p> 寒氏月沒有說話，沈相夷等了一會兒，道：“這么說來倒也無可厚非。既如此，你們就繼續(xù)傷心吧，本座先回山洞去了。不過別耽擱太久，天已經(jīng)很暗了，雖然有本座在此坐鎮(zhèn)，大晚上的站在雪原上也不是什么明智之舉。你們傷心完就趕緊上來，趕了一日的路，又冒出三個勞什子盜墓賊，到現(xiàn)在都沒進(jìn)過食水，肚子都快餓癟了！”
說完，他抬腳欲走，凌蕭卻快他一步搭上了他的肩。
“嗯？”沈相夷回頭看了看，見是他微微笑了笑，“我還以為你也要跟他們留在這兒哭墳?zāi)?，看來咱們蕭蕭還沒有那么蠢?！?p> “你先別走，”凌蕭沒理會他的揶揄，“幫我們標(biāo)注一下位置?！?p> “標(biāo)注位置？”沈相夷不解地皺起了眉，接著露出一臉嫌惡，“不會吧不會吧，蕭蕭，你不會是想要刨尸吧？”
“不錯，”凌蕭道，“我要把他們的尸體挖出來?！?p> “你挖他們的尸體做什么？”沈相夷道，“咱們帶得食物還夠用，不用想這么極端的法子吧，人肉不好吃的！”
“我沒工夫跟你耍嘴皮子，”凌蕭道，“人死為大，他們是隨我們一同進(jìn)山的，我不能讓他們就這么消失在這里?！?p> “不讓他們消失在這兒還能怎樣？”沈相夷道，“人都死了，難不成你還想背著他們的尸體上路？”
“我不是這個意思，”凌蕭道，“但他們都曾是有血有肉的人，死后最起碼應(yīng)該有一座墳冢的體面?！?p> “墳冢？”沈相夷夸張地怪叫一聲，四下看了一眼，哭笑不得道，“蕭蕭，你不會真被雪砸傻了吧？他們現(xiàn)在不就被埋著呢嗎？人家死得好好的，又沒曝尸荒野，你非要把尸體挖出來，然后再埋進(jìn)去，這跟脫了褲子放屁有什么區(qū)別？”
“不一樣，”凌蕭道，“現(xiàn)在我們連他們的埋骨之處都不清楚，但若把人挖出來集中掩埋，再通知他們的家人，他們中有條件的便可以順著我們給出的路線遷墳回鄉(xiāng)，讓他們在故土安息。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從他們身上找到一些信物，屆時同此次進(jìn)山的報酬一起，托與他們同來的老鄉(xiāng)帶給他們的親屬。那些沒有條件進(jìn)山帶回他們尸體的老弱婦孺看到這些物件，心里也會有個寄托。”
聽完他的長篇大論，沈相夷無聊地打了個呵欠：“唉，好吧好吧，既然你這么高尚，那我就勉為其難，再幫你一回?！?p> “這不是高尚，這是為人最基本的道義?！绷枋挼?，“每每大戰(zhàn)之后，戰(zhàn)死的士兵尸體無法被帶回故土，活著的士兵就會將他們的信物捎帶給他們的家人。這些人雖然不曾與我們并肩作戰(zhàn)，但他們畢竟是被我們帶進(jìn)山來的，這一點道義我們不能不盡?！?p> “哦，道義，戰(zhàn)友......”沈相夷輕輕一笑，“蕭蕭年紀(jì)不大，懂的大道理還挺多嘛。行了，難得你一次跟我說這么多話，本國師也不是那等冷血無情之輩，你等著！”
說著，他翻過右手，口中不知念了什么，右手掌心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銀色星盤。接著他將星盤拋向半空，巴掌大的光圈猛地?fù)未螅腥缟n穹隕落，籠罩在眾人頭頂。
先前就見識過紫微國師威力的東陵人不由屏住了呼吸，那些幸存的腳夫轎夫卻哪里見過此等陣仗，還以為是遇到了什么神仙，“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沈相夷雙手掐訣，口中還在念念有詞。凌蕭等了一會兒，果然，不多時那些在半空中游走的銀線就紛紛散落，這次比方才去的距離要遠(yuǎn)得多，有些順著雪坡一瀉而下，在黑暗中甚至看不到盡頭。
“凌公子，國師這是......”翁吉奴走上前來。
“這些銀線標(biāo)注的地方，就是那些人的葬身之處?！绷枋挼?，望著散落四野的星子，想著每一顆星子下面都曾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心中翻涌著說不出的滋味。
“這......”翁吉奴尚有些發(fā)懵。
凌蕭回身朗聲道：“我要將罹難者的尸身挖出來集中掩埋，有人同我一起嗎？”
眾人靜了靜，接著在不遠(yuǎn)處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我......我跟你去！”
凌蕭循聲望去，只見是一個瘦小的身影，尚自跪在雪地里。
“你？”他道，上前兩步走到他近前。
“對，”那人道，“那些人里有我的哥哥，我要把他帶回家去?！?p> “好，”凌蕭點了點頭，又問，“還有嗎？”
“還有我......”他旁邊的人也舉起了手，“我哥哥不在里面，但咱們都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不能讓他們孤零零地爛在這里?！?p> “還，還有我，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還有我！”
......
幸存的腳夫們都報了名，凌蕭又看向寒氏月一行。
阿玥已經(jīng)把湛盧放到了紫柰親王侍衛(wèi)的后背上，用清脆的童音道：“我也去！要是湛盧哥哥醒著，他肯定也會去的！”
“既如此，那便走吧！”寒氏月道，回身對紫柰親王一禮，“您身體抱恙，還請先隨國師回洞中休息，翁將軍也請一同回去，我把這里的事料理完了便去與你們匯合。”
紫柰親王淡淡點了點頭，翁吉奴也沒說什么，幾人簇?fù)碇蛳嘁模刂┢戮従徬蛏献呷ァ?p> 沈相夷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凌蕭，只見他正打著手勢正對眾人吩咐著什么。高高的個子在人群中甚是扎眼，尚有些少年清瘦的肩膀仿佛能扛起天大的重?fù)?dān)，毅然決然的態(tài)度活像要帶著敢死隊去打一場有去無回的仗。
見狀，他輕輕笑了笑——我們蕭蕭身上，還真有點當(dāng)大將的潛質(zhì)呢。